[转录] 初评《小团圆》  ◎冯睎干

楼主: ceva9876 (CEVA)   2010-06-16 0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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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第一个周末,初夏的太阳在空中悠悠荡荡,我们几个就靠着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坐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同一个话题──茶杯凉了,午后的时光也就流走了。意犹未尽地结
帐后,又赶往附近的电影院看英格玛.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秋日奏鸣曲》(
Hoestsonaten)。尽管是七十年代的老电影,但我们都是第一次看。不早不晚,帘幕就偏
偏在我们坐下的那一秒钟张开,令旁边的比洁纳罕不已,居然冲口而出:“怎么我们一坐
下帘幕便拉开了?”仿佛这是一种属于“花地玛圣母显灵”之类的现象。我当时不禁诧异
她那么诧异,自己也诧异起这时间上看似寻常的巧合,但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电影已开始
了。
  张爱玲的《小团圆》也是七十年代的旧作,然而全世界却是第一次看。观众欠缺得体
的反应,大概是作者跑得太快了,即使让时代多爬行三十几年,追不上就是追不上。兔子
要跟乌龟赛跑,赢了也是输,一开始就注定是兔的悲剧。以我所见,读者普遍怀着窥私眼
光,把小说落实为传记,又唯恐发言慢了不够时髦,草草一览便人云亦云起来。于是公众
意见就以接力方式,无心插柳却快速形成一套权威价值──闹著玩用“胡腔”演绎,就是
“爱玲要写自己也是好的,但就文学而论,小说的人太多丶情节太乱就不好了”──,议
论纷纷,其实本无一物。这种不求甚解的阅读,就如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论
,滋润着日常的“闲扯”(das Gerede):“流言与附和”(Weiter- und Nachreden)
作为人们沟通的常态,不单赖“耳食”(das Hoerensagen)而存,也“滋养于粗读”(
Es speist sich aus dem Angelesenen);然而“读者凭其庸常的悟性,将永远不能区分
什么是流言蜚语,什么是持之有故且需要力求而得的真知灼见”(Das
durchschnittliche Verstaendnis des Lesers wird nie entscheiden koennen, was
urspruenglich geschoepft und errungen und was nachgeredet ist)[1]。闲扯不是书
评,粗看也不是阅读,得把此理默存于心,我们方可真正赏析《小团圆》。
  强调“必也正名乎”的张爱玲,早在《红楼梦魇》的自序中已说过有人不懂“张看”
这题目,甚至“流言”的一语双关,也“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只是“从来没问过人
”。人生的讽刺不会在死后便被豁免,所以“小团圆”也难逃被误解的宿命。宋以朗在小
说前言中节录了宋淇一封信[2]:
我知道你的书名也是ironical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
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一
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个个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于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
同他分了手,结果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都谈不上。
但张爱玲没针对此点回应,也似乎从未解释过书题。小说问世后,可能由于宋淇这段话,
“《小团圆》颠覆大团圆”的说法便不胫而走,甚至连某些“张学”专家也认同了。我自
己则较有保留。总括全书,小团圆看来就是小团圆,即使带反讽意味,那也是微不足道的

  当然,要诠释书名,必先考其所出,唯有源寻流溯,方可探骊得珠。张爱玲题书有一
惯例,就是爱套用跟诗词戏曲相关的现成语,既表明传统文学跟她血脉相连,也暗示自己
能为旧文化赋予新生命。例子很多:“传奇”原指唐人新体小说及后来的戏曲;“余韵”
本是《桃花扇》出目;“秧歌”是农村传统表演艺术;“相见欢”是词牌;“连环套”是
京戏剧目;“金锁记”是明人叶宪祖的传奇;“浮花浪蕊”是诗词常语;“惘然记”由李
商隐《锦瑟》末句所启发;“同学少年都不贱”改自杜甫《秋兴》;“十八春”可能出于
京剧《汾河湾》里柳金花的念白“自从儿夫去投军,离别已有十八春”;“多少恨”出李
煜《望江南》的“多少恨,昨夜梦魂中”;甚至英文小说“Pink Tears”(即《怨女》英
文版),也显然化用了李煜《相见欢》中“胭脂泪”一语;最后,也不要忘记将出版的英
文小说《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中文名由张爱玲自译──,书题正是
传奇曲目(明人陈六龙及清人黄图珌都先后写过《雷峰塔》)。例子当然还是可以不断数
下去的,但这些暂时已经够了。
  可见她的取题原则,是从诗词戏曲中取材,因应故事的背景丶情节,触机而发,仅取
字面大意,如十八春就是相识十八年丶秧歌就是农村故事等。我们要理解“小团圆”,就
先要明白她如何理解它。虽然“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贾宝玉语),但“小团圆
”确实语有所本:它就是民间目连戏的一个出目。目连戏有很多版本,“小团圆”这出目
可见于浙江新昌本丶绍兴老本丶绍兴定型本及安徽南陵本,并非任何版本皆有,如明人郑
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就称这一出为“母子团圆”,不叫“小团圆”[3]。那么目连
戏的〈小团圆〉是怎样呢?与张爱玲小说又如何相关?
  现在先概述目连故事。话说富翁傅相与妻刘氏有一子唤罗卜(即目连),傅相喜行善
,临殁时嘱刘氏盟誓持斋,之后便由白鹤接引升天。未几刘氏弟劝姊开荤,怕罗卜阻挠,
便遣他出外经商。至此故事便分开两条主线:一方面敍述罗卜在外的遭遇,穿插了〈思凡
〉丶〈男吊〉丶〈女吊〉等著名折子戏,另一方面则讲刘氏不但背誓开荤,还要狗馒斋僧
丶拆桥烧寺,为后来她被五管钂叉押往地狱埋下了伏笔。这时和合二仙便奉观音命来点化
罗卜,劝他赶快回家,好阻止刘氏作恶;但罗卜中途又遇盗被掳,幸得观音打救,才安全
抵家与母团圆──这一幕母子重逢,就是所谓“小团圆”了。但大家都知道──张爱玲亦
然──目连救母的戏肉根本未到。整本目连戏其实有百多出,可连演数夜,由傅相升天到
小团圆约占全本的三分一,之后就是刘氏下地狱丶目连历劫朝佛丶巡行十殿……一路到盂
兰大会,最后才演到骨肉夫妻团聚的〈大团圆〉(但有些版本却在〈大团圆〉后别致地插
入〈黄巢〉作结)。
  认识这典故,就等于明白张爱玲说“小团圆”一语时的意向所指。依据《目连救母记
》的脉络,“小团圆”的意涵及指涉明显不过,这里可分三层表述。首先在字面上,狭义
是专指母子重逢,跟小说相对应的,就是九莉与母亲的四度小团圆(分别见第一丶第三及
第十一章);广义而言就泛指重聚,即小说中与姑姑及之雍等人的离合。第二,以戏剧结
构来说,小团圆是指一出戏中间的小收煞,戏肉未出,大团圆还要更后(但不是说没有)
──所以观众还要耐心“等待”。第三,用来比拟人生,小团圆指短暂的安稳,然而在那
小聚和结局之间,还有更大的磨难将要降临,而这过渡期能做的,也不外乎“等待”那一
连串恐怖的“考验”而已。在小说一头一尾,作者都刻意说著类似的话:
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
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
待。
这里的“考试”丶“等待”是句眼,也是通部的关键,跟我所考的意思全然吻合。
  邵之雍那段爱情固然吃紧,但“骨肉重逢”才是“小团圆”的第一义──如果我的考
证不谬,张爱玲也必然是这样理解。所以我说,九莉丶蕊秋的母女故事才是主线,而所谓
“反讽才子佳人”或“颠覆大团圆”,按题目来说都是不相干的。即使计篇幅,邵之雍的
事也仅占约四分一,所以张爱玲这样说[4]:
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甯来信说他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我的传记,我回了封
短信说我近年来尽量de-personalize读者对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写。当然不会生效,但
是这篇小说的内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至于她一心想写的,用她自己的话,就是“过去的事”[5],包括她“祖父母与母亲
的事”[6],当然也有“爱情故事”[7]。而按照“小团圆”这题目,再加上她大篇幅的重
温家庭往事,我相信“亲人”才是整部书的灵魂。大胆一点猜,目连戏本是中元节用来祭
亡灵的,那么她写作《小团圆》时,是否也在有意无意间追悼著自己打掉的骨肉呢?
  “正名”的小考证到此为止,最后补充一事。我曾把上述意见寄给宋以朗先生过目,
他很快便从张爱玲的手稿中整理出以下几段文字:
我在改写《小团圆》。我一直觉得我母亲如果一灵不昧,会宁愿写她,即使不加以美化,
而不愿被遗忘[8]。
我是竹节运,幼年四年一期,全凭我母亲的去来分界。四期后又有五年的一期,期末港战
归来与我姑姑团聚作结,几度小团圆[9]。
有一处山石上刻着三个大字,不记得是个什么地名了,反正是更使人觉到这地方的戏剧性
,仿佛应当有些打扮得像花蝴蝶似的唱戏的,在这里狭路相逢一场恶斗,或者是“小团圆
”,骨肉巧遇,一同上山落草[10]。
尽管三条文字都没直接解释小说名称,但却在不同角度支持了我的论证。第一条是张爱玲
自述写作意图,表明母亲的故事非写不可。第二条则说明她如何运用“小团圆”一词,而
这又与“竹节运”相提并论──所谓“竹节运”,依据〈中国人的宗教〉里的说法,就是
“一截太平日子间著一劫,直到永远”──,与我上面说的“短暂安稳后的磨难”吻合。
第三条最要紧,因为“小团圆”带引号,足证它另有出处。综合来看,这三则补充资料都
与我的考证结果相符。据宋先生所说,最后一段摘自《异乡记》,那大概写于一九四六至
一九五二年间,是“小团圆”见于现存手稿的最早例子。
  接下来的,是小说总评。《小团圆》本身是小说,不是自传;该赏论的,理应是作者
如何形构出人生在文艺中的“拟象”(mimesis),而非一味探究所影射的真人实事。把
作者惨澹经营的严肃文学,化约为有佐谈资的八卦传记,好供茶余饭后的扯淡;或回避一
切幽微的文字丶曲折的布局,而仅着意于露骨的情节丶俏皮的警句,贪图便宜的快感──
这种“粗读”现象,不单是对文学作者的一大讽刺(张爱玲在〈《海上花》译后记〉提及
的那个“《红楼梦》民意测验”可供对照),也导致了阅读世界一场软性沦陷。
  自宋淇评过《小团圆》“第一丶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后[11],陈子善也说“出
场人物太多,小说结构繁芜丛杂”[12],而批得最狠的,自然要数刘绍铭[13]:
如果《小团圆》不是“旗帜鲜明”的打着张爱玲的招牌,以小说看,这本屡见败笔的书,
实难终卷。[……]张爱玲巅峰时期的作品,如〈封锁〉丶如〈金锁记〉丶如〈倾城之恋〉
,文字肌理绵密,意象丰盈。宋淇看出《小团圆》杂乱无章,因指出“荒木那一段可以删
去,根本没有作用”。(我们现在看到的《小团圆》,作者没有删此段。)《传奇》时代
的张爱玲,布局铺排的草蛇灰线,多能首尾呼应,少见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团圆》出现
了“根本没有作用”的段落,可见结构之松散。其实书中应该删去的,何止一段。《小团
圆》的叙述语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显得血脉失调。
一般人懒得细想细读,既然有人说过,便姑且当是真的。到开始读头三章,只见什么茹璧
剑妮二婶三姑老七项八韩妈大爷碧桃邓升,絮絮叨叨令人头昏脑胀,恨不得把半部书撕掉
而后快,这时想起刘教授毫无保留的批评,立刻便引为知己,仿佛可以安心地不喜欢《小
团圆》了。(尽管买了也不后悔)
  但如果小说真这样坏,那么张爱玲的文学天才便很值得怀疑了。她自己说:
《小团圆》因为酝酿得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倒已经写完了。当然要多搁些天,预备
改,不然又遗患无穷[14]。
《小团圆》好几处需要补写──小说不改,显然是从前的事了──我乘着写不出,懒散了
好几天,马上不头昏了[15]。
《小团圆》还在补写,当然又是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越来越多[16]。
据此我们知道两个客观事实:一,作者不断修改,力臻完美;二,小说酝酿了很久。但究
竟有多久?宋以朗在自己的博客网站[17]丶北大演讲及很多媒体访问中都明确披露了一个
事实:张爱玲构思《小团圆》,可一路追溯到五十年代初,而两部英文自传体小说《易经
》(The Book of Change)及《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就是《小团圆》的
创作蓝本[18]。张爱玲要写自传的想法,其实可推得更早:一九四四年的〈童言无忌〉已
半开玩笑地露出端倪,而同年的〈写什么〉亦表明文学创作该以生活的真实体验作基础。
到一九七四的长文〈谈看书〉,她说利用“实事”作文艺素材有两个好处:一者,事实往
往比小说更离奇丶更富深沉的戏剧性[19];二者,实事本身有种“人生味”,更包含着“
时代的质地”。这些看法到一九七六年完成《小团圆》时也没有改变,她当时写给宋淇说
[20]:“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据此,我们知道张爱玲本人如何看《小团圆》:这部书是建立在她自认为对创作最有
利丶“最好的材料”之上。总结三个事实:酝酿廿年光景(时)丶运用自觉最好的材料(
地)丶反复修改稿子(人)。张爱玲当时已五十多岁,写作资历也够深了,如果在这种天
时丶地利丶人和一应俱全的条件下,写出来的依然是本“结构繁芜丛杂”丶“屡见败笔的
书”,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重估张爱玲的写作天份了。十年辛苦不寻常,何况廿年?作者一
片苦心,绝不能被草草抹杀。
  《小团圆》的角色其实不算多,重看一遍便可记熟;更不能说乱,它连同学丶仆婢也
各有面目,去向分明,如出场只有两次的严明升也有“戏”(第43页,第60-61页)[21]
,更带出弟弟曾在她画背上打横杠子一事(第61及112页),笔法极细。以下要详论的,
主要是小说的叙事艺术。张爱玲在《红楼梦魇》序说,《红楼梦》与《金瓶梅》“在我是
一切的泉源,尤其《红楼梦》。”但我认为两书虽然要紧,却不见得可以解释《小团圆》
所展示的一切高明的拟象技艺。颇为意外的,是书中有很多《圣经》典故,最明显是说韩
妈“像《旧约圣经》上的寡妇”(第89页,典出《路得记》第二章),又称《圣经》为“
伟大的作品”,“有些神来之笔”(第180页),足见西方经典对张爱玲来说,即使不是
泉源,至少也是一口活井。例如小说以九莉快三十岁时开始,再倒叙转入十八岁的大考清
晨,中间长长的穿插与母亲重聚的片段──淡淡写来,轻轻插叙,其实全是伏笔──,再
急转直入港战,这分明是贺拉斯在《诗艺》(De Arte Poetica)所谓的“直入中段”(
in medias res),再接以回忆交代背景,叙事形式隐约地师承了西方的史诗传统。
  阿里士多德在《诗学》(Peri Poêtikês)第十章论悲剧,说“转折的故事布局”
(hoi muthoi peplegmenoi)在剧情推演上要伴随两个元素:“逆转”(peripeteia)及
“省悟”(anagnôrisis);第十一章说,“最好的省悟场面,都是跟剧情逆转同时发生
的”(kallistê de anagnôrisis, hotan hama peripeteiai genêtai)。这里“省悟
”所指的,是故事角色对自己身份或某人某物由无知到知晓的变化,由此而生出或爱或恨
的关系。发展到现代文学,“省悟”大概便变成乔埃斯式的“顿悟”(epiphany)了。《
小团圆》内,符合这类转折布局的例子很多,最令我惊喜的是第三丶第六章。其中两次悠
长的追忆,都由九莉的“省悟”触发:前者是发现了蕊秋与简炜的恋情(第68-69页),
后者是知悉蕊秋与范斯坦医生的“交易”(第169-170页);然而伴随“省悟”而来的“
逆转”,阿里士多德做梦也想不到,却是体现于回忆活动的“时间-情节双重逆转”。我
不认为这类“逆转”丶“省悟”的同时并现,只是张爱玲无意写来,当然也不觉得她刻意
要暗寓阿氏理论,但小说的转折布局,肯定是在西方叙事的传统形式内,既有继承也有创
新地铺排出来的。
  当然,中国古典小说对张爱玲的深远影响是不必提的。韩邦庆《海上花》的独特之处
,在于作者所谓的“穿插藏闪之法”,其例言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
全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
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
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
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胡适在〈《海上花列传》序〉中已说得很清楚,韩邦庆的穿插藏闪,原是为了把许多人物
的不同故事打通,让它们能同时发展。张爱玲写《小团圆》也面对同一难题:如何串联起
许多生命中遇到的人物,并自然丶从容地布置出各人的故事呢?我相信她的办法,也就是
化用穿插藏闪。但两者有同有异。相异的,是《海上花》的叙事观点会随所“穿插”的人
物而转动,而《小团圆》则主要跟着九莉的叙事观点推进,一切穿插藏闪都以她的回忆及
视域作轴心。相同的,就是两者皆如李渔所谓“针线绵密”,“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
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闲情偶寄》卷一),使书中一切人物事件皆前呼后
应,做到无矛盾丶无挂漏的效果。
  以《海上花》为例,第二回开头,说赵朴斋遇到一个胖子,他划拳输了,不允许倌人
代酒;到第三回尾,才写出那胖子叫罗子富,而第四回又再出现一次划拳输了而不许代酒
的场面──这自然是作者刻意为之的,即所谓“针线绵密”,读者稍一打盹便会彻底错过
。有关韩邦庆的写法,张爱玲在〈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中早有评论:“其实《红楼
梦》已有,不过不这么明显(参看宋淇著《红楼梦里的病症》等文)。”我不妨举个例:
宋淇〈王熙凤的不治之症〉一文,曾精细地解说曹雪芹如何用“逐渐透露法”,把熙凤的
病情分十三次或明或暗地勾勒出来[22]。这种高度含蓄的叙事艺术,不但在《小团圆》中
俯拾即是,它更结合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惯见的时间跳跃丶意识流丶预叙法(prolepsis
)等──瞧,这分明是承先启后丶贯通中西的大手笔啊。
  据说张爱玲喜欢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在其名作〈契合〉(
Correspondances)中,这法国诗人视世界为“象征之林”(des forêts de symboles)
,天上映照人间,物质对应精神,色声香味亦在“玄秘幽深的一体中”(une téné
breuse et profonde unité)混沦不分。如果真是“le style, c'est l'homme”(文如
其人),张必然也有类似的神秘思想,因为这种性情信念体现于文本之上,就成为那层出
不穷的互文指涉及千里伏笔了。小说中或明或暗地前后对应的例子极多,最明显的,自然
要数一首一尾都出现的“日记”(第15丶277页)丶关于大考噩梦及战争那两段话(第15
丶283页)。现在不妨再举些例子说明。第三章,绪哥哥来访,一块儿坐在小洋台上,楚
娣递给他毛巾拭汗(第92页);第十一章,绪哥哥已婚,刚从台湾回来,向九莉说那儿“
好热”,然后作者写他“摇摇头,仿佛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从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
后,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们三人坐谈,什么也没有改变”(第191页)。这个用
毛巾抹汗的小动作,相隔一百页才再次闪现,作者若非对一切细节都了然于胸,若非刻意
前后照映,试问又如何能够写出来?但评论者偏用“结构松散”来指称这种高度微妙精密
的写法,未免对自己太残忍了。“不遇盘根,安别利器?”严沧浪实在说得好。
  小说开始时,写比比与同学互相抽问考试内容,一到自己回答,声音“马上变成单薄
悲哀的小嗓子”(第16页);到第二章港战爆发,比比要到急救站工作,作者写她临走时
“说话嗓子又小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第51页)。这两处对
照着看,明写比比每在紧急关头“嗓子变小”,实用曲笔写她平时的胆大丶敢言都是靠不
住的,这不就是戚蓼生所谓“绛树两歌丶黄华二牍”吗?正因为写得含蓄,更需要前呼后
应来表明角色的一贯性。第二章末,比比与九莉战后到中环石板街买布,作者说,“比比
不信不掉色,蘸了点唾沫抹在布上一阵猛揉。九莉像给针戳了一下,摊贩倒没作声”(第
64页),这里没解释为什么“九莉像给针戳了一下”。到第七章结尾,才说九莉被蚊子咬
了,之雍便“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
不掉色”(第208页)。写得匪夷所思,神秘地结合起文学预叙与人生预感,奇文!
  第一章,记九莉十八岁时对剑妮说“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第20页);第
二章,近代史她总读不进脑,因为“越到近代越没有故事性,越接近报纸。报上的时事不
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总不大相信,觉得另有内幕”(第45页);第三章回忆,
倒叙她九岁时(第76页):
楚娣有一天说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现在怎么还说做官,现在都是公仆了。”九
莉听了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已经不相信报纸了。
这时读者才总算明白九莉不看报的因由。同章五十二页后,记九莉十七岁考上英国大学,
若欧战爆发便不能成行,但她“这样着急,也还是不肯看报”(第128页)。同一件事,
看似琐碎不过,作者却提了四次,然而每次都像闲话家常,丝毫不想触动读者神经──最
后也求仁得仁,被大多数读者忽略──,那却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九莉对报纸的排斥,指
向她内心一个特殊状态:不相信现象,觉得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世事背后,还有些大家看不
透丶摸不著的真实,仿佛哲学家所谓的“物自身”(Ding an sich)。这想法其实穿透了
九莉整个生命,但张爱玲就是不要你妈妈虎虎便洞悉她。再细心点的读者,也许还会记起
作者在〈年轻的时候〉已说:“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
  第二章,比比告诉九莉:“婀坠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第50页),伏下第十二章中九莉的内心独白:“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
物’,那这是动物多于习惯了”(第266页)。第十一章开首,写舅舅一家对九莉不满(
第244页),遥遥映照着第一章中,记九莉写卞家而令他们气愤的事(第28页),尽管相
隔216页,但作者写来完全一致,连这种细节也未尝掉以轻心。第一章蕊秋来港,九莉见
她“几个星期下来,不听见说动身,也有点奇怪起来”(第31页),作者就只轻描淡写一
句,点到即止,到六页后才揭晓因由:原来是蕊秋将要投奔其“归宿”(新加坡的劳以德
,见第34页),所以“乘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第37页)。同章,写
蕊秋随便吐出一句:“你们盛家的事!连自己兄弟姊妹还打官司呢”(第34页),读者都
不知道所谓何事,要到第三章才由楚娣交代(第93页)。第三章,九莉无端害怕“自己活
不到恋爱结婚的年龄”(第81页);十九页后再有旁白:“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
茫,像隔着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第100页)。然而十八岁究竟有何渺茫?作者只
信笔叙来,旋即另接他事,引人悬念,直到三十页后才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原来九莉在
十七岁患上伤寒,徘徊生死边缘(第130页)。这时我们回过头来,才明白前面一句“闲
话”其实大有文章。这一章又记九莉患上伤寒,蕊秋忽然气愤说:“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
!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第130页);到第六章读者方明白,原来蕊秋为了医药
费,不惜牺牲自己搭上主诊医生(第169页),故当时才怒骂九莉。诸如此类的伏笔很多
,往往轻得不留痕迹,却预示了后文一些重要情节,笔法之精细,一如脂评所谓“随笔便
出,得隙便入”(见甲戌本第五回眉批)。宋淇尽管是红学家,但他仅花三天速读一遍,
也难怪看不出这种承袭自曹雪芹的写法。但要张爱玲硬著头皮,提示老朋友把“自己的文
章”当《红楼梦》细读,向来自愧“夫人不言,言必有失”的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一开始的倒叙法,已告诉读者《小团圆》是部回忆录,然而作者却先后四处反复知会
我们,九莉的记性可能很糟糕。第一处:大考的早上,九莉跟比比说自己“连笔记都记不
全”(第16页)。第二处:教务长蜜斯程以往曾跟蕊秋“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
”,还揑著喉咙学九莉说“我忘了”(第23页)。第三处:九莉到防空站工作,却总是忘
了记录飞机来的时间(第55页)。第四处:九莉曾先后看过某爱情小说两次,但两次都莫
名其妙忘记结局,这时作者写道:“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
所以看到后来感到失望”(第81页)。至此我们终于恍然大悟:作者多次说九莉“丢三拉
四”,并非要在生理学的层面上,说明九莉大脑中的海马体受损,以致陈述性记忆出现障
碍,而是要委婉地告诉读者,九莉往往由于某种心理因素,而下意识地把事情排除于记忆
之外。所以第四处不但解释了前三处,更点出一个关乎整部“回忆录”意义的重要事实:
九莉的健忘其实指向一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状态及人生处境。读者这时回头一看(如果记得
的话),就会明白第一处所谓“连笔记都记不全”,是因为她不喜欢近代史,而不喜欢近
代史的理由,就是它太接近政府用来宣传和洗脑的报纸(第45页);而第二处之所以忘了
记录时间,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飞机轰炸会有规律,所以便自动排除在意识之外。同一件
事的四度藏闪,横跨六十五页而先后照映,正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看不出这窍妙
显然是读者自己的问题。
  第四章,九莉正与之雍热恋,被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包围。为了表达九莉的自我陶醉
,作者在第146页中先后穿插了三处“昏黄色”的镜头: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着他。“你喝醉了。”
[……]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
,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只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着久久望着她。他正面比较
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
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第一处是实景,第二丶三处是想像──但其实第一处的实景也是要烘托出之后两处的想像
。这昏黄色画面在同一页上已闪现了三次(如果连这点也看不出,那么还是不读这本书比
较好),之后在讲述之雍出走前夕的第八章,水远山遥地相隔了七十七页,九莉又在同一
样的昏黄灯光中瞥见残酷的现实(第223页):
他睡着了。她望着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至此,幻想与现实便在同样昏黄的灯光下形成强烈对照,而那“昏黄色”也成为人生的讽
刺了。这是何其计算精密的写法!但当我们头上的灯泡都叮一声点亮后,以为散场了,张
爱玲才告诉你好戏尚在后头:那是在关键的第十章,九莉要之雍在她与小康小姐之间选择
时,作者用一整段的篇幅来营造“最鲜明的正黄色”的画面(第238页):
城外菜花正开着,最鲜明的正黄色,直伸展到天边。因为地势扁平,望过去并不很广阔,
而是一条黄带子,没有尽头。晴天,相形之下天色也给逼成了极淡的浅蓝。她对色彩无餍
的欲望这才满足了,比香港满山的杜鹃花映着碧蓝的海还要广大,也更“照眼明。”连偶
然飘来的粪味都不难闻,不然还当是狂想。
由罗曼蒂克的昏黄,到充满反讽的昏黄,最后到真实被完全揭示时的鲜黄,先后藏闪五次
。鲜明绵密的意象,配合著剧情变化,一波接一波地在九十二页间挨次展现──要理解《
小团圆》的精细脉络,我们其实不单要用心地读,还要像赏画般留神地“看”。
  宋以朗在其“张爱玲博客”中贴过一篇〈《小团圆》自序?〉[23]:
(张爱玲笔记本)《小团圆》序:带读者进──不是人未到过的境界,而是人未道出过的
境界。所以更需要传统化外表,而非晦涩或故作高深。
自序当然是不存在的,但要考出她想说什么也并非不可能。眼锐的读者都知道,〈谈看书
〉下半部所说的,分明就是《小团圆》的创作理念。笔记的上半截──“《小团圆》序:
带读者进──不是人未到过的境界,而是人未道出过的境界。”──其实在〈谈看书〉已
呼之欲出:
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
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
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
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
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至于笔记下半截所谓的“传统化外表”又指什么呢?《小团圆》为自传体小说,材料是富
人生味及传奇性的实事,而形式就该回归中国古典小说的含蓄传统,让读者自己用“眼睛
去拌和”──即凭记忆去串连丶重构──书中各个零碎闪藏的画面,好领会那种如在目前
丶又带点“浑浑噩噩”的人生味:
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现日常生活的一种浑浑噩噩,许多怪人怪事或惨状都“习惯成自然”,
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读者没有牛鬼蛇神“游贫民窟”(slumming)的感觉。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密
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这一派有一幅法国名题作《赛船》,画二
男一女,世纪末装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划小船竞渡,每次看见总觉得画上
是昨天的事,其实也并没有类似的回忆。此外这一派无论画的房屋街道,都有“当前”(
immediacy)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做了
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的
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文艺从来都是人生的再现。当前之境如隔着模糊的镜,看上去总使人惘然,唯有事后的追
忆丶叙述方令真实渐次显露,然后我们都错愕万分。因此《小团圆》是在“模拟现实”的
文艺原则下,具有逻辑必然性地采取“穿插藏闪”这种含蓄叙事法的:先以伏笔若隐若现
的表出现实──它最后通常都显得“恐怖”──某一个横切面,随后才缓缓透出另一面,
借悬疑来挑起恐惧,直至最后才藉自己或他人的忆述而全体尽露,带来“震惊”的效果。
这个“隐现-回忆-揭示”的三重结构,不单界定了小说的叙事形式,其实也设定了我们
的阅读方法。所以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记忆之书”,善忘的现代读者注定只能开卷兴叹

  那天看《秋日奏鸣曲》,散场后大家都出奇的沉默──当然也是电影两母女血淋淋的
表白太荡气回肠了,但大家憋在嘴里的话,其实都有点心照不宣。片子开场,是一位多年
来为事业而周游列国的钢琴家母亲,与从小便遭她冷落的女儿久别重逢;然后柏格曼就藉
著一幕幕不留情面的对话,坦荡荡地揭露母女间的疏离及爱憎,结果她们的小团圆并没带
来公式的喜悦,却只有彻骨的悲凉。回心一想,帘幕在我们坐下的一刻拉开便显得顺理成
章起来:因为方才消磨了整个下午的话题,凑巧就是《小团圆》,而其中说之不尽的,竟
又是九莉丶蕊秋的母女关系──噢,原来是柏格曼想加入讨论。几日后我偶然在〈国语本
《海上花》译后记〉中读到一句:
没有人嫌李商隐的诗或是英格玛‧柏格曼的影片太晦。
向来只知道张爱玲爱李商隐,却从没留心她原来也看柏格曼。
(二○○九年五月廿六日冯睎干书于香港豹变堂)
注: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35。
[2]宋淇一九七六年四月廿八日致张爱玲书。但揣摩信中所言及对照前后的书信往来,我
觉得日期可能写错了,理应是三月廿八日才对。待考。
[3]所谓老本丶定型本,可参考徐斯年〈漫谈绍兴目连戏〉,见徐宏图丶王秋桂(编)《
浙江省目连戏资料汇编》,财团法人施合郑民族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页342-361;至于
各本目连戏出目的对比,可参考同书第481-513页的附表。
[4]张爱玲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致宋淇书。
[5]张爱玲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六日致宋淇书。
[6]张爱玲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致宋淇书。
[7]张爱玲一九七六年一月廿五日致宋淇书。
[8]张爱玲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一日致宋淇书。
[9]张爱玲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致宋淇书。
[10]张爱玲《异乡记》手稿第78页。
[11]宋淇一九七六年四月廿八日致张爱玲书。此书日期问题,见注二。
[12]〈张爱玲:与读者再次“团圆”〉,新华网,二○○九年三月廿六日。互联网:
http://www.gs.xinhua.org/xinqingyz/2009-03/26/content_16065576.htm。
[13]刘绍铭,〈小团未圆〉,《明报》,二○○九年三月十六日。
[14]张爱玲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致宋淇书。
[15]张爱玲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致宋淇书。
[16]张爱玲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廿一日致宋淇书。
[17]互联网:http://zonaeuropa.com/culture/c20090419_1.htm#025,2009.5.14
[18]《小团圆》的漫长创作过程,令我们想起两部风格迥异的自传体小说:普鲁斯特(
Marcel Proust)《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及乔埃斯(
James Joyce)《年轻艺术家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像
《小团圆》一样,两部巨著都经作者反复思量丶实验,《追忆似水年华》以《让.桑德伊
》(Jean Santeuil)为写作预习,而《年轻艺术家肖像》的前身就是《Stephen Hero》

[19]〈谈看书〉一开始,便引用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奴德(Regine Pernoud)的一句:“事
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下半篇又引用西谚“真事比小说还要奇
怪”--我想她是指“Truth is stranger than fiction”。其实这西谚始于拜伦(
Byron)的《唐璜》(Don Juan):“'Tis strange — but true; for truth is
always strange; /Stranger than fiction”(cant. xiv, st. 101),其意思则早见于
莎士比亚《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的一句:“If this were played upon a
stage now, I could condemn it as improbable fiction”(Act III, scene 4)。当
然,我这里只是顺带一提,也不是苛求张爱玲要去考证出处。
[20]张爱玲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致宋淇书。
[21]《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全文所引页码,皆以此本为准。
[22]宋淇,〈王熙凤的不治之症〉,《红楼梦识要》,北京: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
226-243页。
[23]〈《小团圆》自序?〉,第二句本来中英夹杂,上文是宋以朗润饰过的版本,博客中
下附张爱玲笔记的扫瞄图片。可参考互联网:
http://zonaeuropa.com/culture/c20090419_1.htm#025,2009.5.14。
作者: leeweikai   2010-06-25 10:08:00
感谢原PO转录,收获良多。看张,看世事,真的都要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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