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时,午后的阳光茂盛地笼罩城市。这种时间,能悠哉在东区闲晃的,除了
真正的闲人外,就是他这种请特休的社畜。
他像是从城市中被分离出来的人,旁观著世界高速运转。
讯息声响起,好友传讯来问要不要一起聚餐,今天星期五呢。
他迅速回复:好。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片刻后,手机来电,上头显示“麦”,他接起,懒散地“嗯”了一声。
话筒那端的语气很温和,“检查结果怎么样?”
“还好,回去跟你说。”
对方呼吸的声音有些沉,他能想像此刻对方还想说什么,他早一步挂了电话,好像再
多说一句都多余似的。
橱窗倒映他此刻的神情,眉头紧蹙。
他特意绕去东区那家新开的霜淇淋店家,买了一只一百五十元的进口霜淇淋,坐在公
园享用绵密的奶香。阳光从细小的叶片中中筛落,灿亮的斑点落在身上,像是一种垂怜。
他闭眼享受,这美好秋日极致奢侈的瞬间。
入夜后的酒吧街,钟子悦、小灰、利夏三人还在露天座位,刚喝过一轮。他总是最迟
的那个。一入座便听见其中一人说了句:“谁知道啊,这圈子本来就很小......”
他问:“怎么了?”
小灰清清喉咙,慎重地说:“钟子悦跟阿因今天早上分手了。”
“喔。”他丝毫不讶异,倒是利夏面露尴尬。
“肯恩,阿因新男友你应该知道是谁了吧?”
“知道。”
“你看我就说嘛~”小灰插嘴,“阿因的新欢,就是麦的朋友啊。”
钟子悦双臂抱胸,往后靠了靠。“肯恩,你早就知道阿因偷吃了吗?”
他盯着那双淡褐色的眼眸,说:“前几天才知道。”
钟子悦严肃看着他一会,而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我没想过他这么无情啊,才
交往半年,还抱怨我工作很忙......”
他冷眼旁观,钟子悦抿著唇,喝了口啤酒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小灰百思不得其解。“欸,为什么钟子悦这种优的,每次都是被甩啊?照理来
说是你去甩人家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这几年恋爱运比较曲折吧。”
朋友们正在安慰哭丧著脸的钟子悦,唯独他开口:“钟子悦,我怀疑你一点都不难过
。”
两位友人诧异望向他,钟子悦困惑地问:“我有这么无情吗?”
他慵懒的“嗯”了一声,啜饮一口酒。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钟子悦,甚至是钟子悦自己亦是如此。
话题很快转移到别处,他凝视钟子悦酒酣耳热谈论其他话题,今早的八卦已成旧闻,
昨日的恋人已经成为今日陌生人。说什么半年的感情,只要喝完一杯啤酒的时间,就成为
上辈子的事。
你并不真的难过,对吧?毕竟你最爱的是自己。他想。
这就是为什么,他与钟子悦永远无法成为恋人的原因。
聚会即将结束时,麦又来了电话,说要接他回去。
其他人发出羡慕的喟叹,小灰感叹:“谢谢你们让我相信,这圈子还有爱情。”
一群人并肩在街边抽菸,霓虹招牌的灯光落在钟子悦的侧脸上,红蓝辉映的奇异光芒
,立体的五官笼罩上一层蓝紫色的迷幻里,柔情似水的眼眸与睫毛眨啊眨。
钟子悦朝他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每当钟子悦嘴角弧度扬起时,他依旧感觉到那是
某种有毒物质,腐蚀著内心。
他向钟子悦档一根菸,站在身旁吞云吐雾,口中的烟雾与钟子悦吐出的消融而逝,嗅
著菸草与木质相混的香水气息,此刻,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候。
麦的车靠近,他惋惜的灭了菸,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离开。
在第一个红绿灯时,麦果然问起今日看诊结果。他开口:“第一期就发现病征,医生
说我很幸运。”
麦没有说话,只是紧抓着方向盘。
他知道,麦生气了。
整趟路途麦都没说一句话,他忍耐著胃里一阵阵不舒服,打开家门后,他直冲厕所把
刚刚的酒精与吃食吐个精光,而后懒散地躺在沙发上。
他望着厨房,那个系上围裙的男人正专注的查看压力锅里的鸡汤。
香气溢满客厅,麦捧上鸡汤,暖香的气息勾引空荡荡的胃。一碗喝个精光,麦看起来
脸色稍稍柔和些。
“要开刀吗?”
“要。”
“那我陪你。”
“你不是正在筹备新的APP......”话到此他便噤声,因为麦眼角发红了。
麦只是收拾他喝过的碗,淡淡说:“我会陪你的。”
他们在黑暗的卧室中各自占据一边床,阖眼入眠。
他伸出手,碰到麦的,麦牵起了他的手。
■
他是先认识钟子悦,才听见麦的。
为什么是用“听”来描述?是因为,与麦相遇的那一天,是在某个夜店。当时灯光昏
暗,五颜六色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每个人的长相罩上一层朦胧滤镜光,而麦穿越震耳
欲聋的音乐声响,靠近他的耳畔说:“可以坐你旁边吗?”
那声线,温柔又有磁性,有几分像钟子悦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说好。
当晚聊得蛮愉快的,他极难得没有约回家滚床,而是把此人的号码放入电话簿,怕太
早结束这段关系。他想听那声音久一点。
一开始他就讲清楚规则,他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更遑论给出去。免责声明都讲说
好了,之后的事情概不负责。
那时的麦只是笑笑,说不强求。这样的不强求,也就过了十几年。
圈内耳语,以他的资本,跟麦在一起太屈就,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谁才是真正委屈
的那个。
麦追求稳定的情感关系,而他可以维系关系却给不了心。起初他想,给不了心,至少
还有身体,结果就是每次上床有种银货两讫的赎罪感,然后越来越提不起劲。
渐渐的,连身体也给不了。这几年,他对性事的渴求逐渐趋向于零,虽说身体衰弱是
原因之一,但他打从内心就硬不起来。
原来暗恋一个人太久,不只是爱情被剥夺,连性欲也会流失。他巴不得麦去别处宣泄
欲望,这样让他心里好过点。
听见有人在唤他,他回神,迎上钟子悦关切的眼眸。
“肯恩,你最近食欲不太好,是不是又变瘦了?”
“最近在减肥。”
“你?减肥?”钟子悦笑了起来,他笑时眼角的纹路好可爱。“肯恩,你需要的是增
加肌肉量,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健身房?”
“不要,我讨厌运动。”这倒是他的肺腑之言。
钟子悦指指餐盘中的鸡腿:“至少把这只鸡腿啃完吧。”
“你的鲜虾炒乌龙看起来比较好吃。”他盯着钟子悦耸了耸肩,一边说著“好啦好啦
”一边为他拨起虾壳的样子,嘴角也跟着扬起。
打开IG看见麦的朋友正拥著新欢合影,他们还养了一只吉娃娃,看起来一家三口幸福
美满。那位新欢,正是钟子悦的前任。
所以说嘛,他早就觉得这两人比较合,看来他的眼光精准,为自己促成一段良缘感到
愉悦,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悠哉地将刀叉插进著钟子悦亲手剥好的虾,明白这样的殊荣从过去到现在,唯独自己
持续享有。
下班后回到家,麦还没回来,他到厨房想随便翻点东西吃。发现贴在冰箱门上的食谱
,每一张都写满了照顾胰脏癌食疗的注意事项,以及许多补品的做法。
看着这些东西,食欲全无,一股反胃感热辣辣涌上,他到厕所又把晚餐吃的东西吐个
精光,连同钟子悦为他剥的那只虾。
吐到只剩下胆汁,索性什么都不吃,把身体抛进沙发,身体的空洞处传来隐隐疼痛,
从腹部有缓步上移到心脏的趋势。
无论是那尾虾还是写满温情文字的食谱,这些事物他知道自己无福消受。
他知道自己被疼惜著,越是意识到这件事,越是感到恶心。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情人,更像是室友。当室友没什么不好,在这冷暖人间,有个
陪伴也是一种幸运。
高中离家后,他在这世上便无父无母。得知自己胰脏癌第一期之后,麦一肩扛起照顾
他的责任,已经从原本的室友跨越到家人的界线。
他不习惯他们之间变成嘘寒问暖的关系,那变得不纯粹。
在候诊间等待时,麦问他:“钟子悦有新对象了?”
“一个研究所学生,从你开发的APP认识的,他觉得那是真爱。”他抬眼看着麦问:
“你觉得那个学生,会是钟子悦的真爱吗?”
麦安静了一会,忽然说:“你有没有发现,APP的logo狐狸跟你长得很像?”
他盯着对方递过来的LOGO图片,一只粉红色的狐狸正瞇眼微笑。
他不可置否:“我有这么狡猾?你们的设计师该被开除了。”
“气质很像。”麦笑了笑:“设计师就是我。”
他懒洋洋窝在座位上,回:“你确定这是我,不是你那个‘小Q’?”
麦的脸色一下就沉下来了,说:“我很确定画的就是你。”
唉,他又把气氛搞砸了。看着麦不发一语,他主动把头靠在对方肩膀上。
“我赌,那个学生不是他的真爱。”他细声叨念。
尽管麦不回应自己,掌心里的手却始终握紧。
开刀、回诊、听报告、那一年每个月、每个礼拜都要跑医院,麦陪他度过。
胰脏癌的初期症状不易发觉,通常发觉时已是晚期。他能在第一期就发现癌细胞,这
是不幸中的大幸,手术顺利结束,病情都在掌控之中。
他听说第三期病患存活率不到一年,胰脏癌致死率过高,像是死神的时钟,确诊后倒
数的指针开始摆动。他没有想要活很久,但真正面临生死关头时,才发现对人间还有那么
点贪恋。
他隐瞒病情,如常地过日子,同时冷眼旁观钟子悦热烈追求陈泽良。早已习惯陷入爱
情的钟子悦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是这次症头比较疯魔。
他没把陈泽良放在眼里,那个男孩完全不是钟子悦喜欢的类型,钟子悦交往过的对象
,都是白甜可人、爱撒娇的男孩。怎么样都跟高壮的体魄、黝黑的皮肤、深邃的五官却一
脸淡漠的陈泽良迥然不同。
千方百计想搜寻陈泽良的讯息,可惜他在学校是个边缘人。只知道他家境穷困,与同
学分租家庭式公寓的雅房。
他曾特地挑了一个钟子悦值班的日子,去那个面摊等陈泽良,果然在晚上十点多时看
见打工后的他,跟着一位瘦弱的男孩一起吃面,那男孩应该就是钟子悦口中说的大魔王。
那男孩很聒噪,边吃边说,嘴动得比吃东西还勤。坐在他对面的陈泽良,只是默默夹
了半片鲁蛋放到那男孩的碗里,眼底居然有些柔情。他注意到,男孩结帐时,掏出的皮夹
是陈泽良在他们柜上买的那一款。
那一瞬间,他为钟子悦心痛。
那种自心底漫上的酸意,也随着涌上眼眶。
钟子悦啊,你值得更好的吧。
那心闷的感觉在心里留很久,直到好几日后,后知后觉发觉不太对劲。安排了回诊,
医生诊断后宣布,胰脏癌又复发了,第二期。
■
友人小灰与立夏都说,他跟麦两人是这圈子少见的神仙眷侣。每次听到他都想吐槽:
很精准,他真的快成仙了。
类似的地狱梗段子在他内心经常排练,如果他认真钻研,搞不好可以成为单口喜剧演
员。
钟子悦发现麦与小Q在面摊约会那天,语气激动的质问他:“你所谓的好过,就是让
麦丢下生病的你,去找别人乱搞?”
“乱搞”这两个字踩痛了他,他语气冰冷回复:“钟子悦,虽然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但我也是有底线的。”
显然钟子悦收敛了,问他生什么病,他据实以告。
挂上电话后的感觉没有想像中不堪,他以为自己在钟子悦眼里看来很悲惨——罹癌时
刻另一半出轨,有什么比这更可怜的吗?
但他内心很平静,再也无需隐藏与假装,反而大大松口气。
他传讯息告诉麦钟子悦发现小Q的事,麦回知道了,顺便叮咛他电锅里的鸡汤记得拿
出来喝。
瞧,他们可是比任何情侣,都还安份的过日子。
随着病情加重,他不得不告别工作休起长假,过著一周往返医院五六次的生活。每天
晚上,等麦从别人那边回家的时候,他都会让麦顺道去他的爱店买霜淇淋,就算没有食欲
,他还是会尝一口绵浓甜蜜的奶香。
就算他意识昏沉的时间越来越多,就算他引以为傲的长发,开始因化疗副作用而掉落
,就算他满嘴都是药味,任何东西吃一口就会吐出来,至少,有那么一秒钟,他还有往昔
依旧的错觉。
秋日的某一天,他吃不出霜淇淋的味道,只是满口的恶心油腻,他知道,快乐终于来
到尽头。
没过几天,听说钟子悦跟陈泽良正式在一起了。
越是看着钟子悦陷入热恋的模样,内心越是有种与过去不同的情绪涌上。原本以为自
己认命要带着这份暗恋入土,可是,他打从心底不能接受:陈泽良配得上钟子悦吗?
第一次正式与陈泽良见面,是在身体稍好的饭局上,看着眼前一脸青涩却努力融入众
人氛围的陈泽良,直觉提醒他:这是最难应付的类型。
陈泽良散发著一种纯净的气息,那全然不知道自己很好看的气场,与钟子悦交往过的
搔首弄姿的前任们非常不同。他太单纯,纯到一点震荡就可能碎裂。
他承认自己是恶作剧了一下,只是吃钟子悦剥的虾,就能欣赏陈泽良脸部涨红的模样
,真是值回票价。
麦在一旁见证他的恶意,一整晚都没说话,回到家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好玩吗?”
他说:“好玩。”
那天,他难得睡得很好。
第二次把陈泽良气走的那天,钟子悦问他:“肯恩,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本想摆出恶婆婆的姿态,说一句:“因为我觉得陈泽良不配。”但一个字都还没来
得及讲,从喉头涌上的酸液引发一整串爆咳,打断了凝滞的气氛,麦冲了进来说要叫救护
车,他死命摇头。
唉,挫爆了。
钟子悦不再追问,终究是关心大于不悦的。聚会被迫叫停,他坚持不去医院,想拆完
每个人给他的礼物。钟子悦跟与朋友们一起陪着他度过这波不适感,最后离去前只是深深
看着自己。
那双漂亮如玻璃珠般透澈的眼眸,让他想起年轻时他们在巴黎看的落日。
没有原因的,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这样看着钟子悦。
他认真凝视钟子悦的神情,他要在清醒的时候记得这个爱了十年的男孩模样。
他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的。”
啊,好想,再去看一次塞纳河。
那次聚会后,他与麦有了共识:开始进入最后安宁阶段。注射吗啡后的感觉让一切变
得很舒缓、很美好。
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含笑的,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那些年隐忍的、沉重的、几乎要
人毁灭的剧烈痛楚,只要一点吗啡剂量,就能轻轻放下。
身体从疼痛的泥沼中瞬间跃升腾空,像是被彻底洗净知觉,那种灵魂通透的轻盈感受
,让他打从内心感到幸福。
他的睡眠时间逐渐拉长,每一次都会梦到年轻时在巴黎的时光,甜美的让人神往。
某次醒来,看见麦红着眼睛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说:“帮我把床头柜里的两封信交给钟子悦。”
麦盯着他,慢慢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青筋立现。
他低声说:“拜托你了。”
麦再度抬起头时,眼里尽是疲惫,深吸口气:“肯恩,这么多年,你——”
他知道麦要问什么,枯槁如鸡爪般的手,握住肯恩紧紧捏住的拳头。
他说:“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水肿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麦还是轻轻地帮他按摩著。
一股困意忽然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却还是努力张开嘴浅浅微笑着,“真奇怪
,现在,脑中响起的,居然是我最讨厌的那首歌。”
信义区的街头艺人有阵子天天都在演奏〈小幸运〉简直要把他逼疯。他此刻却哼著副
歌,“与你相遇,好幸运......现在唱这个,是不是很恶心?”
他说:“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家人。”
麦的眼眶泛泪,轻轻把他拥入怀中。
眼前,麦的脸慢慢模糊,像是有双手抹糊了视线。他张开嘴,无声的说:“谢谢。”
麦对他说了些话,声音温柔一如往昔,他觉得很安心。
意识模糊间好像回到二十七岁那年与麦的相遇,昏暗的酒吧里,有个人凑近身边,那
温柔沉稳的声线触动心弦,他曾以为那是与所爱相像的缘故,但也许,那是类似一见钟情
的感情。
面摊的面瘫男番外 梦里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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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恩怨爱恨,就当作是一场梦吧。
谁说家人一定是爱人呢?
连载结束后的三次元经历工作风暴与确诊,终于完成番外篇了!
谢谢各位的支持,每个留言我都一看再看,感到很幸福!
五千多字不算长,也是字字琢磨,祝大家服用愉快~
《面摊的面瘫男》日后若有新进度,会再跟各位报告,有什么心得也欢迎告诉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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