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终于下定决心，他的心情清爽许多，就算被主管临时索要的一份报告拖到下班
时间，也不是很在意。阿雪比他早走的事实也给了他一点“自己更加认真”的虚幻快感。
同事们一一离去，大办公室里只剩他的位置还亮着电脑萤幕幽蓝的光，伴着窗外沙沙的雨
声，他伸伸懒腰，看了下时间，打算努力一下赶在十二点前收工回家。
　　他从头检查报表与数字是否正确，正全神贯注，大灯倏地被谁打开，白花花的灯光刷
地落在身上，他吓一大跳，半抬起手遮住光，看向门口。
　　“你怎么还在？”
　　“你怎么来了？”
　　来人与他一同发出疑问。早就离开的阿雪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快步走近座位时他闻
到冷雨及菸酒的味道。对方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个文件夹，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还在
做主管要的那个报告吗？”
　　“……马上就好了。”他回道。是自己太敏感吗，总感觉这个问法是在影射他的效率
不好？他不太甘心，也想问清对方又是在做什么：“那你呢？”
　　“我把一份分析书忘在办公室了，马上就走。”阿雪晃一下手上的文件夹。
　　“喔哦。”
　　“……那再见。”
　　“嗯嗯再见。”
　　对方来去匆匆，没有想寒暄的意思。他强烈怀疑对方可能刚刚跑完客户，很在意是不
是自己在忙别的事时被抢先偷跑，一想到自己可能进度落后，他突然十分焦虑，觉得阿雪
即使满脸倦意却还笔直的步姿非常让人看不顺眼。
　　这时桌面的时间跳了一下。换日了。
　　他一日一次可支配的额度又回来了。
　　对方刚好正望着门旁的电灯开关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趁这个机会，把握时间许愿。
　　──我希望，这个人马上平地自摔两次。
　　“要不要我──”
　　他射出的恶意之箭稳稳抵达目标，可靠地发挥了效力。对方刚好说著什么，他没听清
楚，注意到时也来不及了，那修长的身影回应了他的愿望，狠狠摔倒在地，话自然也没能
说完。他眼睁睁看见阿雪在试图站起时又重重一跌，文件夹里的纸张们因此散落一地。
　　他一时间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好解气、好痛快啊。
　　正义使者生平第一次仗着天赋做了不正义之事，并没有想像中的糟嘛？
　　他享受了快乐的果实没有几秒，因为对方迟迟没有起身，良知很快重新浮现，不由得
开始感到愧疚。他站起来往对方走去，一边捡起地上的纸，忐忑地问：“你没事吗？”
　　“……没事……”阿雪挣扎说道，好不容易才坐起身，也不看他，就只是低头捡拾四
散的纸张。他默默递出自己捡起的那几张纸到对方面前，阿雪伸手仓促接过，并不看他。
他在对方别过头继续捡纸时，居高临下地看见那总是神色冷清的人烧红了一双耳，连说话
的口吻都不如平日的傲气。
　　他真的把人拉下云端了。
　　可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开心呢。
　　他无视对方的摆手，一把将人扶起，说了一句“等我一下。”后，迅速赶回自己的位
置，将邮件附档寄出，并关闭电脑。
　　“我们一起走吧。”他提起公事包，走向对方，在被拒绝之前，抢先发问：“你摔到
哪里，要不要去看医生？”
　　他的诅咒不应该会带来过度的承受，但这是他第一次将能力用在私心上，而对方并不
是做错事需要被惩罚，所以他也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并不能确定，诅咒威力是否不会偏移
或加倍。他越想越愧疚，下意识递出自己的手臂想让对方抓着。
　　“我自己可以……”阿雪果然没有接受，还微微地退开。
　　他正被罪恶感笼罩，没有感到被嫌弃，还进一步地抓起对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
　
　　“别客气。”他说。
　　“……我没有客气。”阿雪有点无奈，还试着收回手。
　　“不是客气的话那就抓着吧。”他也更加无赖地用另一手又按住对方。
　　阿雪轻轻地唉了他一声，真的没把手移开了，还说了谢谢。
　　那声音好轻，仿佛日出前的雪花，也犹如一小捧造桥的土砂。
　　明明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事，他却能感觉到自己隐约踏进了对方的安全范围内。客气的
、不再拒人千里之外的，像是那突兀的一摔也将对方筑起的防备高墙敲碎了小小的一角；
一下子亲近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千里的距离缩为百里，就像冬天暖成秋天。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内心悄悄渴求的，只是这么微小的事。
　　原来透过天赋作弊般达成这样渺小的愿望，居然让人如此空虚。
　　“我帮你叫车吧。”他明知有很大的机率会被拒绝，还是说了出口，说出口后又不自
在，盯着电梯的上下键看个不停。“现在没有捷运了，而且你喝酒了的话，不要开车比较
好。”在对方开口前，他又说。
　　“……嗯，好。谢谢。”阿雪回得迟疑，不过还是答应了他。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这
第二声的谢谢听起来又更温和了。
　　他很高兴。
　　用手机叫好车后，他又陪着在一楼大厅等车。楼外的雨势渐小，他看着面向窗户认真
在找出租车号码的同事，又看看对方手上的文件夹，为了不破坏这微小的、并非刻意营造
的和谐气氛，没去问对方之前去见了什么客户。
＊
　　在那之后他们与彼此的相处还是不愠不火的，并没有瞬间绽现出春回大地般的奇蹟。
　　阿雪仍然是不爱说话的阿雪；他也依旧每天琢磨着要如何善用当日的超能力；满怀希
望进行陌生开发时也多半被新厂家婉拒。只不过，约莫是心态有所调整，即使对方不改其
冷漠的样貌，他发觉自己并不那么深受困扰了。
　　自从他观察到对方只喝卡布奇诺后，去茶水间时会顺便询问要不要帮忙装一杯回来，
对方通常也都是淡淡地回一句，不用谢谢。原本他会被这种态度冷出恶气、原本他只是想
补偿一下自己先前刻意害人跌倒的恶行，但问著问著，却突然变得很顺口了，变得像日常
打卡似的，不问还怪怪的。
　　反正只是问问也不用钱，他打算问到自己不再愧疚为止。
　　结果有一天对方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同意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又被拒绝，点点头走去给自己装了一杯热美式，然后就只
捧著这一杯回座位。因为阿雪表情很奇妙，他顿了一下才回过意来，啊的一声，慌慌张张
又跑回茶水间，急得都没记得先放下手上的马克杯。
　　“请、请用！”甚至因为太羞耻了，递咖啡给对方时，还不小心说得太过宏亮。
　　附近的其他同事们闻言起哄，说我呢我呢！后来他只好又去帮大家装饮料，终于忙完
时，他微微红著脸去瞄对方，见那人正神色平静地在喝那杯始作俑者咖啡，因为注意到他
的视线，眉眼很浅很浅地一弯。
　　氤氲的蒸气模糊了对方的表情，他希望那并不只是自己的错觉。
　　诸如此类的微末小事，陆陆续续还发生了一些。琐碎而不显；一旦能转念思考，他竟
从中品出各种幽微的可爱之处。
＊
　　在大雪中燃起一根细火柴的光，能照亮几片雪花呢？
　　亲手点起那一小簇火光时，他听见无言的雪以他不明白的声音消融。
　　他觉得，自己还想再多听一会这样的声响。
＊
　　他之前对阿雪埋头做事的风格略有怨言，感觉自己在这个两人团队里可有可无，但顾
虑著面子，他没有直接告诉对方，只打算用实力证明自己。于是当对方率先提到，终于说
服某家厂商下样品单时，他震惊了。
　　“这家之前明明打枪我？”他简直想冲去对方联系窗口面前摇晃人家。
　　“可能回心转意了吧。”阿雪口气很冷静。
　　“明明当时口气超硬、我越联系还越不客气的？”他不只想摇晃人家，还想大吼大叫
。
　　“大概换了联络窗口吧。”但阿雪还是很冷静。
　　“我……不……服……”最后他也只好把自己瘫进椅子里，没力地转半圈，让自己背
对阿雪。
　　确认了彼此开给厂商的生产条件与合作模式大同小异后，他实在不懂为什么一样的东
西，在自己手里失败了那么多次，对方却轻而易举地就达成了。难不成其他更多他早已联
系过的厂家，也都是被自己失去的吗？难道脸是真的有差的吗！
　　他陷入自我怀疑，维持背朝阿雪的姿势，闷闷地不说话了。
　　不久后他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意识到可能是阿雪察觉他想独处而主动离开了
会议室。
　　明明应该是他的“敌人”，原来也愿意给予这般不着痕迹的体贴。
　　明明平常话少得令人生气，原来他也会有为此庆幸的时候。
　　他一个人反省了好一会，认为自己说到底都是太过在意这份专案，但这终究不过是工
作的一环而已，为此败坏心情根本不值得。就算不爽到吐血，自己守不住客户也是事实，
那还不如多花点心力去想想能怎么把握其他的潜在客户。
　　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拍拍脸，调适好心情，振作地站起身。
　　
　　
　　打开会议室的门就见有个人倚著墙，明显是等待的姿势。
　　“……你在等我吗？”他明知故问。阿雪没回答，只将手中的那杯热饮递给他。
　　这难道是雪的报恩？
　　他受宠若惊，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搞笑的标题──这标题配上那张严肃的脸，实在是反
差到过于可爱的地步。茶水间离这里并不近，对方肯定是特意过去取来的，还等在了不会
错过他的地方，这一切种种，贴心得让他有些不适应，可又不能说不开心。
　　“谢谢你。”他接过了飘着暖暖甜香的饮品，抬头朝对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嗯。”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喝热可可？”
　　“凑巧猜中的。”对方轻描淡写地带过，但一见他笑，宽肩稍稍落出一小道放松的幅
度。
　　他往旁边也一站，低头啜一口已经变温的热可可，歛着眼，将更深的笑容藏在杯子后
面。
　　──雪融化的温度，虽然温吞，却比想像中和煦许多呢。
　　阿雪陪他继续站着，安静一阵子后，开口说道：“其实……客户接不接受我们的提案
或报价，有时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也许刚好，在你我接洽的间隔中，他们有了新想法也
不一定。”
　　──所以你不要太介意。
　　他在对方略带别扭感的话语中听出这句结论。
　　这个人肯定不常说这种温言暖语，才讲得这么硬梆梆的，他想。冷飕飕的语气被底下
的暖意烘托著，显得微不足道。他又高兴又感激，只觉得此雪着实宜人。
　　心念一动，他仰头喝干热可可，一手捞向对方的肩，神采奕奕地宣布：“走！我们今
天一起吃午饭！我带你去我最爱的那家简餐店！”手势太过用力，阿雪被扯得嘶了一声，
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退缩，放松力道后继续揽着人直直走。
＊
　　闷葫芦进食的时候当然更不说话了，无法趁胜追击拉近彼此关系。
　　他太迟才意识到，好在心情正好，被句点无数次也没有生气，更因为对方将自己大力
推荐的卤排骨整个吃光光而很有成就感。结帐完走出店门后，阿雪睨着眼看了他，像是在
说“之前不都拒绝了你，是有理由的啊。”
　　本来他会很讨厌这种眼神，此时却不知怎么地，被那带着淡淡傲气与戏谑之意的视线
一扫，腰倏地一麻，不只一点也不反感，说实话还……有点飘、有点享受。
　　我这是怎么了？他困惑地愣在当场。
　　他停得太突然，被后方匆匆的行人猛地撞得差点跌倒。为了维持平衡，他下意识抓住
身边最近的物体，然而偏偏没有人家高，与其说是扶稳了自己，更接近于整个人都被阿雪
抱在怀里。身穿红大衣的路人没有表示什么，迳自仓促离去，但此刻他也无暇他顾。
　　──这个人是会在紧急时刻将人抱得这么紧的类型吗？
　　他全身都麻了，心里暗叹不妙，忙道抱歉抱歉，然后赶紧退开。
　　阿雪见他没事，便也直接松手，此时他又莫名其妙地不太甘心。
　　──我为什么会感觉失落？
　　一定是因为身高差太让人切心的关系！
　　路人！你为什么要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为什么撞了人就跑走！
　　他故作没事地与阿雪一起继续走，犹在心中混乱，还忍不住对刚刚的行人迁怒。
　　前方有公共汽车靠站，他在候车的人群中依稀辨识出那件红大衣，想起今天的超能力额度
还没用掉，便很快决定了使用时机。他许了个让对方连续错过三班公共汽车的愿望。
　　他的意念之箭笔直射向对方，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有点大，他发觉那箭引起的
波动比以往都要猛烈，仿佛在与什么强烈共鸣。虽然有些奇怪，但红大衣路人确实没搭上
那班车，所以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他才这么想，只见接连又开来三班公共汽车，路线号码还都一样。
　　路人也再次错过其中的两辆。
　　然后顺利搭上了第四辆车。
　　“……什么鬼？”他脱口而出。可靠的超能力怎么也会钻漏洞？
　　阿雪还以为他是在吐槽公共汽车班次的频率，点着头同意：“嗯，真的很奇怪。”
　　胸怀温暖好躺的闷葫芦阿雪居然主动附和他！他内心越加震惊。
今天的一切都好神祕啊！到底怎么回事？

好想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