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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位置上。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停下脚步。那是因为每当我
们抬头仰望梦的斜面时,都总觉得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到达顶端的缘故。”
──恰克与飞鸟,〈站在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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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强搀扶著自己走回妓院,妓院已经被查封,我的所有金钱也被没
收了。跟我想得相去不远。我被赶出利布罗夫,成天成夜的在荒野里漫游著
。无论我到哪个城市都会被敢出来,我是带来不祥之兆的人,不,说是人也
不太对,我已经变成了瘸腿魔鬼了。
在外头流浪了好几年后,好不容易我偷渡上一艘船,回到塔卡欧。我
当年的女友已经嫁人。父母过世了,两位兄长的事业蒸蒸日上。我猜他们都
认不出我了。所以,我又离开了塔卡欧。
很多次我几乎渴死或饿死在荒原中,没有食物也没有饮水。但总有半
片饼在那里等着我,那是第三片大饼,过去因为太苦涩,所以我没有吃完它
。它永远也吃不完,吃下一口又会长出一口来。我靠着苦涩的大饼充饥、靠
着眼泪止渴。无止无尽的流浪著。
偶尔我可以看到野生的海樱花,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她可以提炼出恶
毒的汁液,所以就任她在荒野中生长。我用粗糙的方式挤出汁液,然后舔舐
著,那稍稍可以减轻我残肢的创痛。
是什么支持我继续走下去?是憎恨跟绝望啊。我要找到瘸腿魔鬼,然
后杀了他。他毁了我所有的一切。在我被丢出王宫的那一刻,他就消失得无
影无踪了。我花了好几年,在许多城市、深山、旷野当中寻找。始终没有他
的踪迹。直到有一夜,银色号角无端的从我怀中掉出,我下意识的捡起它,
然后吹奏起来。
瘸腿魔鬼出现了,不过正确的说,出现的是我。他的面容、脸孔、与
身体,都变成我的样子了。
“你一直在找我,”那曾经属于我的面容这样对我说,“但其实你已
经找到了,照照镜子,我就是你,你又何必苦苦寻找?”
“你跟我,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是哪个都好,我已经累了。”我说
。
“你只要吹奏起号角,变成红龙,就可以立刻把我撕成两半,我逃到
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为何不这么做呢?”他善意的询问著。
“我变成红龙,杀掉你,那是最好的吗?”我问。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他说。
他提醒了我。我问我自己,这是我希望的吗?我用手抚摸我的背,那
过去曾经长出过翅膀的地方,留下了翅膀从背中生长出来的撕裂开口。
我把银色号角交给他,还有当年我向恶魔祈祷的那枚硬币。
“这句话由我来说有点奇怪,但祝你幸福,”我触摸我自己的脸颊,
对他说:“我虽然憎恨你,但其实也还算喜欢你,即使我们没有一起旅行这
么久也一样。”
“那,你要走了吗?”他茫然不解的看着我,“都走了这么远才碰上
,至少一起吃个饭、喝杯酒、或下盘棋再走吧?”他拿出一个棋盘,那上面
有着古朴腐朽的棋子,是的,那些贪食者、猴子、酿酒教堂……以及国王和
皇后。
我摇摇手,对他微笑,他也对我露出理解的微笑。
“这句话由我来说有点奇怪,但祝你幸福,”他模仿我的话语,真挚
的说著,“我虽然毁了你的一切,但其实也还算喜欢你,即使我们没有一起
旅行这么久也一样。”
我拥抱他,然后转身离去。转头的时候,不知为何偷偷流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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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回到塔卡欧的酒吧里,我坐在那老人左侧,他的故事让
我聆听了这么久,却没个结尾,不像话。
“没什么啊,”老人对我咧齿而笑,“后来我回到塔卡欧,开始当起
渔夫,渔夫们通常不太介意你头上有没有长角,只要你能拿拉网跟开船就好
了。我回来,算算我离开塔卡欧总共二十七年,算久也是有够久的了。前一
两年,我那以前的女朋友;当然现在已经人老珠黄啦;她的死鬼老公真的死
了当鬼去,我问她要不要嫁给我,她火冒三丈拿起扫帚痛打我一顿,哇塞,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她力气有这么大噢。
我问了她五次,被打出来三次,最后一次她总算默认。我们到底没有
结婚,不过就一直住在一起了。中午她会来我的船上,我烧鱼给她吃。偶而
两个老屁股也会在船上磨蹭一下,风流一阵。”
他那缺牙的嘴笑得挺开心,塞了好几口洋葱到自己嘴巴里去。
我顿了一下,还是问他:“那瘸腿魔鬼呢?”
他把筷子放下,喝了一大口酒之后说:“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
了。真的。一年前他写信来,说他老婆帮他生了个胖小孩,他在内地里开了
一间海樱花庭园餐馆,要我有空去吃顿饭。我最近正在筹旅费呢。”
我愣了半晌,然后笑了,走到柜台去,把帐给结了。听了好听的故事
,应该要付酒钱。不能让他请客。
老板小声的对我说,“不要听他胡扯,他只是一个爱骗人的老头而已
,总是以退为进,说故事来骗点酒钱,别上他的当了。”
我对老板笑笑,我说:“无所谓。”然后拿回找钱,塞进口袋里,很
开心的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