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按了门铃，迎面而来阿松苍白僵硬的表情，感觉得出来有多么慌张。他一句话也没能够说
出口，但是脸庞下颔脖颈的线条都紧绷而痛苦，筱妍能够很明显的感受得出来。
“不要逃避，阿松。”筱妍摇摇头，即使心疼，她还是必须说，“我明天就要回台北去了
，请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跟你把话说清楚。”
“我跟妳没什么话好说的。”
“你知道有。”筱妍用力的把手压在门板上，不准阿松关上门。“你会变成这样，不是因
为我吗？”
“十分钟。”阿松与她僵持不下，但他终究是软化了。
她点点头推了门进来，鞋子也没换，只站在玄关的地方。看着阿松根本无法面对，对上她
的眼睛后马上就像着火一样的别开，筱妍看了十分心疼。忽然一只黑色的小影子从旁边的
柜子跳了下来，贴上她的腿，吓得她整个人惊呼起来。“吓死我了…”
“说。”阿松坐在穿鞋椅上，几乎背对着她。
“你还记得我高中时候手上常常拿着的相机吗？”筱妍问。
阿松愣了一下。筱妍和他是高一的时候因为同是摄影社的关系而熟识起来的，她家里头家
境听说不太好，只有一台非常古老的传统底片机。而她也从未洗出自己的成品，几乎都只
能用鉴赏的方式去看别人的作品。他记得那台底片机，是黑色机体，和深咖啡色的皮身，
之所以会一直记得，是因为筱妍一直捧在手上。明明里头的底片都已经重复曝光多次了。
“为什么不拿去洗呢？”
“重复曝光的底片，洗出来只会是很多不同的叠影，可能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实在不用特
别去洗出来。”她说，只能默默的已观景窗对着她喜欢的景色，喀嚓喀嚓的。
当时他无法理解，要是筱妍再利用这卷底片重复拍的话，底片不是又再叠一层上去了吗？
筱妍这时从包包里头拿出了一张照片，从里头重叠的图层中，可以清楚地找到了一个清楚
的深灰色影像。
“我一直想要用其他影像掩盖我有着比别人家穷苦的事实。”筱妍说，“可惜，这个是我
永远要揹负的，怎么都掩盖不住。”虽然是底片机拍摄出来的效果其实是运气，但是这份
遗憾却清楚地烙印在相纸上。
那个影像是在房间里头拍的。深灰色的房间中，筱妍和自己的两个姊姊的照片。当时她们
与父母亲五个人住在一个小公寓内，棉被倚著棉被紧拢著。她的房间里头连一张书桌都没
有，必须站着趴在小柜子上写功课。家中五个人共用一个小浴室，除了基本洗涤，连碗筷
与日常衣服，都是在那间小小的浴室中完成。甚至这个房间里头连厨房也都没有，就靠着
墙角的电锅和在餐厅工作的妈妈，拿工作剩的材料来满足大部分的三餐。
“我一直很羡慕中午吃饭时，大家漂亮的便当盒，里头总是有很漂亮的青菜和肉，有的人
甚至还会有水果。而我搭不上营养午餐，旧便当盒里头只有黑糊糊沾满酱汁湿湿黏黏的饭
。”因为家中连瓦斯炉都没有，就只有那个大同电锅，所以不管是什么蔬菜都是咖啡色的
，她总是用盖子遮住自己的便当盒，深怕被发现自己的午餐。当时筱妍也并不算漂亮的女
孩，略嫌臃肿的大腿和肚子，夏天总是汗湿淋淋的领子与制服，总是让浏海盖住脸的阴沉
模样。
是因为在社团内遇见了阿松，喜欢上阿松之后，她才改变的。
阿松的品行或许是因为家中教育的关系，从来不晓得要刻薄与歧视。也或许是因为他什么
都有，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需要用尽心机去排挤或做些无聊的勾当。他的正直与爽朗吸
引了她，于是为了他她瘦了十四公斤，开始会整理自己的头发仪容，开始会爱漂亮。
当阿松答应与她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简直要飞上天了。原本灰暗的自己，是因为站在阿
松的身边，才开始有了光芒。她的自卑与恐惧，只要他一个微笑就能完整包容，她觉得即
使从前的自己是乞丐，现在也能够成为公主。
“但是我不能让你发现我的贫穷与不足，即使是你也不会接受。不，就是因为是你，你的
嫌弃与厌恶，才是我最无法忍受的。”筱妍说。
后来两人的感情最终被徐妈妈发现了。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徐妈妈来到了他们家，她是一
个很美丽的妇人，穿着很得体的套装，但是表情却是被吓坏了的样子。她应该无法理解一
般家能庭怎么能够住在这种个人租用的小套房里头吧，她看了看筱妍，又看了筱妍的妈妈
，有些艰难的开口。“希望您能够说服筱妍，慎重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与状况，阿松对她
来说并不是这么适合的对象。”
“‘你们的背景差别太多，价值观也会差距甚远，这是我们的忠告，如果等到晚了，感情
无法收拾了，你们会更加痛苦的。’徐妈妈是这样说的。”筱妍语重心长的说，“其实她
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要是我当时有现在的理解能力，当初也不会造成你这么痛苦了。”
徐妈妈留下了大约二十万，装在白色的信封袋里头，徐妈妈洁白柔美的手指与平整干净的
信封袋，就像在讽刺这个愚蠢卑微的家。她小心翼翼地说：“看你们生活也蛮不容易的，
希望这些钱能够帮上一点忙，你们也能够听进我的一点劝。”筱妍和母亲听了这话，愣愣
的半晌没有回任何一句话。但是那天晚上，没有人谈起这个话题。
直到隔天筱妍要上学的时候，母亲哭着叫住筱妍，“筱妍。”
“我不要和阿松分手。”
“妳年纪还小，妳不知道二十万能够干嘛。”母亲沉重的，“我们可以搬家，可以换个学
校继续生活，难道妳不想改变这样的环境吗？”
“你们太恶心了！”筱妍怒骂道。“你们都是恶心的大人！”
“是！我就是恶心的大人！”母亲哭泣的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除了悲伤或痛苦，更
是一种纵横羞愧自责屈辱憋屈到一个极致后，发狂一般的神情。“我和妳一样，那个女人
大摇大摆来到这里的架式！她看了这个房间嫌恶的样子！她放下那笔钱的骄傲！这些妈妈
都和妳一样讨厌！讨厌至极！讨厌得让我恨不得把她赶出去！但是妳知道吗？妈妈更痛恨
无法马上站起来把钱丢出去，对她大骂告诉她我不需要妳的臭钱的自己！”
“妈妈…”筱妍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把钱还回去…我求妳…”
“孩子，妳过过生日吗？吃过牛肉吗？夏天我们连热水器都不敢开，妈妈每个月的薪水都
在银行里头扣款，妳们三姊妹一毛都花不到，难道妳不想要改变这样的生活吗？”妈妈摇
著头说，“这笔钱存入银行，我们每个月就能够多五千多块钱的收入，这对妳来说不重要
吗？妳能够买新的文具，说不定还能够参加毕业旅行，这不重要吗？”
“我不要…”
“无论妳说什么，这笔钱妈妈都不会退回去…”筱妍挥开妈妈的手，跑了出门，却仍然听
到妈妈哭喊著的声音。
筱妍看着阿松瘦削的背影，明明自己也不想要碰触这些回忆，却不得不挖起两人的疮疤，
语气带着微微的痛楚。“原本我以为，我和那些大人不一样，我不在意那些钱，我只想要
跟你在一起。但是在你第一次帮我过生日，送了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我就变
了。”
原本背对着筱妍的阿松，不由得缓缓回头。“妳是说…那台相机。”
那是一台日本制的数位相机，即使是她这种土包子也曾在电视广告上看过的大品牌，那台
相机又新又亮，拍出来的照片好美，成色锐利鲜明，解析也清楚，能够扫上学校的电脑保
留在网络上面。她也用了这台相机，得了她第一个学校的摄影奖项。
物质与金钱的甜美，是年纪小小的她根本无法想像的，筱妍不知道自己越是想要去避开妈
妈说的每一句话，却越是发觉自己根本没有逃离的自信，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对
于物质的渴望本来就会超过其他人，她的贪婪与野心，开始缓慢的在心里头种下了种子，
也埋下了后来的种种事端的缘由。
“我从没有想像过自己能够拥有这么美好的东西，但是拥有一次，我就想要第二次、第三
次，跟你要礼物已经不够，上了大学之后，我开始跟着同学做援助交际，除了帮助家境，
也满足我的物质欲望。”筱妍说出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稳而冷淡，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
样。
当时筱妍傻傻地以为他们远距离的情况只要小心就能够瞒得住，那些和她出双入对的陌生
男人，她宁可让阿松认为她是劈腿，因为真正的事实太过丑陋不堪，她根本不敢承认也不
敢面对，而最后阿松的离开，她一点也不意外，与其让他看不起她，筱妍希望他痛恨她。
反正被怨恨是理所当然的，那些屈辱与不堪就这么让她继续堕落下去。
“妳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阿松无法置信的。
“然后让你再给我钱吗？”筱妍哭着说，“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在你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阿松。”
阿松转头过去，只能无言地看着她哭泣的侧脸。
“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停止了援助交际，即使如此，这十几年来，我也从来没有
逃离过金钱的桎梏，到现在我还在偿还父母的欠债与就学贷款，这是我摆脱不了的问题，
我不会怨天尤人。”筱妍将脸埋入双手，自责不已地。“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
话题回到他的身上，阿松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也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能挽回。但是阿松，我从来不是爱上你
的钱，与你在一起的那两年，是我这辈子遇过最纯粹也是最美好的爱情。”筱妍伸出手，
轻轻的触碰了阿松的脸颊，他没有逃走。“明明做错事情的是我，不是你，为什么你要这
样惩罚自己呢？”
“你看看你瘦了这么多…”阿松的下颔颤抖著，他倚著筱妍柔软的掌心，忍不住落下眼泪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无比的温柔，却又尖锐的刺进他的心底。筱妍看着阿松好不容易软
化的表情，更是啜泣不已。“趁现在还来得及…求求你去追求你的幸福，不要再陷在我制
造给你的痛苦中了，好吗？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阿松说不出话来，只流下了两行泪水。
＊＊＊ ＊＊＊ ＊＊＊ ＊＊＊
第二十章
夏副总遭到解职处分了。
原因是他长期有严重性别歧视言论，也左右公司内部用人，且对提合作案的韩国分公司金
特助与明渊的几个PM上下其手，照片已经在公司内部信件中到处流传，更有不少女性同仁
以匿名方式投书媒体说自己遭受过性骚扰与歧视，于是上层为避免闹成更大的风波，故直
接解除了他的职务。
上任新任副总的是资深的苏经理，而为了补足人事空缺，程歆便接了苏经理的位置，李浩
彬打电话给她要她赶紧去收内部公告信件的时候，她还在家里折纸莲花呢。
“骗人的吧。”她回到办公室的反应似乎很符合大家的期望。毕竟桌上那么大一座盆栽，
还有一堆气球，不知道谁拿了开店的红色大凤梨彩球，挂在她的座位正上方，任谁都会瞠
目结舌的吧。
“盆栽是我送的，毕竟上个月才放在我桌上，才刚热腾腾的，借花献佛应该不过份吧？”
李浩彬很开心的特别回来邀功。
“那不是我送你的吗！你这小兔崽子。”苏经理定睛一看，盆栽上的纸条居然用奇异笔涂
改成程歆的名字。“还以为你告发了夏副总，良心会多一些呢。”
“是李浩彬告发的？”立伟问，虽然对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早透过筱妍的电话，
知道了个大概。
“正确的说，我只是共犯。告发的是明渊的那票娘子军。”李浩彬说。“从公司内部告发
，我疯了吧？”
“看不出来你是个好人。”阿松翻了个白眼。
“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可多着呢。弱鸡。”李浩彬绕到程歆身旁。“看，我对妳很好吧？还
不回到我的怀抱？”
“你真的想太多。”程歆退了一步说，“既然同样是经理我就不客气了。你上次说的话我
可是非常记恨的。”
“苦口婆心啊我，要是妳三言两语就被我劝退了，这个位子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让妳到手啦
。”李浩彬拍拍她的肩膀。
“把手…”
“把手拿开。”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松也走到了程歆身旁。
“怎么，你这弱鸡要证实跟歆歆在茶水间的绯闻了吗？”
“是又怎样？还要经过你同意吗？”阿松语气平平，却简单地造成了大家的骚动，李浩彬
的表情也几乎是惊愕万分，无言以对。
“哇噢，阿松你好帅。”立伟在旁边叫嚣，与程歆交换了一个互相能够理解的眼神。
“你…”但程歆眉头皱了起来，“你又是哪根筋不对…？”
“妳少废话。”阿松白了她一眼，便把她拉离了办公室，两人又进了那间传说中的茶水间
。
立伟这时站起来笑着打圆场，一边把那个大红色凤梨彩球给收了起来。“谢谢大家，等有
喜酒喝会通知大家。上班哦。李经理快回去哦。”
“你这样大家真的会误会的啦。”程歆有些吓傻了，满面通红。
“不是误会。”阿松说。
看着阿松居然也是几乎通红的脸，程歆有些不可置信，“你…一定脑子烧坏了对吧？”
“闭上妳的嘴。”阿松将她拥进怀中，但是看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肩膀，有些不满的拉开她
的肩膀说，“做我的女朋友，以后不准再穿高跟鞋。听到没有？”
程歆噗的一声笑出来。“…你很烦人。”他又这才再次拥紧她。
＊＊＊ ＊＊＊ ＊＊＊ ＊＊＊
“程。”阿松不满道。“不是叫妳不要去厨房吗？”
“有什么关系，阿姨说我很会煮耶。”程歆笑得骄傲，跟着徐妈妈和莲姨一同端了几道菜
走出厨房。
“她又不是妳媳妇，别让她在那边装模作样，假鬼假怪。”阿松说。
“你这孩子讲话怎么那么坏，一定是像你爸爸。”徐妈妈笑着骂他，“有什么关系，说不
定过一两年就会变成媳妇了啊。”
“为什么是像我？我说话很厚道的。”徐爸爸怀中抱着已经长大了的黑猫，看着客厅四十
吋电视上的马利欧，“这个要怎么过关？”
“这边不通不要硬闯，可以走上面的小路。”阿松说。
“其实玩游戏也很像经营公司…身段要柔软…”徐爸爸开始长篇大论。
“我说了，目前没有回来继承的打算。”阿松支著头侧脸看着程歆，她微微的笑了。“堂
哥做得挺好的，最近饭店在网络上的广告都挺年轻化，让他好好做吧。”
“好吧好吧。”徐爸爸继续与马利欧苦战，但是无奈黑猫的尾巴左摆右荡的，晃得徐爸爸
一嘴的毛，“把这胖丫头抱走好不好？”
“歆歆。过来。”阿松拍拍大腿，黑猫就轻巧地跑了过去，窝在他的身边。
这时候程歆皱着眉走了出来。“阿松！”
“干嘛？”阿松的嘴角有些憋笑。
“叫你把露娜名字改回去，你都不听！”程歆看着其他大人在，不敢太大声。
“她就喜欢这个名字啊。”阿松低眉亲了猫咪一下，“歆歆，可别像那个阿姨，脾气又坏
，又爱指使人。”
“你真的很过分馁！”程歆不满的，“为什么叫她歆歆，却只叫我程？”
“也是可以叫妳包大人啦。”阿松说。
他没想到程歆成了女朋友之后，还有机会跟家人和好。一开始三个人的尴尬，光靠程歆这
家伙的八面玲珑就能够处理的服服贴贴，稳稳当当。这点他虽然讨厌，但还真佩服她。
当时的心理疾病虽然对他来说是一个崁，光靠药物是无法根绝的，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突
破与化解。或许跨越之后就能够无所畏惧的勇往直前，也许会变成一道永远无法复原的疮
疤。但是只要人们能够继续向前，不让那些痛苦阻碍了生活的道路，就很足够了。
其实那些心结可能阿松还是没有能够完全摆脱，但是他勇敢的面对过一次，发现原来面对
的感觉虽然疼痛不堪，却也没有那么糟糕。接下来他将会有勇气一一克服的，而且这次，
他有她在身边，当阿松愿意将注意力放在两人身上而不是单纯自己之后，自身的痛楚就会
减少，而且勇气能够加倍也不一定。
“看什么？”她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觉得妳的月亮快露出来了。”
“你再讲一次试试看…别以为爸妈在我就不打你！”她又急又气的遮著自己的浏海。
“我才知道妳为什么要把猫取名叫露娜，原来当自己是月光仙子啊。”看着程歆这个表情
是阿松最大的乐趣。“明明就是包青天……好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