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天主教家庭被养大的,我对经文有一定程度的......熟悉。我跟你
说,上帝从来不会让魔鬼抢祂的戏。”
“你一定超爱《大法师》的。”
“那可是我最爱的电影之一。”
是什么让 Dana Scully ,这个也许是近十年来电视萤幕上最让人折服的女
性角色,这么喜欢《大法师》?这部电影太有力量了,但它的力量绝不在于剧烈
摇晃的床铺,用豌豆汤拌燕麦粥调出来的呕吐物,著名的无视颈椎 180 度大转
头,甚至是今年发行的新版补上,恶名昭彰的“蜘蛛行”。这些当初在剧院里想
必吓坏观众的特效,时至今日看起来实在是有点粗糙了,再说这些镜头在超过两
个小时的片长中,加起来可能还不到十五分钟。看惯了 80 年代以后那些片长大
约一个半小时,溼臭镜头多出三倍以上电影的观众,大概会觉得《大法师》哪里
恐怖了,有点被吹捧过头了吧......
《大法师》是最经典的恐怖片,而且我连语带保留地在后面加上“之一”两
个字都不必,因为抱歉,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我还没见过比《大法师》更有
力道的恐怖片。 Max von Sydow 饰演的 Merrin 神父,拖着蹒跚的步伐,一副
随时会心脏病倒毙的身躯,提着公事包,伫立在孤盏街灯之下,抬头凝望着透著
光的二楼窗台,这个拿去做宣传海报的镜头,早已成为电影界亚瑟屠恶龙,壮士
一去兮的经典写照。这个理应透著邪气的画面,却美得让你屏息。
对比的艺术
是的,《大法师》有一种美,一种令人屏息的美。尽管后面有着拿着十字架
猛戳下体,“让耶稣干你!让耶稣干你!”,吓坏所有观众的暴虐镜头,然而电
影前半段有 95% 的时候,你却看不到任何恐怖或恶心的元素,镜头捕捉的尽是
日常生活里,司空见惯的各种事物:一阵微风、一把落叶、一扇没关好的窗户;
一段阶梯、一列地铁、一座烛台。你觉得等下转过头去应该要蹦出什么吓得你花
容失色的恶烂东西了吧,但你几乎都等不到,即使真的有也往往是一闪而过,马
上换场到另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空去。时下恐怖片那些装腔作势的配乐,跟
故意把音量调到破表的音效,更是几乎在这部电影中绝迹。
这个恐怖元素不成比例稀少的安排,反而让整部片子从头到尾,始终盈满著
一种让人打从心底不安的感觉:这些情境太像真实的生活了,所以你要疑神疑鬼
也实在太方便。导演 William Friedkin 当然不是在拍文艺片,但他总是尽可能
把那个观众预期要被吓到的梗往后拖,而且一定用大量的静态去衬托那个动,强
烈对比之下的效果就是吓死人。那几个一闪而逝,持续时间可能不到半秒的黑白
鬼脸,眨个眼真的很容易就错过了,但只要你有看到,你就知道恐怖的东西只要
挑对时机,摆对地方,来这么一下就够你整整三个月不敢单独走进乌漆抹黑的阁
楼。
然而《大法师》最让人在视觉上难以承受的,不是那些超自然的腐汁烂液,
或是被血淋淋刺穿三点,变态到家的圣母塑像,竟然是干干净净的医事技术。我
不知道编导对于现代医学的态度是怎样,不过《大法师》还真是用丝毫不渲染的
镜头语言,平铺直叙地把医疗科学对待病人,那副理所当然的粗暴,表现得淋漓
尽致。真的是淋漓尽致哪,看着医师俐落的手一抽,插在 Regan 脖子上的导管
就顺着手势喷出一注血线,漂亮地在无菌盖布上留下殷红的泼墨痕迹,我整个咋
舌到合不拢嘴,一路碎念F开头的咒语(那大概是一般人唸“阿弥陀佛”的意思
吧),直到镜头切掉为止——原来我对恶心画面的承受力,还是有个限度的。
Friedkin 拍其他恶烂镜头都点到为止,却在这里用了一个很恶劣的长镜头,摆
明了要你以后想到医院就怕到心坎里。他成功了。
《大法师》有那个时代特有,相当洗练的镜头语言,光靠这个就已经是一部
“很好看”的电影。但是 William Peter Blatty 改编他自己的同名小说,笔下
所塑造的这几个有血有肉的角色,再搭上几乎可说是绝配的演员,才真正造就了
这部片子不朽的经典地位。说不定是西洋影史上最纯真可人的萝莉 Linda Blair
,她有多么抢戏这个不用我说,然而她跟 Ellen Burstyn 天衣无缝的母女对手
戏,掳获观众的心实在是太作弊了——这么冰雪聪明天使般的女儿,跟女儿感情
这么好的老妈,当她们没来由地成为魔鬼示现的牺牲品,受苦受难的时候,再怎
么事不关己的观众,都很难不同情她们的遭遇,并且由衷地希望驱邪能够成功。
不过虽然海报上亮相的是 Merrin 神父,抢戏的是这对母女,我还是要说《
大法师》这个故事的灵魂,是在 Damien Karras 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年轻神父身
上,而你再也无法想像还有哪一个演员,能够比 Jason Miller 更能诠释这个角
色。当时 Miller 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得奖剧作家,但是在《大法师》之前没有任
何大银幕经验的他,却拗到导演辞退已经找好的大牌,换他这个菜鸟演员上场,
因为读了三年教会学校,最后因为信仰不够坚定,未能完成神父养成学业的他,
坚称“我就是这个角色,我就是 Karras 神父。”
确实啊, Miller 把那个母亲去世时未能随侍左右的罪恶感,一整个低调地
写在脸上(注意喔,低调),我们每个来自东方家庭传统的观众都看得懂;而面
对在地铁站向他乞讨,声称也是天主教徒的流浪汉,在列车驶过时映在脸上的浮
光掠影之中,我们也能看出他内心的短暂矛盾,以及扭头离开的行为后面,那个
“去你的我再也不要被没用的信仰绑架”的微妙心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
我们都是 Karras 神父,都有我们想要相信,却往往禁不起考验的公理正义,不
是吗?
邪不胜正的代价
这就是为什么电影演到最后半小时,驱邪大法的高潮戏上场,会具有无与伦
比的力道。这场戏本身当然导得极好,巨细靡遗的考据,完全到位的表演,无懈
可击的场面调度,使得这场声光效果不太华丽的正邪大决战,竟然比你任何见过
的 CG 特效场面,还要来得惊心动魄。“ The power of Christ compels you!
The power of Christ compels you!! The power of Christ compels you!!!
”两位神父齐声吟诵了一共十四遍,一层一层叠加上去的力道,足以让最无神论
的观众也不禁要觉得,说不定这样搞真的有用。
然而你是一路跟着故事脉络走到这里的(你是吧?你没有因为爱困,偷偷快
转吧?),你心里很清楚,他们那看似坚定不移的驱邪勇气,其实是个一触即溃
的空壳子。来跟魔鬼结算旧帐的 Merrin 心有余力不足,而想要相信良善价值的
Karras ,却有信念上的致命弱点:罪恶感。那是任何魔鬼都绝对不会放过的弱
点,无论魔鬼是附身在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身上,化身成落魄教徒跟你讨钱,或是
伪装成前男友来剥削你的感情。
“为什么挑上这个女孩?这一点道理也没有。”
“我想是为了要让我们绝望。是要让我们觉得自己跟禽兽一样丑恶,拒绝相
信上帝竟然会爱我们。”
这么画龙点睛的两句对话,导演当年把它剪掉,编剧气得好几年不跟他讲话
。 Blatty 说你老兄剪掉了这部电影的灵魂跟核心, Friedkin 说我剪掉是因为
这整部电影都在说这件事啊,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它说出来呢?你觉得他们谁比
较有道理,真的是见仁见智,看你是仁者还是智者。我们会知道这一段,是因为
Friedkin 在事隔二十七年后的新版,又把它放了回去;这可不是因为他觉得自
己当年剪错了,而是他觉得他欠 Blatty 一个他想要的版本,单纯是为了他才放
回去的。这里头的爱恨情仇,实在是很有意思。 :-p
不过无论有没有这一段,《大法师》的结局都十分令人唏嘘。 Merrin 叫信
念已然动摇的 Karras 退下,独自继续进行力不从心的战斗。被罪恶感打击得无
力招架的 Karras ,颓然地坐在楼下,一个简单的问句却点醒了他心中,化解罪
恶感的正解:责任感。他缓步上楼,一个仰角拍摄他走向那道你永远不知道什么
在后面等着你的白色房门,推开定睛一瞧......啊,这就是信念不够坚定的下场
。暴怒的他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与魔鬼战斗,而在他被魔鬼附身,即将动手杀死
他素未谋面(对,他从来没“见过” Regan MacNeil ),却觉得自己有责任要
拯救的女孩,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做了不由得你犹豫,要以生命来验证的信念。
这就是《大法师》,恐怖片的黄金标准,因为它压根就不是一部形而下的恐
怖片,却直接挑战你最深层的恐惧:任何你相信的善良与美好,随时都可能没来
由地土崩瓦解。然后你才会明白为什么 Scully 这么爱《大法师》——你上哪去
找这么经典的战斗电影?很多不明白这电影恐怖在哪里的人,以为你得是个基督
徒才会觉得恐怖,但实际上这部电影是要你有信仰才会觉得恐怖,而它所揭橥超
过宗教的真理,却是很多基督徒都不明就里的:我们都想要相信邪不胜正,但邪
恶总是要你付出极高的代价去战胜它,那代价往往高到你其实有点不想付。正义
从来不廉价,事实上正义贵得要死,而我们总以为正义还有地摊货可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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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图没真相: http://bekanis.blogspot.com/2000/11/exorcist-197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