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克巴莱:彩虹桥》- 时光之砚部落格 PTT2个人板 Inkstone
http://blog.yam.com/YenC/article/42684819 (剧照图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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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我总想像自己会在文章的末尾写下“身为一个台湾人
,我以《赛德克巴莱》为荣!”但在这当下,我真正想问的是:该往哪去
,才能重回他们失去的家园?要盼多久,才能听见那快凋零的语言?要等
到哪一天,才能重新记起他们曾有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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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这次让我从《风之谷》说起。在原作漫画里有个转折,是人类在战争中投入了生化
兵器,结果引起腐海的大暴走,世界各地的王虫于是纷纷向战场奔来,准备以身体化作森
林、平息腐海的怒气。娜乌西卡着急不已,但她随即发现:王虫们的眼睛一颗颗都湛蓝如
镜,这意谓着祂们内心是平静的。她有点懂了,继而感动,甚至打算陪祂们赴死……
但王虫阻止她了。祂们让她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使命,为天道而死是从容也是解脱,
但为了看清终局而活下去,是更痛更困难的、却也是必须的。王虫牺牲自己以求大地的圆
满轮回,而娜乌西卡应该回去带领人类,一个已近黄昏的种族。
在整整等了三周后,我终于看完了《赛德克巴莱:彩虹桥》。不同于《太阳旗》当初的困
惑,这次的我理解顺畅,被打动的情绪也够深刻;拜过去这二十多天里、全台湾观众共同
的用功所赐,我们好不容易理清的目光,在这碧山秀水、如云的英魄间,得以流成清晰的
价值观。我也惊喜地发现在故事最后,终究藏了一道“就算艰苦,仍要试着活下去”的信
念,和我的时代真正合流了。求死为的是尊严,求生则是为了要把故事说下去。当熟悉的
片尾曲再响起,这次我终于能静下心、无旁骛地沈醉其中了。
一九三零年十月底,由于公学校的大出草震惊了日本军,引来他们气急败坏的反击,接下
来两个月的酣战正是“雾社事件”的本体。事件后,起义的六社一千多位住民折损过半,
其中又有将近三百人选择了自缢身亡。使出浑身解数的魏德圣,的确拍出了日军那阵仗之
大、又有工业式武器的压迫感;然同时,论战技论战魂,甚至是觉悟的彻底性,赛德克方
都远远凌驾在日本之上。这也反应在深入敌地的日本人,是多么杯弓蛇影地恐惧的那模样
。
作为一部下集,我认为《彩虹桥》是称职的。先由开场的回顾召唤情绪,再藉著几只太阳
旗、和三两染血的纸鹤,把我们置回暴雨前的宁静中心——正如我在《太阳旗》的文章里
解释的,整场冲突的意涵和赛德克人“不怕死”的缘由都已交待完了,这集的剧情因此是
单纯的,面对一场天注定的战役,它只求庄严地拍出他们踏上最后道路的身影。
而在此,魏德圣的镜头有种奇特的纯净感,既未把日军描绘得张牙舞爪,也对值得煽情的
赛德克自尽的场面保持距离,不见太多痛苦和不甘。全片的气魄来自莫那鲁道的那句:“
彩虹桥上我们一起过!”而整场战役的实体,则是乌布斯说的:“和日本人打仗,要用风
的想法。”赛德克的战士们个个英勇,他们占尽地利、他们灵活矫健、他们有勇有谋、他
们如魅如风。各类地势的运用、点灭的打跑战术、丛林中的匿踪效果都变化毕现,来自《
太阳旗》的观点则教我们看清楚:是那坚纯的信仰让他们在面对肉体的消逝时,能如此无
惧、如此从容的。和敌人和解的仪式早在出草里完成,如今他们求的,是走自己的路回到
祖灵(Utux)之家、回到那生命最初的原点。
也是在这过程里,我发现魏德圣把莫那鲁道从“英雄”的神桌上悄悄请下来了。(或其实
,他一直都没把他放上去吧?是林庆台本人太耀眼的正气,让我们投射了崇敬在其中)作
为策划人、发动者、及历史挂名的负责人,他有他的骄傲和智慧,也有他的自私与疲惫。
魏导给了他一句台词:“谢谢你们这些女人和孩子,成就了部落男人的灵魂!”但贯其过
程,他又未积极地冲锋在第一线,而是始终锁著某种(也许是我自以为的)游移在眉头;
对部落里的青年和(根本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们,他多是予以安抚和稳定军心,让我不禁
想着:也许比起成就自己,他在做的更像是回应部落里对一个头目的期待吧!
这腾出来的空间,刚好让马赫坡、荷戈等等各社的年轻勇士得以浮上台面,演出他们的骄
傲。阵亡沙场、或跳落悬崖、或反刃自尽、或战到最终,面对这么多名字:比荷、巴索、
萨布、泰牧、阿威,过去这几周里几乎变成我们的密友的,看着他们离开,还真有不少动
容。
然也是那句老话:《赛德克巴莱》还可以更好的。《太阳旗》戏味不足的缺陷,在此依然
纷呈,像是重要的配角小岛源治,是最能承载日方心路的角色吧!但《彩虹桥》给他的戏
份不多,让他挣扎很细微、愤恨不深刻,反应又这么剧烈导致深度不足;也有镰田弥彦,
日方的少将司令官,喜怒无常确实有将官的威严,但从蔑视、屈辱、动怒到钦佩,这当中
的转折又太单薄了。还有一幕是第一批“先走”的赛德克女眷们,我真喜欢那场戏想说的
“平静的母亲”与“终究还没有真正觉悟的孩子们”的对比。满脸的雨是倾盆的泪,所谓
长大不该是你能选择什么,而是你能放下什么。但真可惜,这些母亲们的决定事先该有更
多铺陈的,却显得突如其来、不免错愕。
也一定要提“花冈两”,一郎和二郎。徐诣帆与苏达的眼神表现都真好,不愧是专业,一
郎一家赴死的场面也很美;但在事前,他们的抉择可是有万千的戏唉!《彩虹桥》却只轻
轻带过,连同二郎和初子道别的场面,都太匆匆了。试想:如今的我是在舒服的戏院里、
看着银幕上的“故事”反思价值的落差;当年的莫那鲁道则是守了一辈子Gaya,在这一切
被破坏后起身反抗,求的是贯彻数十年的信仰;但对一郎和二郎而言,他们身上流着族人
的血、脸上写着蕃人位阶,却受过一整套日本教育,这当中的“认同”就算没有混淆,对
生死、对生命价值的认定,也必定不同了吧?他们是用心灵和肉身的翻搅去体验文明/信
仰/价值体系的冲突啊!这多么血淋淋,又多么残酷。
历史的目光,往往是最无情又最温柔的。根据史料,在花冈两与族人自尽的现场,只有二
郎的尸体没有被覆上布巾,而《彩虹桥》也确实演出了他守到最后、将所有族人的遗体都
整理好才上路的戏;同样考究的还有《太阳旗》,在公学校混战的现场,莫那鲁道一度提
醒荷戈社的头目“快去找你女儿,她还穿着和服!”这显然是根据欧缤塔道(亦即高山初
子/高彩云女士)的回忆所述:那天,躲在尸堆里的她曾经听见莫那鲁道在问:“塔道诺
干的大女儿是不是被误杀了?”而我真欣赏这样的细心。
走了两趟《彩虹桥》,当然还有更多场面让我想赞:譬如铁木瓦历斯的末日,那在溪谷间
闪烁的光斑、辉映着他几番心理转折,的确丰富了这角色;譬如狂奔过吊桥的比荷沙波,
那千钧一发的奔逃和落弹引爆的水柱,是国片不曾看过的场面运镜;譬如整场“反攻马赫
坡”,虽是纯粹热血的虚构,但自遍地的野火中、战士们的吆喝声伴随着战鼓响起,我要
盛赞魏德圣真的拍出了武戏的气势。同样虚构的还有为全片穿针的男孩巴万,他的逗趣、
活泼、脆弱和早熟都很抢眼;也因为他是虚构的,理所当然扛起了戏剧的可能性,于是在
各战场间引线、或几次在对话里引出莫那的“人味”、或最后在战役里扭转气势的都要靠
他。
串起这一切的,则是《赛德克巴莱》做为一部四个多小时的长片,那自始至终为台湾电影
工业揭竿的企图。它花了其他国片十倍的预算——但仍是好莱坞电影五分之一的规模——
打造一场梦,即使仍有不少瑕疵,至少让其他电影人(及更重要的“投资者”们)看到了
“如果愿意花钱,我们能拍出什么”。不只是细节讲究、衣装鲜丽、演员的型声气无懈可
击,更在千山绿水里、在白耳画眉和台湾丛树莺(就是那声音“滴拎拎~”的电报鸟)的
啼声里,让我们看见各个制作环节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彼此整合的可能。我敢打赌,许多
让过去的台湾作者们想都不敢想、就连在梦中浮现都要反射性地赶快戳破的大构想,如今
都在蠢蠢欲动了吧!
而在“述史”的刺激与“冲撞国片工业”的可能之外,魏德圣还让我想提的,是文首说的
“活下去”的信念。在自缢未果、不甘心地获救后,马红莫那应日方的要求回到村里跟哥
哥劝降,那是个夕阳之景,烟硝已逝的马赫坡遍地昏黄;虽然马红最后还是失败了,但达
多对她说:“要多多忍耐,好好活下去,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告诉他们我们的骄傲!”
那是整部电影唯一、真正让我红了眼眶的瞬间。就著那片辉光,在万籁俱寂的战场上,几
个青年男女最后一次饮酒跳舞,释然道别。或许看完《赛德克巴莱》,我们也像是透过观
光的镜头认识了“常常喝酒开舞会”的原住民吧,但这其实是误解啊!对他们而言,在传
统部落里“酒”可没得常常喝的;各式各样的舞蹈更都是严肃的,是他们执行Gaya的仪式
。达多说:“喝了日本人的酒,就是真正的和解了。”接着他对天狂啸、舞著身躯,启程
返回祖灵的家去了。想想他对妹妹说的话,难道达多也被日本的价值动摇了吗?或这其实
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马红莫那的记忆中?都很难追究了。我真正感动的是,在一片火红
的骄傲里,终于看见了对嫩绿新芽、对柔韧的枝根的寄望。赛德克文化不能亡,赛德克血
脉不能死,还是要有人活下来,才能把歌再唱下去。
在几幕字卡和顺畅的节奏里,魏德圣把后续交代完了。当彩虹升起、战士们并肩踏过,他
们这一代的故事也落幕了。而我再次听完片尾曲,看着那么多姓名卷过银幕,想着这是多
少人多少年的梦途啊!我着实清晰地见证了。这次,我终于能安心地走出戏院。
但,又一次的迷路发生在、在我踏下最后一阶回到“现世”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八十
年过去了。那之后八十年,已经是我们的世界。然在这部电影之前,我可曾听过任何赛德
克文化的美好?我可曾懂得他们信仰的涓丽?生命的从容?勇气和骄傲?——如果以上的
答案都是否,那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正在发生、就在我们的“现在”?
这终究再次成了我的课题,成为我的“and there's one more thing…”的瞬间。这也是
我这篇文章写了这么久的理由。
故事的后续是:第二年春天,道泽群在日方的煽动下偷袭保护蕃收容所,这次的出草再次
折损了两百多名赛德克遗族(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是为“二次雾社事件”。而后的强
迫迁村、与又一批针对壮丁的整肃,彻底击溃了赛德克人的反抗心。对日方而言,这是为
了断绝后患;但比起人丁的消逝,这几近刮骨的一波波残伤,带给生还者的心灵恐惧是更
绝对的。为了性命为了子孙,他们再也不敢“说”了,而事件真相(与一个文化的骄傲)
便近乎随烟消逝。
所以过去这几天,我特别注意找“部落的声音”,想知道从他们之口、是如何追述这段历
史? 却只在郭明正(Dakis Pawan)老师的讲稿里看到他形容:部落里的耆老一谈起此事
,即使已经八十年过去了,依然会犹豫再三、惊恐反复地一直问:“可以讲吗?这真的可
以讲了吗?”显然不只日本人的威吓,就连后来接手的国民政府也未曾释出真正的善意,
让他们在这么久之后仍然有被压迫被威胁的感觉,而什么都不敢说啊!
回想电影结束时,许多的绳结被打上,许多的灵魂被解开了。但真正的伤逝从这才开始。
他们的血脉仍细流,他们的生路仍艰辛;曾经绽放的一朵朵艳红的花,如今被压在多少人
的书里?又有多少人记得、多少人明白,有多少人还关心?
而这一切,我真的都没有责任吗?
看看现在的台湾,原住民普遍贫穷,在社会经济与政治上都缺乏资源,政府的助力更是从
来都不够。这让他们几乎失去了“话语权”。但这发言位置、这诠释的力量太重要了。我
们就算想为他们代言,基本的社会科学训练仍告诉我们:“身为局外人,不论再怎么诚恳
有心,都不可能真正‘设身处地’地帮他们说话。”不只是历史真相的不可得(现场和时
代都已不存在了,我们所有的理解都是转手再转手的诠释),还有不同价值体系间的隔阂
阻碍;赛德克文化的重拾和复育,只能靠他们的后人自己。但部落又几乎没有声音,这样
一来,身为一个观众——或在过去这几周的用功里,我更觉得像是“学生”的我们,还能
为它做什么?
我所想的是:那就带着善意、带着热情、带着一颗学习的心,“敲边鼓”吧!就算仍是外
人,但《赛德克巴莱》既然能激起大众对这文明的初探,及更重要的“好感”,那在这文
化里,在他们信仰中的那调和之美、那生死之安,那面对大自然的崇敬和尊重等等……多
少美好的概念,都有更多机会被理解被关注、被欣赏才是。若这些文化的印痕被看见了,
说不定就能扭转早已失去信心、失去追回文化的动力、不想再学习族语(毕竟“学了要干
嘛?”)的原住民族的处境。那被唤起的骄傲,可是他们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啊!
说来天真,但我真的希望这是一条生路。在过去这一个月里,因为《太阳旗》的文章,也
让我认识了新的原住民朋友,在和他们的交流中,我学到了譬如在某一系的族语里、“说
话”这动词是名词“草”的变形,因为“草是会说话的”;也譬如“复仇”的单字同时有
“吹散”之意,因为“我们的恩怨,在这之后一笔勾销了。”这种种,充满了大器的智慧
和胸襟,怎能让它失传?
面对族群的冲突和磨合,我们总是以“文化不会真的死去,而是被融合进吞噬它的更强势
的文明中”来解读。但这一切,还是需要多推一把。对原住民族而言,教育是最重要的,
要能学、要愿意学、要学了有用,才能一直传下去。而最该使得上力的,或许是政府吧?
但政府只听命于一人,那就是形成多数的“我们”——所以,鞭策政府给予原住民族办学
校的帮助、作文化研究的资源、还有他们家园的复育、甚至是自然环境的重建等等,都是
可行的方向。而在民间,特别是文创产业中,更该把握这一枚曙光多多创作相关的内容(
content),无疑地,那可是超多题材和故事的宝库呀!
在经历过这场“《赛德克巴莱》祭”后,我们这批年轻人/知识分子/文化与新闻媒体的
工作者/或仅只是小小的部落客,都该想想我们能做什么。是这部电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
契机,而我终究想学BONO再说一次这句话:“如今,我们或许是历史上第一批有机会改变
原住民处境的人了。我们拥有知识、拥有管道、拥有资源、拥有观点、拥有说话的能力—
—但问题是,我们有没有‘意愿’?”
翻开另一封信,我的朋友还告诉我一个故事。他说他的曾祖母是部落里的医生,能够帮人
找东西、帮人医病,更重要的是还会“与去世的人沟通”。曾祖母生前,都八十几岁了还
天天上山去农耕,健步如飞;而她过世之后,出殡那天“家里的后面出现一道彩虹,接她
回去祖灵的地方了。”那是十三年前的事。“1900年代开始被外来民族破坏殆尽的祖灵信
仰,到二十一世纪,还是留在泰雅人的心中啊!!”
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我总想像自己会在文章的末尾写下“身为一个台湾人,我以《赛德克
巴莱》为荣!”但在这当下,我真正想问的是:该往哪去,才能重回他们失去的家园?要
盼多久,才能听见那快凋零的语言?要等到哪一天,才能重新记起他们曾有的骄傲?
在同一片山,同一线水,同样的阳光面前,彩虹的鲜艳依旧,它所指向的去来之地也依旧
。不同人的故事有同样的感叹,而如今八十年过去了。或许答案不在我们手里,而在他们
的血脉中;或许那部落不在这世上,而在虹彩的另一端。但我真的有意愿,想在我的未来
看见他们的语言不会消失、他们的骄傲被更多的子孙重拾。或许我只有一支笔,我就只能
写、只能继续敲边鼓,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所以这也是我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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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德克巴莱:太阳旗》 http://blog.yam.com/YenC/article/41792188
延伸阅读:《海角七号》 http://blog.yam.com/YenC/article/17339297
《风之谷》 http://blog.yam.com/YenC/article/12857360
《魔法公主》 http://blog.yam.com/YenC/article/16086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