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志版（有多量剧照）
http://hildegardtschen.blogspot.com/2010/11/maurice.html
观影杂谈：相见恨太晚的墨利斯情人（Maurice）（上）
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 1987）这部电影，也听过不
少人赞美这是一部优美的作品，但或许是因为题材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后
来它失去了话题性，它的名气一直没有姊妹作《窗外有蓝天》（A Room
with a View, 1985）和《此情可问天》（Howards End, 1992）来得大。这
电影是英国有名的独立制片Merchant-Ivory出品，他们的名作除了这几部以
外，最为台湾观众熟知的，还有《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
1993）。
我是怎么决定看这部电影，说起来顺序还挺有趣的。最先是迷上BBC 2010年
的新版Sherlock（公共电视把片名翻译成《新世纪福尔摩斯》XD），发现原
著里原本矮小猥琐的DI Lestrade，居然是个头发花白的英俊大叔Rupert
Graves主演，这位大叔气场强劲，根据编剧Martin Gatiss说，来试镜的前几
位演员，都演得太滑稽太喜感，唯有这位Rupert Graves，一出来就让人觉得
：“嗯，假如没有福尔摩斯，我们也可拍个Lestrade探案为主剧情的电视影
集。”而且Rupert有一种父性的气质，让他能包容（社会化不足的）
Sherlock的种种行为。虽然影集里他只出现两集，而且感觉常被Sherlock欺
负，可是却是个非常抢眼的角色。
于是我就对Rupert Graves好奇了。一查之下，赫然发现这个演员来头好大，
出道很早，作品又很多，但让他一举成名的大萤幕作品，就是在1987年的
Maurice里面，扮演第一男配角Alec Scudder（要说他是第三男主角也行XD）
。如此一来Maurice真是不看不行了，谁知道这么一起头，就陷了下去。
关于故事
Maurice根据E.M. Forster的同名小说改编。这部小说有些半自传的性质。尽
管作者说他故意塑造了个跟自己很不像的主角，但是其中曲折细腻的心理过
程，情节发展与作者本人感情生活的重叠（Forster也有过与大学同学的一段
情，以及后来与蓝领阶级的爱人相守以终），还是充满真实的说服力。小说
是1914年完成的，因为顾虑社会压力，一直等到作者1970年过世后才出版，
之前只在几位好友之间流传过，对于要不要出版这部作品，Forster很犹豫，
他反复的表示：“可以出版了，但是这样值得吗？”要知道英国一直到1967
年才通过同性恋除罪化的法案，尽管Forster活得够长等到了那一天，但是除
罪化只不过是个开始，要到大众完全接受，还要好久的努力。
这部小说很不寻常的一点是，它的结局居然是个Happy ending：男主角找到
了他的真爱然后从此幸福的走下去。当然，那之前也有心碎的分手与告别。
美国作家Cynthia Ozick曾批评这部小说是个fairy tale，童话故事，如同软
绵绵的罗曼史，非常不真实。很多人看到这个结局就会开始呐喊：不会吧，
这两人背景差这么多，凭什么他们能在一起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着？他们能
长久吗？读者关心的问题，作者当然也关心过，他曾经试着为这个故事写一
个epilogue，在Abinger edition的Maurice小说里，有收录这个结局的草稿
，我手边的小说版本是Penguin Classics edition，只有收录Forster的跋，
里面约略的提到这个原始的结局计画。不过他最后决定放弃这个结尾，原因
有几个：第一，按照小说时间点，过不久一战就要爆发了，像书中主角这种
年轻男性，上战场在所难免，就此遁世的可能性不大；第二，他认为小说还
是应该结束在Clive和Maurice正式分手的那一刻，而且，只有托尔斯泰的小
说，才挂得起一个epilogue（话说我看到这句就大笑了）。
但仔细去看这本小说，会发现与其说这是一部童话故事罗曼史，不如说他完
全描述一种战斗和挣扎的过程。把Maurice和Alec连结起来共同面对结局的，
不是罗曼史里那种唯一价值的爱情、不是肌肤之亲、不是幻觉和希望，而是
他们必须并肩作战，因为“只有挣扎才能把感伤与欲望扭结转化成爱”。这
不能算是作者自己的结局，也不是他给予这种爱情的祝福与预言，但他没必
要为这种结合盖棺论定。因此用现实价值去推论Maurice和Alec的未来，并没
有什么意义。
关于电影
套句天涯论坛上对此片的评论引言，看老电影的时候多半有个问题，那就是
这些“影史经典”看起来的感觉，往往会比你想像中的差一点。有时候是因
为拍摄技术的限制，有时候是因为时代风格的落差，有时候是因为表演的形
式与技巧。但《墨利斯的情人》非常意外的完全不带一点陈旧感，尽管已经
是二十几年前的电影，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匠气。它具有一种洗练常新的优
美和高雅，无论是演员的表演，剧中对爱德华时代各种社会细节的展现，都
自然而然，恰到好处，这真的是很神奇的事情。
如果Forster活着看到这电影改编，或许会十分不满意。小说中多次提到，
Maurice是个黑发、强壮、四肢发达的男人，头发黑得像essential night，
暗示著某种原始的情欲（这样的男人并不是Forster想化身的投射，恰好是会
吸引Forster的那种类型），可是导演James Ivory却选了一个金发灿烂的
James Wilby来饰演Maurice，削弱了这些象征的力量。我个人是不觉得高大
健美的Wilby弱化了多少Maurice的男子气概，不过也许那只是我身为一个东
方女人心中对西方男性形象的成见而已，我承认自己并不真的懂得这些形象
（黑发/金发）的脉络在哪里。此外编剧也说，为了让二十世纪末的观众能容
易理解，不得不改编某些段落（如Risley的丑闻被捕，还有简化了对基督教
/希腊文化的对立辩证）。
关于剧情（内有剧照/剧情/原著引文，不想被爆的请注意）
电影的开场与小说相同，Abraham小学期末旅行，Ducie老师要找即将毕业的
Maurice Hall单独谈谈，给他上性教育。小Maurice似懂非懂的听了进去，什
么叫做男人的天职：要跟女人结合并且生下孩子。人的身体是上帝的殿堂，
绝不容许一丝一毫玷污。
电影接着省略了Maurice的中学阶段，也省略了Maurice对男性情感最初的懵
懂和梦境：那个辞职的小园丁乔治，让他不明所以的落泪了。他还梦到一个
“生死与共的朋友”，但他不明白那应该是谁。
第二个梦境更难言传。什么具体的情节都没有。他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孔，听
到一缕微弱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朋友。”然后消失，给他充盈以美丽，并
教导他如何温柔待人。他愿和这朋友生死与共，为彼此牺牲一切，视世间如
无物，无论死亡或距离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因为“这是我的朋友”。
(Chapter 3)
Maurice Hall家住伦敦南边，父亲跟人合伙开证券交易所，已经过世，留给
他一个舒适无虞的环境，跟母亲和两个妹妹住一起。Maurice本质上是个平庸
迟钝的人（我忍不住要赞美一下Wilby一开始演的那个金发傻蛋XDDD，真的傻
傻的），他不是那种心智敏锐、多疑多思的知识分子，他在学校跟别人一样
信教，很能适应环境，也很能为了打入一个圈子而接受多数人的价值观，做
别人认为他应该做的事情。但他隐隐的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可是他已经
习惯不老实面对自己心里的声音。
公学毕业后他进入剑桥大学念书。为什么要念剑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他知道师长乐意他这样做，他父亲的合伙人又愿意在他毕业后让他入股
一起炒股票。一切都很安全，一切都没有问题。这一切的转变开始于他在学
院聚餐时认识了一个三一学院的学长Risley。
Maurice很想认识Risley这个queer fish，于是趁夜摸到三一学院，想要跟
Risley争辩一场，却意外认识了跟他同个学院、高一级的学长Clive Durham
，正在Risley的房间拿（谁知道是不是不告而取XD）自动钢琴的纸卷。小说
里花了不少篇幅说他第一次见到Durham后那心烦意乱的夜晚。电影里面很巧
妙的让他们窝在钢琴旁边无意识的共吃一颗苹果，他们的距离快速拉近。
Clive和Maurice不同，书上写他个头小小的，第一次看到Maurice还会脸红，
而且他非常聪明，简直是博学得过分，很有想法，不盲从师长的指导跟权威
。尽管第一次见面让Maurice深觉受到刺激，可是他却花了两天才平复认识
Clive的激动不安。
他们很快就变得十分亲密。电影没有拍出来的一个微妙小心结，是Maurice很
怕因为自己脑袋不如Clive，赶不上他，而被对方抛弃。这也决定了Maurice
和Clive之间关系的相对位置。Maurice总是仰望着Clive，崇拜他。他们刚要
好起来的时候，Maurice一直以一个信仰的坚定维护者形象到处跟人传教，主
要也是为了想证明自己也是有想法有脑袋的人，能谈一些精神层面的话题，
不要被Clive比下去；后来Clive戳破他：“你跟我讲那个干么呢？我不觉得
你的意见有什么值得敬佩的，因为你讲的那都是第二手，不，第十手的东西
。.....你根本不在乎什么圣体，圣三位一体，还是一圣三体，......你现在
放弃相信圣体的概念，接着你就会放弃救赎的概念.....”
Maurice受到伤害，回答他：“我就是笨嘛！你应该跟Risley那些人讨论，他
们才配得上你。”他没想到这样的回答反而让Clive自觉被抛弃。沮丧的
Maurice三星期内戒掉上教堂的习惯，也不再领圣餐。
放春假前，Clive对Maurice表示自己不信教。放假回家以后Maurice跟妈妈说
，他尊重家人的信仰，但是他的良心不允许他继续上教堂。他以为这会掀起
家庭革命，或是在街头巷尾造成议论，结果大家并不真的很当一回事，让他
对人群的虚伪感到空虚。他听了Clive的话，放假在家时读了柏拉图的“会饮
篇(Symposium)”，内容说的是古希腊的同性爱。（本来读书这段电影有，但
被剪掉了）
古希腊墓穴壁画：宴会上的同性爱侣（图片来源）
柏拉图的“会饮篇”对Clive而言很重要。他比Maurice更早意识到自己的性
倾向，但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这是对的，使他的少年时代都在痛苦中度过，
直到他读到这篇对话录，突然找到了解决方案：男子之间的爱情是高尚的、
纯洁的，比男女之间肉欲交杂的产物更加美好。
也许有些读者会对里面花了不少篇幅辩论宗教觉得有点吃力或是不相干，但
这些情节的编织很重要，因为它生动的反映出Maurice的性格（实际，不关心
理论，容易在感情前屈服，以及他常常做很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么的盲
从事情），以及Clive对他有多么重要。
两人感情在春假结束后终于走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这也是我看这部电影最
屏息的片段，气氛如此之精准，引出一大堆自己的回忆......
演员的细腻演技在这边一览无遗。特别是他们的互动显示演员对于小说的内
涵理解深刻。Maurice像是在黑暗长巷中走了许久终于出来见到彼端，他不明
白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先起身拥抱Maurice的是Clive，但是先转头索
吻的却是Maurice，这非常明确的分定了他们之间的不同。此时Maurice的同
学从外面冲进来要茶喝，两人从椅子上迅速分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注：演员访谈（2004）提到这一景，背后有个故事：Wilby提到其实他最初不
是试镜Maurice这个角色，而是另一个小配角，但是因为气质不合，导演没用
他。本来已经选好Julian Sands饰演Maurice，没想到开拍前不久，Julian
Sands突然因为私人因素跑到纽约去，不演了。导演没办法，只好重新找男主
角，于是通知Wilby再来试镜一次，同时导演还亲自去当时Wilby工作的
Chichester Theatre，看他的舞台演出，留下很好的印象。
可是Wilby没有准备Maurice这个角色，情急之下他想到以前大学时代一起在
社团合作拍过片的修葛兰，已经试镜上了Clive一角，于是他就去找修葛兰，
请他帮忙排练，两人就在修葛兰家里对词。两人练到照片里这一段时，修葛
兰的弟弟下班回家来，撞见他们两人在接吻，三个人都大吃一惊倒弹三步。
那一个惊吓据说大大帮助他们拍摄这一景时进入这个感觉。）
Maurice是个迟钝的人，可是他一旦明白了，就会用比别人更强的决心和热情
坚持到底。Clive第一次告白把他吓坏了，他事后试着告诉Clive自己也爱他
，却被冷硬的回绝。他只好半夜爬窗到Clive的寝室里。窗户是个非常重要的
象征，后面还会出现，因为这不是能从大门冠冕堂皇进出的爱，需要的是逸
脱的管道。
因为两人跷课约会，Maurice不甩院长，结果被退学。以Maurice的家庭背景
，和未来的工作发展，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毕业（I don't need their
rotten Degree!），然而他拒不道歉的态度却被邻居长辈刮了一顿。
约会这一段说明了他们在爱情里想要的东西根本是不同的：Maurice是个有血
有肉的人，他希望相爱就要亲密、要结合；Clive却坚持，两个男人之间的爱
情应当是纯精神的，不应该掺杂肉体的欲望。Clive不愿意和Maurice发生肉
体关系，因为Maurice太爱他了，所以Clive说什么他都接受。Maurice不关心
那些抽象的美学和柏拉图什么有的没的，他只爱Clive这个人，只想奉献自己
的心和身体，然而Clive似乎对于怎么跟Maurice一起实践那个美学标准更有
兴趣。某方面来说我觉得这个倾向可以解释后来Clive自称“转性爱女人”这
回事。或许我们都觉得Clive的转性很荒谬，但Clive的爱情永远需要理论基
础的，他是个没有思想蓝图就无法把自己行动正当化的人。我不敢说作者是
不是想批评这种倾向，不过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就会觉得果然我们都坚持着
这种“智识障”而不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