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导演的inception,果然一如以往的话题十足,再度掀起了洗版式的讨论风。
不仅带给观众整整两个半小时精彩刺激的资讯轰炸,让每个人带着满溢到快爆炸
的感受与疑问,一回家就坐到电脑前面开始查资料、问问题,总算得到个能说服
自己的答案后才满意地喘口气,其中比较佛心来的人会帮忙解答那些源源不绝的
旧问题循环,直到最后会厌倦得把“全面启动”关键字排除在阅读串之外为止。
很特别的观影经验。我想有这种等级的作品上映,被称为是年度盛事并不为过。
被说是赶流行也好,被导演骗也好,我自己也是掏钱看了两次,还帮另外三个人
付钱请他们去看,因为我觉得值得。对于导演的勇于冒险,与优异的剧组人员,
用五张电影票表达敬意并不算多。
奇妙的是,在我看第二次时,不再想着重于谜题的答案是什么,最后结局到底是
现实还梦境,那小女孩到底有没有穿那件内搭(虽然我由衷地佩服那第一位看到
的网友的观察力,让我也忍不住再仔细看了看,然后在心中惊呼:真的耶!)…
我最想看的,反而是他怎么去说这个故事,以及怎么去塑造角色来陈述故事。
这片说故事的方式有何特别呢?不少电影看起来都会让人头痛,但看Inception会
让人头痛的原因,与大部分让人头痛的电影截然不同。
那些让人头痛的电影,原因多在于其叙述方式复杂冗长、或情节过于破碎跳跃,
以致于观众根本搞不懂它想讲什么,现在又进行到哪了;但Inception让人头痛的
原因,反倒是他的叙述方式太成功,才能顺顺地把这么多的资讯一次倒进观众
脑袋(包含引入整个盗梦的游戏规则、以及更进阶的“植入意念又该怎么做?”、
还有造成头痛的大魔王:一层现实加三层(或四层?)的梦境再加一层Limbo,
多线同时进行),进而成功地引发观众的头痛。
说真的,会让人头痛的电影多半也让人心烦。“搞得这么复杂有必要吗?导演你
以为这样就有比较厉害吗?你是瞧不起我吗?”看完后心里多半会有这种抱怨;
但Inception可是相当有诚意的,不是刻意把故事搞得复杂,而是他要讲的东西
本身就够复杂了,而导演是尝试将这复杂的东西处理得简单易懂。因此这种头痛
就像蛋糕洒上苦苦的巧克力碎片般,那苦味不是妨碍而是点缀,是令人愉悦的。
关于他是如何去做到这一点,这讨论暂且搁到最后,先聊聊比较好说的部分:它
的角色塑造方法吧。
Inception的角色塑造是相当成功的。如果今天进入电影院的原因是想要经历一场
惊险刺激的冒险,你当然会希望陪伴自己冒险的角色是迷人可爱的。即使不讨人
喜欢,也至少要是“能认同的”,如果连让观众认同也做不到,情节再好也注定
失败。
而要让观众认同,容易吗?并不容易。尤其最近观众眼光越来越精,口味越吃越
重,真的是很难满足。所以近期大部分改编作品的成功便在于设法降低这方面的
风险。因为其角色塑造已经过长期的市场考验,被观众所认同,甚至已成为某种
典型,编剧与导演需要考虑的只有如何去掌握这角色最核心的魅力?有掌握到,
基本分就有了,接着便看如何去加分。
从别人建好的基础往上加盖是较容易的。但原创作品,很抱歉,完全得从零开始,
从观众进戏院的那一刻才开始培养感情。考虑一下这情节繁杂的Inception,还要
塞入角色的设定与创造认同感? 这就像已经被逼得只能见缝插针,还要求针针
都得命中目标?
但是Inception做到了。虽然从走进电影院起才刚开始认识这潜梦小组。当离开
电影院时,却无法不喜欢其中特质鲜明的每个角色。
Arthur:The Point Man(守门人)
这种稍微古板,但学有专精,永远使命必达的角色,总是最受人欢迎的配角类型
之一。有时这类型会以值得倚赖的帅气大叔形象出现(多半是眼神慵懒叼根烟,
好像发生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这此片中换成奶油小生的形貌出现,也算别出
心裁。虽然Arthur看起来是组内第二年轻的角色,只比Ariadne大,他的心态却
完全是个保守派,有个老气的灵魂。
其实把The point man翻译成守门人并不正确。以下翻译自维基百科的资料:
在现代军队术语中,to take point, walk point, be on point, or be a
point man都是指在战斗队伍中被摆在第一个或最容易暴露在敌火下位置的人…
执行任务时,the point man会比主力部队走得更前面,所以很可能会担当
与敌交火的第一线,是非常危险的位置,所以需要很高的警觉性与即时应对
未知攻击的能力。
这就可以理解为何在第一层梦境(大雨城市)碰到佣兵围剿时,Arthur总是第一
个拿枪往前冲的人。而第二层梦境(旅馆)中,所有的打戏也是由他负责,因为
那就是他的任务分配。要负责把敌方的攻击从自己的小队引开并设法解决掉,是
典型的苦工角色。
所以,对这种角色才会赋予他这种好似有点古板的个性。与其说古板,不如说是
极度的现实主义,对于未知的、没有验证过能成功的战术就不抱幻想,更不期待
奇蹟会发生;但是对于确定能做得到的事情,即是再困难也会设法达成。如果你
要去冒险,当然会希望自己有这样的伙伴。
但如果只是这样,就太过无趣了。The point man本质是非常刚强、硬碰硬的,
所以要让这角色立体,必须赋予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柔和的外表,与Ariadne
狡诈的索吻,以及迂回的“错觉阶梯”战术,都是另一种特质的显现。相当成功
地在观众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而角色也就显得生动而立体了。
“我想妳终于了解,Cobb总是在做那些他叫别人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Arthur一句话,就道尽了跟随性的Cobb搭档的现实派是多么的无奈。
Eames:The Forger(伪装者)
提到Arthur,就不能不提到Eames。这两人就像镜子的两端,都是在自己擅长的
领域非常杰出的高手,但是论起个人特质则刚好相反。所以,这两人总是处不好,
争执、吵架,觉不觉得似曾相识呢?没错,这种搭档早已被许多经典动漫证明为
王道搭配,最近的著名范例就是“海贼王”中的索隆与香吉士。你看看腐女有多
爱他们,便知道这类型的搭档确实是充满魅力的。
若说Arthur是绝对的现实主义,Eames就是绝对的机会主义者。为了强调这种特
质,一开始就安排他在赌场中现身,而且赢了一大把。Arthur对于“植入概念”
的第一反应就是“做不到、不可能”,Eames却说:“虽然困难,但当然可能”。
只要有机会捉弄Arthur,Eames绝不轻易放过。Arthur总是负责往前冲、做苦工
的硬差事,Eames则是负责划策、偷抢拐骗的“软工作”。
有趣的是,在第三层梦(雪山要塞医院)中,Eames反而做的是Arthur的the point
man的工作,负责引开敌人兵力、与敌人厮杀、以及最后把队友带回来。我猜,
当他们平安地再次相聚时,Eames大概又会嘲笑一下Arthur:“呐,the point man
也不难作嘛?”
作为一个机会主义者,他对于胜算的估计显得乐观进取,在看似艰难的赌局中会
选择放手一搏。在第三层Fischer中枪倒地后,Ariadne提出“再往下一层,把他
踢回来”的策略连观众一时都听不懂,他却立刻说“行得通,就这么做吧。”
或许说穿了,他就是划了一条底线,只要不碰到这条底线,输赢都是可以接受的。
要再下一层把Fischer踢回来?当然可以啊(反正又不是我去)。在片中只有展现
过一次他的底线被碰到了,那就是在大雨城市中得知死去可能会堕入Limbo。
Eames沈下脸:“你明知道有这种风险,却没事先跟我们说?”
接着又说:“我要待在这一层,哪都不去了。”
相较于其他成员展现出“惊恐”,Eames则是很明显展现出“愤怒”,因为他最大
的不满不是身陷险境,而是觉得Cobb耍了他,就像得知自己被老千骗了一样。
此时他不再进取,保本成为最重要的考量。这正是他个性的另一面。如果“胆大
心细”是一个赌徒求生的要件,这便是“心细”的那一面,善于察觉危险,进而
回避危险。这一面让人觉得,他确实是个能在赌博的世界活下来的男人。
而且一旦说服他得拼了才能博得生路,他“胆大”的一面又再度展露无遗。那段
对于“查尔斯先生”策略的争论明白地展现了这一点。
“喔,很烂的主意。”Arthur说:“我们对Saito用过,而且失败了,他知道自己
在做梦之后,他的潜意识就把我们整得很惨。”
“喔?”Eames眼睛发亮:“所以你们用过这策略,并且吸取教训了嘛。”
对于Arthur而言,一个计策是好计策的条件是他确知这能成功。但对于Eames而言
,一个计策是否是好计策不是它过去有没有成功过,而是它“现在”会不会成功。
即使是个曾经失败的计策,如果你的同伴是个会记取教训的聪明人,而且此刻为了
回家已豁出一切,那么便能期待他这次成功的机率肯定比上次更高了。这段对话
正是对这赌徒最好的描写。
Cobb:The Extractor(心灵神偷)
Cobb其实是有点可怜的。你可以随便帮他设定任何上天下地的厉害伙伴,但若
想要主角更有深度一点,你就不能让他太强。他太强,让观众太放心了,就很难
有什么挣扎与曲折,只是看他一路打到尾而已。但Inception要讲的不只是一个
热热闹闹的故事。他想讲梦境与现实难以区别的界线,无法控制的潜意识与心灵
深层的罪恶感,所以Cobb不能太可靠,他必须一直有些不稳定,不断受到考验,
但他偏偏又是队长。所以…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与其他角色取得平衡呢?
讲真的,看第一次时,我真的觉得这家伙是来搞笑的,而且拿同伴的命跟他一起
搞笑。一开始潜入Saito的梦便以失败收场,而且还败在自己潜意识投影的Mal
手上。虽然由Saito说:“竟然可以设计梦中梦…真令我印象深刻”圆了回来,但
真正进入计画后,从一开始就出大问题:大雨城市的马路中央出现了列车。而他
仿佛为了隐藏自己的不安,一停下来就大骂Arthur为什么不做好调查,怎么会
出现佣兵?那一幕应该很多人跟我一样不平,觉得你这小子怎么只会骂人,明明
自己的问题比较大吧?上班最讨厌的就是只会检讨别人不会检讨自己的主管,而
那就是你啦!你!
第二层梦境(旅馆),展现了心灵神偷的手腕,用“查尔斯先生”的计谋把目标
Fischer唬得一楞一愣,算是稍微扳回颓势。但随即在第三层(雪山要塞医院)
犯了整个行动最严重的错误:竟然放任自己潜意识的Mal把最重要的目标人物杀
掉了。虽然理智知道不可能让他们这么顺利就收工,情感还是忍不住大骂Cobb,
尤其Ariadne还在他耳边一直说:“她是假的,Fischer才是真的…”结果还是没用,
Cobb先生,你简直是这整个计画最大的败笔啊。
直到了第四层才开始威,因为也只有他来过这里,他不威也没人可以帮他威了。
尽管如此,还是浪费了一堆时间,要不是Ariadne开Mal一枪不知道还要闹多久。
最后,总算还是发挥了地主优势(Cobb:Limbo就像是我家后院哇哈哈)或说是
主角威能把Saito救回来,也算救了自己,Happy ending…个头啦!只能说能成功
实在有够好运的,那些把命赌在你身上的伙伴们实在太令人钦佩了。换成是我,
差点被你害成植物人,最后在飞机上就对你比中指了,还对你笑咧。
等到看第二次,才感受到这角色的细腻之处。以及注意到这角色在设定上面临的
两难。Cobb要率领队伍,但他又必须同时兼顾坚强与脆弱的平衡才能引发观众
悬念。他是心灵神偷,但这任务却没有太多让他展现神偷手腕的机会(唯一有的
只有查尔斯先生),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偷取任务。于是他唯一比别人强的,
就只有他比别人更熟所谓的梦中梦。但这个强项本身却也是弱点,他越是比别人
熟悉梦,就越比别人分不出来梦与真实的区别。而且,越到深处这情形越是严重。
如果说演Mal的Marion Cotillard在演技的课题是区分出两个层面:“真实的Mal”
与“Cobb意识投射的Mal”,Leonardo的课题就是要区分出“情感”与“理智”
两个层面。情感是:好想停留在梦中,只有这里才是Mal存在的世界;理智则是:
我在做梦,重要的是现实,我要回家。
而且随着逐层深入,他必须表现出让情感逐渐压过理智。到最后一层Limbo时,
已经几乎难以维持自己在梦中的理智了,却仍勉强抓住最后的那一丝残余,就像
从地狱中抓住一线蜘蛛的丝一般,慢慢爬回现实,还得将自己回家的希望,Saito,
一并拖回来。
那是非常细腻的演技,如果无法展现出来,这就只是梦境版的“不可能的任务”,
爽爽地看完,没有任何悬念。但这样的Cobb,让我们最后还被导演耍那一手陀
螺时,会气得要命,会急着想确认:“他确实回到现实了吧?那都是真的吧?”
非要知道了才能松一口气。因为看他这样一路挣扎的过程,我们也在无意间投射
了许多情感,真的很希望他能获得幸福,仿佛只要确定他最后有个好结局,我们
也能因此获得某种救赎似的。
如果你也跟我一样,到最后看着陀螺要掉不掉,心中也仿佛被悬著一般痛苦。会
让你这么在乎的人不只是导演的功力,还有Leonardo的杰出表现。
Ariadne:The Architect(造梦者)
很有灵性的天才小女孩(虽然设定年龄已不是“女孩”的范畴,都研究生啦囧…
但跟周围的一群大叔相比起来,感觉确实像个少女)。话说,当诺兰导演被问及
为什么要挑这么一个小女生担任构筑一切的“造梦者”角色时,他是这么回答的:
“谁不想知道漂亮小女孩的内心在想什么呢?(笑)”
话是对的,但电影里的三层梦根本跟“漂亮小女孩的内心”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喂!
尤其那个让我依稀想起“终极动员令”的,精美的雪山要塞是怎样?漂亮小女孩
应该知道这么老的即时战略游戏吗?
跟Cobb刚好相反,Ariadne这角色可以占尽优势。小女生总是会莫名其妙“知道”
一些东西,而当这小女生是个天才时,她知道的还很可能是对的。她就像Cobb的
引路标一样,永远不会搞错现在人在哪里,该做什么。这种角色不但讨好,还
满好演的,演技上是没有太大的挑战或挣扎,胆识与体力反倒有比较大的考验。
(巴黎街景的大爆炸是实景演戏,要在周围一切都在爆炸时装作浑若无事;雪山
也是实景拍摄,得面对寒冷与低气压的工作环境。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她也玩得
满愉快的。在幕后专访时不断提到快乐的工作环境与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
总之,Ellen能选到这角色可说是相当幸运了,能跟一堆演技派的演员合作,还有
优秀的导演与剧组人员,绝对是一生难得的宝贵经验。而且她与饰演Arthur
的Joseph一定要让人感觉这么有火花吗?虽然是没听到有传什么绯闻啦,但幕
后访问时,导演与演员都是单人上阵,只有他们是两个人一起接受访问,总觉得
案情似乎并不单纯…
Mal:The Shade(幽灵)
就像刚刚提过的,饰演Mal的Marion Cotillard在演技中区分出两个层面:“真实
的Mal”与“Cobb意识投射的Mal”,并且给予了不同的诠释法,表现真是精彩
无比。尤其当她演出“Cobb意识投射的Mal”时,只要有她在的地方,观众的
眼神就不禁恐惧地盯着她看,一言一动都牵动观众的神经,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
什么,我有时甚至有种看到她背景泛著黑暗雾气的错觉。
而“真实的Mal”呈现的,则是一种梦境与现实混淆的彻底绝望。Limbo是地狱
的第一层,是用来关那些犯了轻罪或者不信上帝的人们的。虽然以这样的地狱去
比喻陷入无穷深的梦境有多么惨,我想,真正的地狱应该还是做了长达数十年的
梦之后,醒来的那一刹那间吧。那是多么深沈的疲倦与绝望,Mal不用多加说明,
她的表情与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Cobb能撑过去,但Mal不行,她是温柔善感
的女人,是Arthur口中最好的人,也是被这绝望扭曲成那么可怕的人。虽然Cobb
自认是自己植入的观念害死了Mal,说不定不是害死,而只是“加速”了而已。
Mal早就在梦境里花尽了力气,我实在不认为她回到现实生活会活得比行尸走肉
更好一些,也许Cobb植入的“这都不是真的”只是给了她一个寻死的好理由,
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
如果真有梦境交换机这种东西,大概唯一的贡献就只有消除人类对死的恐惧吧。
如果可以把每一晚拉长到接近永远,完全可以让你活到活够了为止。但副作用是
可能会在现实生活造成严重的忧郁与不适应、梦境与现实分辨困难容易导致妄想
症、以及除了用这机器之外再也做不了梦…
你说呢?
Saito:The Tourist(旅人)
当渡边谦听导演说这出戏有个角色是“专门为他写”的时候,只是露出难以置信
的有趣表情说:“喔?是吗?”。与合作过的导演再度合作,而且是现代的角色,
还是“专门为他设计”的角色,都是他在好莱坞的初次体验。
说起来,其实这部片也没有非得用日本人不可的理由。除了纯粹商业的考量外,
或许就是渡边谦本身的气质,很搭配剧中那权力可以呼风唤雨,却又意志坚毅、
只相信自己的商业大亨吧。
说起来,这角色构筑的方式还是日本人的刻板印象,不过是好的刻板印象:坚忍
不拔,即使一开始就被打穿胸口还能硬挺到最后,打完了枪里的子弹再把手榴弹
丢出去之后才能死。做事果断明快,“我把整间航空公司都买下来了”的气魄,
戏份不多,亮点却不少。
说来其实这角色没什么特别,提他就只是为了对这位帅气的大叔表达敬意。至于
其他更没特色的角色,如化学家或Cobb爸之类的,就先不提了。
Nolan:The Director(导演)
终于把主要角色的塑造方式转过了一圈,接下来讨论导演的叙述手法吧。
为了塞入观众陌生的设定,导演采取了两种作法:“诉诸观众本身的经验、简化
(或者模糊)问题”以及“重复讲解重点”。
“你在做梦时,会感到一切都很正常对吧?等到醒来之后才觉得怪怪的…”
“在你作梦时是否总是从中途开始,永远不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边的?”
这是每个人作梦都有的经验,而当Cobb对Ariadne解释时,便借由如此讲一讲
规则,不断地提些你立刻知道答案的问题,当你点头的时候,好像把其他那些也
都一起接受进去了。
但你没发现的是,当你点头接受的同时,其实是忽略了更多问题。
“既然梦里都会将一切‘默认为’正常,潜意识又要怎么察觉怪异之处,以致于
引发投影攻击?”“是吗?那么如果把梦的开端默认为‘苏醒的瞬间’,岂不完全
无法验证自己是否在做梦?”…等等。
每个设定都可以反问,而且绝对没有答案。因为导演根本就不想要你去问那些有
的没的,他只要你接受、点头,感觉自己好像开始熟悉这世界了,其实那只是你
自己心中的补完,仔细一想,许多设定仍然模糊不清。导演并没有真的把一整个
世界塞给你,那不可能在两个半小时内做得到,但他可以给你一个好像可以理解
的虚象,而要沈浸在故事中,那就够了。
“我是说,当我构筑这一切时,要怎么获取足够的细节?”Ariadne问。
“从你熟悉的东西开始,街灯、电话亭…”Cobb好像这么回答。但这其实什么也
没有回答到。如果这么容易,还会有什么问题呢?Ariadne就算是天才,难道真
的可以对旅馆大楼的每个细节都了若指掌?连电梯的钢缆系统这种无关设计的
细节都可以造得完美无缺?如果她做不到,Arthur后来炸的又是什么东西?
一旦你开始追问,问题就会一个接着一个。所以导演不让你问问题,连一点空间
都不给你。只是不断地丢出一个接一个的简单问题,诉诸你的经验逼你同意,在
简化问题的同时,也“模糊掉”问题。这种手法堪称误导的艺术。
而他真正想要你去注意与记忆的设定,则会用重复的方式去强调。每个重点都会
用各种方式强调至少两遍以上。比如:梦境时间与现实的时间差、图腾的意义、
Kick的意义等等。乃至于植梦计画的细节,也都怕你会忘记似的,不断地提醒。
比如说,为了怕Eames在第一层假扮的教父会与第二层Fischer投影的教父搞混,
先在“计画”的阶段说过一次,在第二层用“Saito认错人”的方式再强调一次,
最后Fischer从第三层回到第一层,宣告他将活出他自己时,身旁陪伴的是Eames
假扮的教父,导演还不忘多给Eames一个镜头,再度提醒这个人是假的,生怕你
忘了前面的情节。
所以,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很能接受,惊觉导演怎么这么厉害,可以把这么多设定
一次塞进来;其实有些真的是被他塞进来的,有些则是错觉,是自己脑内补完或
推测出来的。其实最大的问题就是那台梦境分享机了,经常放在镜头正中央,每
个角色都用得好开心,却没有任何对其功能的描述或定义,因为要是真的定义了
反而就会有麻烦,那就姑且当作它是一台可以解决刚刚所有的bug的超强力机器
好了。不管“构筑梦境”有多少困难,全都推给它就对了,都是它解决的。
所谓八个桶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漏雨就是本事。如果只能做到这一点,Nolan
还只是个“会骗人的导演”而已。而他可远不只如此,他是“超会骗人的导演”。
说到最厉害的骗术,莫过于魔术了。你明知道他要骗你,却还是乖乖被骗。而其
基本原理在于“误导”,Nolan正是个非常善于误导的艺术家。
举个简单的例子,“全面启动”的预告片便充满了误导,除了让你以为这片子的
重点是在讲心灵神偷窃取商业机密外,连“Inception”的意义都改变了。
预告片的口白:“如果你心中有个秘密,我就能将它偷出来,这称作‘Inception’。”
看过电影就知道,这其实叫“Extraction”,“Inception”反倒是完全相反的概念。
那为什么要作这种误导?就是为了要把真正的目的隐藏起来。因为片名都已经叫
“Inception”了,观众一定会问这是什么意思啊?那就给他们一个错误的意思,
让他们不再追问,进而达到隐藏真正目的的用意。
如果对于这手法有些了解,那我们就看看这片子里最经典的误导好了:那个让人
魂牵梦萦的陀螺。
导演不但不断让它出现,还刻意把它放在最后的画面,弄得一副好像它很重要的
样子。如果它倒了就能让观众安心,如果它不倒一切就好像失去意义。无数网友
长篇累牍地热烈讨论最后它到底倒了没有,但我们都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套句最近常看到的梗:
“你…什么时候产生了‘图腾可以验证梦境或真实’的错觉?”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教学,Arthur教导Ariadne图腾为什么重要。
“那可以帮助你知道‘自己是否陷入了别人的梦里’。”
注意喔!图腾的用意,仅限于验证“自己是否成为了被设计的subject”而已。
当陷在别人的梦中时,你无从得知自己在作梦,但你可能凭经验察觉不太对劲,
于是确认图腾,发现果然消失了或是伪造的,你就知道啊哈~有人要阴我了。
但是Cobb接下来却用回忆的语气提到几件事情:“陀螺是Mal的图腾。”“图腾
的概念就是她提出的。”“在梦中,她总会让这陀螺不停地转动…”
但你有没有发现呢?最先提出图腾概念的Mal,她所使用的无限转陀螺在Arthur
的定义中却根本是不及格的。因为陀螺在“现实”与“陷入别人梦中却不自知”
的状况都不会无限转动,无限转只会发生在“她自己知道在作梦”的情况。换句
话说,这图腾根本就没有Arthur所说的防备别人暗算你的功能。充其量就只能
在自己明知作梦时,看着好玩、安心而已。但重点是“你必须自己知道在做梦”
才能控制它无限转,那条真实与梦境的界线终究还是得自己去掌握,陀螺转不转
根本就不是重点。
有点难懂?那换个说法好了。
现在你加入了潜梦小组,也有了自己的图腾。你当然知道不能给别人知道图腾的
详情,因为那样别人就可能伪造一个一样的图腾来骗你。那我再问你:图腾可以
片刻离身吗?
答案是:当然不行。
如果有任何理由能让你不带自己的图腾一起行动,那就代表当你发现它不见时,
根本不能确定现在到底是陷入了别人的梦境?或只是自己忘记带或不想带了?
这样图腾就失去意义了。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推论:图腾就是片刻不能离身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不会掉进别人的局中,特别是那些以设计别人为职业
的人,会担心被人设计也是很自然的。
(就算你自认正在进行暗算别人的潜梦任务,你就这么有把握没有黄雀在后吗?
能确定这不是另外有人“让你以为你正在潜梦”吗?剧中Fischer就示范了一次
“自以为潜入教父的梦,其实自己才是subject”的戏码,可见被骗是可能的,
问题在于怎么骗而已。)
所以,无论是现实也好,在进行潜入梦境的任务时也好,图腾都应该是不能离身
的,否则便无从贯彻其功能。但问题来了:
既然“现实”或“潜入梦境”时都带着图腾,那图腾又怎能帮你分辨现在是现实
还是梦境呢?
当然是不行的啊!从一开始Arthur就没说过这东西是用来分别现实或梦境的,
他只有说这东西可以避免你著了别人的道,在无意识中遭到其他潜梦高手攻击时
当作一条救命索;但它从来就不是用来验证自己是不是在作梦的。请认真回想,
剧中有谁提过:“图腾可以用来区分现实与梦境”这句话吗?
其实谁都没说过这种话。那又是什么让我们产生了这种错觉?
因为Cobb一直在转它!
每当他对现实开始产生质疑的时候,他就转它。不只转它,还跟Ariadne说:“这
是Mal的图腾,在梦中它总是会不停地旋转…”,从这句话开始,图腾的定义悄
悄地被误导了,不仅被扭曲了原意,还被附加了“验证现实或梦境”的新功能。
再借由Cobb不停重复转动陀螺的动作,加深观众的错误印象。
图腾果真不能用来验证真实或梦境?如果还有怀疑,我就多问一句:若真的这么
容易就能验证,为什么后来Mal发疯时,Cobb不转给她看就结了?“妳看妳看,
真的会倒啊!真的倒了啦!甜心,我们回到现实世界啦!”
因为图腾其实并不具有区分梦境与现实的能力,就这么简单。Cobb转它也没用,
Mal会冷冷地说:“它会倒,是你让它倒的。”在梦中什么鸟事都可以发生,能
让它转为什么不能让它倒?我们在现实世界可以造出自己的图腾,在梦境中造出
与其拟似的图腾,因为那只是用来区分现在是否有人意图欺骗我们这不是梦。但
若是自愿潜入的梦,真实与梦境的界线就得自己掌握。失去了界线没人能救得了
你,连图腾也不行。
对其他专家,如Arthur或Eames而言,区分这条界线显然不是问题。他们对于
梦境没有太多的幻想,工作就是工作。Ariadne也没问题,对她而言这就像豪华
版的电子游戏,不会当真的。唯一有问题的只有陷入太深的Cobb。他明知图腾
不能帮助他确认现实,却仍然不放弃地一直转它。
那是因为他已经快要失去界线了。所以只是安心也好,他都需要。
而就导演的手法而言,这就是最重要的一个误导。随着他从头到尾一直转陀螺,
加深印象的同时加以误导,我们慢慢忘记了图腾最初的用意,扩大了它的解释,
从“防止自己陷入别人的梦”的本意,慢慢扭曲为“区分梦境与现实的用具”。
进而,让最后那一幕,陀螺倒不倒好像那么重要,最后晃那两下也让人魂牵梦萦;
其实不管倒或不倒,都可能是梦也可能是现实,两个都说得通。Cobb相信是现
实就是现实,即使是梦,全投影人物的世界也会扭曲成他可以接受的现实。或者
该说你相信哪一个就是哪一个。至于导演是绝对不会给个正确答案的,那种东西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与其说最后那陀螺是个开放的结局,不如说更像是个问号。对你想要相信的答案
发出质疑。
“喔?所以你真的这么肯定这是现实(梦境)吗?”
这么一问,再加上一抹微笑,你发现你再也不能这么肯定了。正反论述全部罗列
出来,还是没有答案。因为可以验证的设定全都在迷雾中,根本没有说明白。就
连第四层到底是不是Limbo?你敢说现在已经有个可以说服所有人的答案吗?
我可以说这是无法验证的,因为梦的层次根本在片中没有详细被定义过。而Kick
的规则更是模糊,Kick与“在梦境中死亡”不同,基本定义为“中耳失衡的感受”,
而且是由上一层引发。是嘛?那为什么Eames要炸掉第三层要塞?按理说,那
就是他们计画中的“最底层”啦。你当然可以说那也是Kick的一部份,但我也
可以说,那并非导演告诉过我们的规则,甚至也不是基于那些规则延伸的推论,
而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类似的争论还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就不赘述了,因为那根本不会有结果的。导演
描绘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规则明确的世界,他只是诉诸一些梦的细节,让你感受到
“对啊,这感觉我也懂啊”。每个人都会作梦,甚至做过梦中梦的人也所在多有,
也因此就感觉仿佛已经进入了导演的世界,对这个分享梦境的设定很能了解了。
但仔细思考一下,真正可供验证真伪的设定,其实都是“留白”的。
所谓留白,不是在纸上留一片不画就叫留白,而是经过计算后刻意留下来的模糊
空间。明明什么都没有,观众却能借由作者给的“现有”去推知那片“未有”,
进而觉得自己好像在那片空白上面看到什么而感到满意了。你想它是什么就可以
是什么。争论它“应该是什么”、“只能是什么”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换句话说,那或许才是导演想要的。端出铁打一般没有破绽的设定有比较强吗?
把画面涂得满满的就比较美吗?小丑会跟你说,Why so serious?这部片的主题
本来就是梦境与现实的模糊界线,所以一个无法确知的结局才是这个艺术主题的
完成式。如果导演最后给了个固定的正确答案,真的有比较好吗?
什么都不能确定,连结局都不能确定,到底能确定什么?
我说,可以确定的只有,Christopher Nolan无疑是当今最狡猾的导演之一,而且
这种充满天才与诚意的骗局,其魅力令人难以抗拒。这点倒是确然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