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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ansss (新天堂乐园) 看板: documentary
标题: [评论] 那件根深蒂固的事:记2007日本山形纪录片影展(YIDFF)
时间: Tue Jul 15 23:04:25 2008
那件根深蒂固的事:记2007日本山形纪录片影展(YIDFF)
文/林木材
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9190275
很不喜欢早起的我们,
为什么能如此持续不断,
仿佛消防队员的清晨练习活动一样?
这是爱护乡土的心情在支持着我们。
在这条街道出生、成长的我们,
更希望今后也能一直继续住在这条街上。
─ 矢部和男,《故乡魅力俱乐部》,页120。(注一)
由于心底始终惦记着上一届(2005)参加山形影展的美好经验,它像个梦幻般的完美
乌托邦悬挂在我的心里。我对山形影展着迷,更产生了许多好奇和疑惑。这一次,我
正是夹杂着这样的心情出发,不仅仅去朝圣,也要找出答案。
山形影展的开幕依照“惯例”,在简单的谈话开场后,放映开幕片1935年的纪录片
《藏王山》与已逝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所拍的《牧野物语》。这两部影片,都记录了
山形地区过往的历史,而影展在每一届的开幕典礼,必定都会放映与山形土地息息相
关的影片,仿佛宣示著影展与当地密不可分的关系。
从1989年山形影展的草创算起, 2007年正好是两年一次的“第十届”。因此除了竞赛
类的“国际竞赛”与“亚洲新力”单元,观摩类的“评审作品展”、“新日本纪录片”
(New Docs Japan)外,更特地规划了“山形影片”(Film About Yamagata)、“科
学剧院” (注二)以及相当难得的“面对过往:德国纪录片展”专题,其中包
含着东德、西德的影片。
这样的庞大规模,使得影片的总放映数量达到238部,比起上一届(145)远远多了将
近一百部。而竞赛类的投件数则来自109个国家,共有1633部(国际竞赛969部,亚洲
新力664部)。十届皆有成的山形影展,不禁令人想起发起人小川绅介所提的初衷:
山形影展的“亚洲的场所”,并不是单纯寻找出资人的场所,
而是我们把自己对电影的意志进行交流和交换的场所。我认为:
比什么都重要的,是要把它当成一个创造新力量和表现纪录片的
具体场所。这个场所是产生作品的契机,是个可以预见整个亚洲
未来的快乐漩涡。
而山形影展之所能历久不衰,甚至越办越好,不仅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纪录片影展
,更成为当地重要文化活动的关键原因,除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外,更重要的其实
是民间团体的自发和积极争取。
这两者的关连性密不可分。正是由于在地的文化人士与人民的结合与全力相挺,表达
出自己的声音,形成一股强大力量,其意见直接地影响了公部门的决策。因而在经济
上,即便财政有困难,往年山形市政府都约筹措了影展预算里的80%(总预算约为两亿
五千万日币),也在文化部门里设置了专门的影展课(科),全力协助影展的进行和
筹备。更难以想像的是,在规划影展节目时,早从第一届的山形影展开始,就有着为
数不少的在地居民是与工作人员们一起讨论和决策的。
然而,简约的从日本纪录片的大事件里,可以发现这股所谓在地(人民)力量的觉醒
,是有脉络、有迹可循的。像是著名纪录片导演土本典昭于1971年至1975年所拍摄的
“水俣病”系列,正是因为日本经济快速起飞,工业排放有机水银污染水源,使得日
本南部的居民得到了这种无法治愈的可怕病症,随着病情扩散恶化,民众因而不得不
奋起,抗争控诉,大声吐露自己的心声;同样的,从1968年到1974年,这期间小川
(绅介)摄制组的经典作品“三里冢”系列,则是农民捍卫自己的农地,反对政府兴
建成田机场的大规模抗争运动…。 (注三)
不论是受害者运动、农民运动…等等,这些由民众自发的抗争运动于70年代在日本各
角落不停地发生,反应了日本社会战后经济快速发展所需面对的新课题,但极珍贵的
是,大家同时也从过程中学习对话,建立起各种观念。若把这些运动视为一颗颗深埋
土地的种籽,那么开花结果的,就是日本80年代所推行的“社区营造”行动:“人们
发自内心,重新思考自己与土地的生活关系,学习如何表达自己的意见,冀求与政府
达成双赢!”
山形影展的创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小川绅介带领着团队,在1974年从三里冢
迁居日本最贫瘠的山形牧野村,十几年以之为家,直到逝世(1992)为止,过著与农
民一样自给自足的生活,在研究稻米之余同时拍摄纪录片,反思日本历史与文化。
1989年,他鼓励山形发展纪录片传统,筹划山形影展,呼吁大家振兴亚洲纪录片。
只是,要说服在地居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影展创立之初,年轻居民对小川的想法抱
持着相当怀疑的态度,因此自发性的组成了监督与检视影展执行成果的组织,取名为
“山形网络”,最后与影展形成合作关系,在影展期间出版“影展日报”
(Daily Bulletin),仔细认真地专访每位参展导演,编辑了相当多重要文献,用照
片与文字替影展留下了宝贵的记录资料。
使亚洲电影将如风般腾跃起来是山形影展的初始机能。但影展的重要性,绝对不在于
参与人数的多寡,而在于留给人们的影响,就如同纪录片注重的是放映之后的“效应”。
正是因为影展,山形开始大大提高了国际能见度,也带动观光发展(影展单位会规划一
天行程,接受外宾报名,有导游带着去藏王、山寺旅游),增加周边商店的利益(街道
上的任何大小商店都贴著影展的海报,影展的参加者享有折扣)。
在地的居民,则从一开始的观望态度,随着影展一届届的举办,渐渐打开了心房。不只
进入戏院观看影片,也热情积极地招待外宾进行交流,自发性地担任志工(此届志工为
264人)。像是此届的某几场放映,当位居六楼的600人影厅紧接着要放映日本导演河
濑直美的《垂乳女》(Tarachime birth/mother)时,夸张的排队人潮从六楼排到了
一楼,挤爆了放映厅;而放映俄罗斯纪录片《潜水艇先生》(Mr. Pilipenko and His
Submarine)时,也有国小将参与影展做为课外教学的活动,导演Jan Hinrik Drevs还
特地为这些孩童开辟一场户外座谈。
其他更为重要的影响,则是扎根于内在的。曾经参与影展的年轻学子怀着对电影的美
好记忆,年复一年,有人担任志工,有人继续当观众,大家渐渐成长,影展也有意识
的将传统与工作传承下去,当今线上的许多影展中坚的工作人员,正是这样一点一滴
培育出来的。
山形影展这个文化活动,不只在筹划阶段,也包了参与阶段,都让人感受到这件事情
仿佛是山形全体上下总动员一起完成的。影展之于山形人民,终将成为一件根深蒂固
的事情。
这种对在地的强烈情感,似乎也反映到最佳观众票选奖上头,此届得奖者共两名,除
了相当讨喜可爱的《潜水艇先生》外,另一部则是日本学生导演野本大所拍的《库德
族人》(Back Drop Kurdistan)。
《库德族人》从记录库德族难民无法在日本取得居留权开始,导演伴随着他们在街头
抗争,但终无法扭转他们必须被遣返土耳其的判决事实。为了追探这些复杂的居留问
题,导演选择独自前往土耳其,去找寻这一家人,也企图暸解复杂问题的源头。影片
的后半段着重于自身的旅程,有欢笑有泪水,动人地表露了一个年轻学子对这世界的
疑惑和热情,明显烙印着“成长”的痕迹。这部纪录片也获得了亚洲新力单元的“奖
励赏”(Award of Excellence)。
而来自台湾的唯一入围作品,萧美玲导演的新片《云的那端》最终获得亚洲新力单元
的“特别赏”(Special Mention)。(注四)此外,这届影展的最大赢家,
当为中国大陆莫属。女导演冯艳以《秉爱》获得“社会电影奖”(Community Cinema
Award)以及亚洲最高荣誉的“小川绅介奖”(Ogawa Shinsuke Prize);王兵则继
2003年以九个小时的长片《铁西区》获奖后,再次以讲述中国历史的《凤鸣:中国的
记忆》获得国际竞赛类的首奖─“佛莱赫提奖”(The Robert and Frances Flaherty
Prize)。评审则认为,比技术、形式更重要的是内容本身,以及作者对待影片的
“态度”。 (注五)
必须一提的是,《凤鸣:中国的记忆》的形式相当特殊。王兵透过镜头,彻夜访问一
名经历过文革时代的老婆婆凤鸣。影片横跨白天到黑夜,单单只是一个视角,几个相
当长时间的镜头(片长183分钟),不管光线,舍弃特写,无论构图,不穿插任何资
料片段,除了上厕所、开灯、接电话的短暂休息外,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凤鸣讲述著过
去的故事。
在内容上,《凤鸣:中国的记忆》无疑勇敢的挑战了被尘封的禁忌话题;在形式上,
如此的大胆与自信,抛弃了任何技术上的尝试,像是反璞归真,回归到纪录片里最简
单珍贵的动人力量,套用小川绅介的话来说,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交流”。作
为影展的首奖,此片仿佛带给了当下──这个即将迎接的数位到来的过渡时期,以及
那些在纪录片道路上茫然或迷信技术主义的人们,许多的反思启示与巨大的鼓励。
在影展结束后,这些得奖影片,将不只被收录在影展的电影图书馆内。影展单位提出
巡回放映的方案,标明价码与注意事项,接受各方邀约,使影片能让更多人看见。
另外,有两部特别放映的作品,令人相当印象深刻。一是当时正在日本上映院线的
《老人的猫》(The Cats of Mirikitani),这纪录片讲述美国正逢911事变,导演
因缘际会将在纽约街头流浪作画的日裔老艺术家Mirikitani接回家里照顾,却意外
发现他是二次大战时于美国求学的留学生,后来因种种问题却成为了没有身份的人
。勇气、尊严、时代、命运不可思议具体的在影片里交织,成为一个万分感动人心
的故事。
二则是菲律宾评审Kidlat Tahimik 1994年的作品《彩虹的中间为什么是黄色呢》
(Why Is Yellow Middle of The Rainbow ?)。影片结合纪录、剧情、录像,纷乱
的色彩和剪接,不仅幽默的谈论自己国家的近代史,更深刻的讲述殖民、被殖民,
第三世界与好莱坞电影的影响,精采绝伦,妙不可言。导演在影片快要结束之时,
更穿着原住民族传统服装,走上舞台即兴表演一段行动艺术,成为一向静态的影展
里最特别的高潮。
在影展颁奖典礼时,评审团主席,也是著名的日本影评家莲实重彦演说著山形影展
的状况,更热情的以“Let’s Meet Again in Yamagata” (注六)为标语,希望除了奖
项外,大家能一起意识到影展的现况。
原来,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梦幻影展”(对我而言),也有着其不得不去面对的
新课题。就在影展日报的最后一期头版,标题斗大的写着“山形:来年再见或已到了
尽头”,令人相当震惊。
主要的原因是政府方面财政赤字,再也没有办法提供影展资金预算了。从此届开始,
山形影展的组织方式已经改变,成为一个非营利民间组织(NPO),必须自己为资金
想办法,之后该如何筹措,何去何从,仍是未定之天。在会场的周围,墙上的“大募
集”海报相当抢眼,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加入会员,一起为影展做决策,赞助影展的运
作。
作为一个国外的参与者,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山形,宾至如归的感觉依旧,但这次的山
形经验,却仿佛让我明白了飘邈云雾里的现实真相。由于我比其他人慢了一天离开山
形,意外见到工作人员在进行撤场、搬桌椅、撕海报…等善后工作。看见他们背后付
出的努力,心底有着许多感触。影展居然是这么样一点一滴,集众人之力,扎扎实实
好不容易才成就的。
一个有着长远愿景的文化活动必须与地方相互扶持成长,如此才能建立良质的文化传
统。我背着行李走往车站,即将告别这个城市,漫步在山形的街道上,带着些微伤感
,路上稀疏的人群与影展盛况的人潮简直无法相比。
此时,一位影展的工作人员突然对我点头招呼,真切热情地说著“下次也一定要再来
噢!”。我笑得好开怀,有机会我ㄧ定会再来的,心里对山形未来的担忧顿时一扫而
空。
即便未来一点也不明确,但他们对影展的热情与自信却丝毫未减,仍是如此毫不保留
地投入、认同著。我想起已逝的小川绅介所说的,“坚持山形的特点,这个影展才能
突破地方性,扩展到全日本或世界。”
这些无比的能量来自何处呢?我想,那无非是因为,山形影展的精神与文化已经深植
人们的内心。在电影的国度里,无分在地或外来者,对每个人而言,对我而言,山形
影展就是这样一件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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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这些文字是日本新泻县津川町居民矢部和男提到自己对于地区营
造工作的想法。收录于《故乡魅力俱乐部》,远流出版,书里有日本17个社区营造的
故事。
注二:日本在二次战后,认为对科技的无知,是战败的某部份原因。因此
开始大量摄制科学影片,作为社会教育之用,以50年代为最,成了一种电影趋势。
注三:三里冢的抗争,可以说至今仍未完全结束。经历了40年,还有死硬
派坚持不卖土地与撤离家园,这使得成田机场某些航道必须改道,也迟迟无法完工。
注四:萧美玲导演于1999年完成的纪录片《断线风筝》,也曾入围2001年
的山形影展千波万波亚洲系列竞赛单元。
注五:“社会电影奖”提供的奖金,将作为影片在日本播映之用;大陆女
导演冯艳,同时也是中文书籍《小川绅介的世界》的翻译者;由于笔者错失了某些作
品的观赏机会,因此无法一一介绍,但像《潜水艇先生》曾参加2006年台湾国际纪录片
双年展,以色列导演隆‧哈维里欧(Ron Havilio)的《波多西行旅》
(Potosi,the journey)则被挑选为2008台北电影节的“焦点影人”单元。
详细得奖名单请参见山形影展官网:http://www.yidff.jp
注六:评审感言请参考“2007山形影展评审感言:Let’s Meet Again in Yamagata”
http://www.wretch.cc/blog/fansss/9161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