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妳认得我吗?”皋兰听她这么说,冲她笑了笑。
花花看着那笑容,不知为何害怕的退了一步,躲到墨渊身后寻求庇护,只伸出半脑袋
说:“我听六通镇附近的花草说、说妳害死了它们的伙伴!”
皋兰看着那颗探出的脑袋,模样说不出的逗趣,忍不住放下举著光珠的手,掩嘴轻笑
。
“妹子,妳怕是误会我了吧,我从未伤害过性命,六通镇花草凋零,起因乃是屠城之
怨不散,形成瘴毒。”
花花探出的头偏了点,侧眼见墨渊神情没有动容,仍是直直看着皋兰,像是并不对这
番说词有任何意见。心底不禁有些动摇起来,“怎么证明妳说的话?我当时又不在现场,
怎么知道你没诓骗我?人家说眼见为凭,难道妳可以让我再看一次当时的情况吗?”
皋兰又呵呵地笑了几声,再次将右手平举,那颗发著光的珠子驱动着天顶上的流云,
山丘周围刮起风,将他们两地衣带与发丝吹起,“妳真有趣。妹子可看好了,我这就让妳
再见一次当时的情景。”
皋兰的话音刚落,只听见白灵大喊:“师傅!不要这样!不要再聚集人魂了!你究竟
想做什么?”
从方才就没开口的人抬眼看了白灵一眼,才缓缓说:“你知道人魂为何聚集吗?因为
执念,人死后未完的事情,或者念想都会成为执念,执念令人魂停留在临死之处,也聚集
更多有相同执念的魂魄。”
墨渊听着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不知所以,便说:“前辈,你招引的魂魄数量之大
,怕不是自然能形成的,多半是靠着那颗珠子,这样下去可能会破坏这世间既定的因果,
请三思。”
“破坏世间的因果又何妨?世间是何物?令我三百年来孑然一身。就是天地都毁灭了
,那又何妨?人道,天道,魔道,这当中若没有我栖身之处,便是全部灭去,也与我无干
。”他的话音隐灭在风声中,滂沱大雨中那些兵卒嘶喊呻吟的声音却异常清晰,连刀刃砍
透骨髓的声响,也恍若在众人耳边。
白灵分不清雨声中阵阵的哭声是因为怨魂的聚集,或者是沙场上将死的士兵,皋兰手
中的珠子越渐光亮,光芒酝染的令人看不清那些血腥的画面,当中只听得一声特别大声的
呐喊,像是要画破那层雨幕与光,直透而来:“退!兄弟们快退!他们后头还有人马!”
墨渊隐约中见到那个骑着白马的男人掉转马头,铁蹄踩踏着地上翻滚的人们,他后面
追着一队骑兵,为首的男人正是方才那个将军。而他再往城外看,那些方才举著木盾的兵
马不知何时已经零零散散的,只剩一团团零星的马匹无意义的漫步。
城池出入口整齐的排著一列骑兵,他们手里举著长枪,似乎喊著什么,墨渊听不清楚
,尽皆隐没在嚎啕的哭声中。
皋兰手中的珠子飞向了天顶,白灵听见师傅说:“皇甫月凌,你听见我在喊你吗?回
来吧,不要又像以前一样躲着我……”那声音很小,倘若不仔细听,很快便消失了。
白灵寻思著这个皇甫月凌是谁,听这名字像是人,可是任凭他如何回想,都不记得师
父曾经有朋友叫皇甫月凌,或者该说他从来不曾见过师父与人来往,但也不排除在师傅独
自下山的那些岁月里,认识了一个名叫皇甫月凌的人。
四周因为珠子闪烁的光芒变得阴惨,怨灵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那当中还包含着
许多稍早死去的战士们,新死的灵魂保有人的模样,而更早前残留下来的意识,有些看得
出脸,有些甚至只剩一团黑色的气,已经忘了自己的姓名与生而为人的时光,遗留下来的
只有心中抹不去的执著。
皋兰在那黑气包围成的中心,朝着四周喊:“皇甫月凌,若你听见便出来吧,这里还
有人在等着你。”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远远地传了出去,像是与天幕共响般,震得白灵
一阵耳鸣。
可是被黑云垄罩的大地上,始终没有出现一名叫做皇甫月凌的人。
花花看着丕变的天象,吓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直直盯着皋兰看,像是希望她快些
将这些怨魂驱离,又像是希望她给她一个解释。
“前辈,既然没有找到你想找的人魂,就让皋兰快些将这些怨魂驱散了吧,这样下去
那些淋到雨的人又要生病了,你岂不是落得一个干扰人世的罪名?”墨渊这下也是受不了
了,怨魂数量多得令他毛骨悚然,光是听着那些魂体说话,他便也快要崩溃了。
白灵的师傅站在那,始终看着那颗发亮的珠子没说话,倒是皋兰又喊了一次,见仍然
没有效果,将珠子招回手中,转头对他说:“看来他不在这里,放弃吧,三百年即便是神
体,也该散了。”
男人一直抿著唇不说话,双手握成拳,看着那片因为失去妖力牵引逐渐散开的云彩,
那些怨魂形貌也一个个淡去。
“师傅,你找的这个皇甫月凌到底是谁?要你这样不惜代价。”白灵小心的问道,纵
然他知晓现在也许不是一个适合发问的时间,却忍不住心底那种不安的疑惑。
然而问题并没有得到回应。男人始终看着那片疮痍的战场,白色的衣袂被风扯动,的
他却仿佛对一切都没了知觉般,伫立著。
花花见天间的云散开了,长长的舒了口气,“吓死我了,那阵鬼哭真是听得我三天睡
不好觉。”
皋兰笑了声,“妹子也是只妖精,怎么反倒还怕人魂呢?”
花花听闻立刻红了脸颊,这下像是完全忘记方才皋兰所做的事情般,回吼道:“妳别
老是妹子妹子的叫,妳又大我几岁?这不是刻意占我便宜吧?”
“我大妳几岁啊……”皋兰微微偏著头像是在深思般,“看妳的妖力,怕是还不满五
百年吧?”
花花被堵了一下,抬眼打量了她一番,“那……那又怎样,本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
是那边那个蛇精他可是很厉害的!妳不要想占我便宜!”她说著朝墨渊一比,后者一脸苦
相,真是有苦也说不出的悲伤。
皋兰又笑了起来,“妳真有趣。”说著伸出左手来,手臂上面蔓延出花藤,不断的生
长最后在掌心融成了一朵开着白花的小苗,她将苗递给花花,“拿着这朵兰花。”
花花接过那朵半透明的花朵,惊讶的说:“妳也是花精啊?”
皋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天空的云朵转眼间已经散尽,而地上的士兵们也在不知不
觉中离开了战场,只剩下颓败的剑戟,与破碎的尸体,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幻象,转眼
间便消失了。
“妹子,妳多保重吧,有事情便叫我。”皋兰朝她笑了笑,撑著红伞的身子转了圈,
转瞬便消失了。
花花还来不及说话,人便不见了,只好朝着空中大喊:“等等,我叫花花,妳叫什么
啊?”
“皋兰。”远远地,她听见有道回音这么说。
白灵的师傅站在那看着满地的尸骸,银色的眼眸逐渐染上一阵赭红。
“都死了,这些人都死了,为什么唯独就是见不到你……”
白灵鲜少见到师傅如此失态,那张大多数时都没有神情的脸庞,如今显现出堪称悲伤
与痛苦的神色,像是压抑在火山下的岩浆爆发般,来的又快又猛。
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似乎说什么,师傅都未必听得进去。
“我不相信,皇甫月凌你出来!你不会死的,你是神,怎么可能会死?”师傅稍停了
一会儿,又用着比方才激烈的口吻说:“为什么是你死,这世上之人却活得好好的,你做
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他向着天几乎是怒吼的喊声,震动了大地,那群在边关方才散兵收队的人们听不见声
响,只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一阵震动,有些害怕的在原地蹲了下来,有些则跑开了队伍像是
无头苍蝇般乱窜。
“为什么?苍天你回答我!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他连魂魄都无法留下!”男
人腥红的眼睛抹去了以往平静的光芒,泛起一股浓浓的杀气,夹带着一股疯狂,连一向迟
钝的白灵都能感觉到不妙。
“师傅不要这样!”
果不其然只在那一霎,大地的震动开始加剧,本来屹立在边关的城墙在剧烈震动下,
先后从墙面上崩落下大大小小的石块。
“前辈不可!你这是逆天而行啊!”墨渊同时喊道。
“要这人世何用,世人兴亡与我何干?他死了,这些人却半点没事,全都该给他陪葬
,我倒要看看所谓天道,究竟可以救得几人!”随着他的话语,城墙崩毁出一个缺口,眼
看再震下去这一带都将化为废墟,到时死的人比起饥荒,可就多得多了。
花花方才刚经历过人魂悲哭,如今又遇到大地震,忍不住吓的拉着墨渊的衣䙓哭起来
,“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啊?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好多东西都没见过
呢……”
忽然之间,这一切忽然都慢了下来,白灵清楚地听到自己周围每个人动作的声响,也
清晰的看见师傅缓缓将内丹吐了出来,那颗闪烁著金黄色光芒的小球,像是他最深沉的悲
伤,悲伤的想与天地同归于尽。
那一瞬间白灵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既不是那些兵卒的死活,也不是墨渊与自己,而是
还在小村里的靖苍,他会不会被震垮的房屋压住了?
来不及细思,白灵登时扑了上去,想夺下师傅手上的内丹,但师傅轻轻的往旁边一闪
,他只抓住了他的衣袖,两人对视著。
“放开。”银色的眼眸看着他,闪过一种像是惊讶的神色,那抹疯狂的赭红似是已渐
渐退去。
“师傅我不知道皇甫月凌是谁,但徒儿求你了,别这样。世人并没有做错事,起码总
有人是无辜的,你不能这样……”白灵几乎哀求的这么说,他修行的这么多年来,从来没
有这么软语哀求过谁,这还是头一回。然而他的头一回示软,换来的却是一声轻笑。
“世人无辜,难道我就有罪,月凌就该死吗?这天地对我太不公平……”男人的声音
很轻,说的话不像是给白灵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师傅,求你了,不要这样。”
有一刹那男人沉默了,随后银色的眼眸像是了然般,“人世有你记挂的人,是吗?”
白灵没有回答,他听见师傅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就像划过耳边的风声。
墨渊这时才终于甩开拉着自己衣䙓的花花,上前一步说:“前辈此番没有招来那个皇
甫月凌的魂魄,不代表他的魂魄便是散了,兴许只是这里没有他的执念。”
他平静的看着两人,握在手里的内丹化为浮光散去,“也许你说的对。”
白灵见师傅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放心之余便松开了拉着他袖摆的手。
师傅看了白灵一眼,似乎也没有想多作解释,只如常的说了句:“你自己保重。”随
后便如皋兰一般立刻便消失了。
这一桩事情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直到好一会儿花花才反应过来,看着两人:“他
……走了?”
墨渊也吐了一口大气,回头给了花花一个白眼,“是,走了。”
“那……我们安全了?”
“是,妳本来就很安全。”墨渊再次回答。
“呼──吓死我了,还以为他会杀掉我呢。”她眨眨眼睛,然后想起什么般对着白灵
说:“我说你们这师徒也太奇怪,他不是你师父吗?怎么还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刚才还想
杀我们!怎么说我也是你朋友啊,你师父都不顾虑一下吗?”
白灵没有理会花花一长串的抱怨,反而转头问墨渊:“你说那个皇甫月凌魂魄没散,
是真的吗?皋兰招来的魂魄,几乎就是这所有留存世间的人魂。”
墨渊耸了耸肩膀,“不知道,我如果不这么说,你师父会停手吗?”
白灵想想觉得有些道理,却又觉得不太对,便又问:“所以你那是骗他?”
“也不尽然,你自己也说几乎是所有人魂,代表你也觉得有部分的人魂并没有被皋兰
引来……你知晓这是为什么吗?”
“你说。”白灵像是耗干了所有脑力,想也不想就这么回答。
“皋兰是逐怨而居的妖,她的内丹里藏着世间所有执念,藉著执念引来更多魂魄,但
是你师父方才说了那个皇甫月凌他不是人,是神,你知道神的执著是什么吗?”
白灵想了想,但他连神都没见过,也不清楚师傅怎么会认识一个神级的朋友,“我不
知道,但神理当超脱于尘世悲苦,不应该有执念。”
墨渊给了他一个这就对了的眼神,“所以皋兰招不来他的魂魄,他理当没有执念。”
花花听到这里,看着手中那朵兰花,皱着眉头,“这不对,若没有执念,魂魄不可能
久留人间,要不就散了,要不早就入轮回了。”
“所以……”白灵忽然觉得心里有块大石般,沉重的,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师父恐怕也只是抱着一点希望,我说的是否是真,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只想相信
他愿意相信的。”
花花此刻也沉默了下来,她摆弄着手里那朵水晶般的兰花,“……那个人对你师父,
一定很重要。”隔了一会儿,像下定决心一般对白灵说:“我想多到这世间走走看看,想
踏遍这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多明白一些事情,如果有遇到那个皇甫月凌的话,一定会告诉
你师父的。”
墨渊心想这家伙大概连皇甫月凌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更何况是投胎后的模样,便敷
衍的回道:“那妳可看仔细了,多一个人找兴许比较有希望。”
白灵脑子里一片空白,对花花这番义气相挺的发言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猛然想起一件
事情,就在方才,他还挂在心上的事。
“我们这一出来是多久了?怕有两天多了吧?”在皋兰招来怨灵那时,他们几人所处
的时空似乎也随之扭曲改变,时间流逝的比人间还慢了许多。
“怎么?”墨渊答。
白灵却是急着掉头,一面走一面说,“先回去吧,方才的地震,不知道村里是否受损
。”
花花这才啊了一声,“那个养病的孩子还在那呢,不知道有没有事情,快回去看看吧
,不然我大老远来给他治病不就白跑了?”
墨渊默默地跟上他们,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