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总爱在茶余饭后讲古话今,家父与叔、伯们也颇热衷于此。
每逢家族聚会,父执辈最常聊到的话题,
除了讦谯那些无良政客之外,当属回忆儿时趣事的频率最高,
其中又以各种怪奇惊悚的"鬼仔古"占大宗。
(回想起来,其实脱不了几个老故事不断重播XD)
从小在虎尾镇长大,生活琐事自然与虎尾糖厂脱不了关系,
阿爸最常提及的灵异体验,自然是发生在这座始建于1907年,
促成镇上繁荣发展的砂糖制造厂。
在物资贫乏的四零年代,想要洗个热水澡,
可不是随时打开水龙头就会平白冒出热水来,
得花费一番功夫烧柴、热灶、煮水、加冷水调节温度才行。
所以当年的虎尾人多数不爱在自家洗澡,
反而习惯在傍晚时分,携带衣物和盥洗用品,
吆喝厝边头尾作伙来去糖厂的"酒精窟"洗个热水浴。
何谓酒精窟?糖厂在制造二砂和酒精的过程中,
(虎尾糖厂除了制糖工场,另外建有酒精工场)
煮沸甘蔗汁这道工续会制造高温,
因此必须储备大量冷水适时替滚烫的锅炉降温,
冷却锅炉后产生的热水,悉数被引入蓄水池内,
而这些储存热水的池子通常被当地人称之为酒精窟。
根据阿爸的描述,蓄水池面积约略等同一座25米的标准泳池,
平均水深逾一米,白天水温保持在四十来度,
傍晚过后则下降至三十几度。
水池外头则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板,许多人习惯自备水桶、木板凳,
舀起一桶热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擦洗淋浴,
巅峰时间的盛况可比大型温泉浴池。
虎尾人似乎将"酒精窟"视为理所当然的公共澡堂,
除了洗浴之外,还兼具镇民联谊会所的功能,
谁家媳妇讨了哪家客兄之类的闲话,经常是从这里流传出去的(笑)。
当地的青少年则把蓄水池视为免费的温水泳池,
每当大人洗完澡回家吃饭,就轮到这些半大不小的屁孩们霸占酒精窟,
跳入池内游泳竞赛。
由于缺乏管理,糖厂蓄水池偶有溺毙事件发生,
听说厂方一度禁止外人进入酒精窟。
然而在那人情重于法规的年代,只要地方耆老打声招呼,
工作人员还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严格说来有禁等于没禁,
不过小屁孩想混进酒精窟游泳可就稍有难度。
这对于喜好戏水的叶家兄弟而言,简直比起没零食吃还令人难过,
酒精窟再怎样乏人管理,总比跑去野溪游泳安全。
何况偷偷摸摸去溪边戏水,不仅得冒被奔腾溪流卷走的危险,
倘若被长辈们抓包,更有惨遭叶家阿嬷狠打一顿的风险,
所以想方设法溜进糖厂,是阿爸和叔伯们经常得做的例行公事。
火红夕阳斜挂天际,日时腾腾冒着纯白蒸气的烟囱口,袅袅炊烟逐渐飘散。
二伯和阿爸带着五叔藏身于铁路旁的树干后方,
等待载运著成吨白甘蔗的"五分车"经过,
即拔腿追逐时速不快的台糖专用火车,跳上货运列车混进糖厂,
趁著工人来此缷货的前乘隙溜到酒精窟藏匿,
等到年龄较长的镇民陆陆续续进来洗浴,这才堂而皇之现身。
当然,阿爸他们不是唯一会干这种事的少年家。
时候一久,大家都清楚哪处有漏洞可钻,
渐渐地,溜进酒精窟玩水的青少年愈来愈多,
争抢地盘这一类的鸟事似乎避无可避,
此时就得比谁的人多或者谁的拳头大,
听说叶氏兄弟通常是霸占蓄水池使用权的赢家。
(我们这些晚辈确实怀疑过长辈们是否吹牛,
不过每当阿爸拿出年轻时的健身照,眼见厚逾一吋的胸肌、
大如文旦的二头肌和结实的六块腹肌,吐嘈的词汇着实讲不出口…)
话说回来,在酒精窟逗留太久并非好事。
夜属阴、水亦属阴,晚间的蓄水池自然是阴上加阴,
按照民俗上的认知,这种时间、地点最容易撞见鬼邪之物,
根据形容,入夜后的酒精窟确实笼罩着几分森冷阴气。
阿爸曾在几次夜泳之时,隐约感到水底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脚踝,
然而年少时的阿爸曾是无神无鬼的铁齿组,总认为是池底水流引起的错觉,
直到他亲眼瞧见被老人家称为"水鬼"的那玩意为止…
某夜,叶家兄弟照常在酒精窟蹓跶到日头落山,
当天轮到二伯带着年纪较小的五叔先返家,并且备妥说词好替阿爸掩护。
晚间八点多,镇上的年轻人业已陆续离去,蓄水池只剩阿爸一人独享,
游著游著,突然感到一股显著的力道掐住其脚踝往下拖拉。
阿爸纵使大为吃惊,仍是勉力稳定心神,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准备瞧个仔细,
看是哪户人家的白目小子敢跟他恶作剧!
没想到这一瞧竟让他更加惊讶,阿爸透过扭曲折射的水波,
隐隐看见一道似人非人的苍白身形,死擒住他的脚踝猛往水池底部拖去。
阿爸见状赶紧浮出水面,双手使劲巴住蓄水池畔,
双脚则是卯足全力或踢、或踹,直到脚下的拉扯力道消失,
这才急忙跳出蓄水池大口喘息。
出乎意料地,水底下那玩意居然跟着跳出水池,气急败坏指著阿爸,
睁著一双又大又圆且不见眼白的黑亮眼珠瞪视前方,
发出令人极度不适的尖锐嗓音,叽哩咕噜地骂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
阿爸瞧见这个身高仅有一米出头,顶着大光头、浑身没有半根毛发、
皮肤惨白滑溜的古怪玩意,嘴巴犹如章鱼口器那般噘个老高动个没停,
(假如看不懂这段形容,请想像时下年轻美眉自拍时,嘟高上唇模仿章鱼嘴的神情)
模样恐怖中带有几分滑稽。
年少气盛的阿爸被面前这怪东西惹得发毛,壮起胆子回骂三字经,
可惜对方不吃这套,语气反而愈加激昂。眼见这玩意看起来又矮又小,
阿爸索性横起胆子,抡起拳头大步近逼,期望能够逮住对方查问个明白,
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
怪玩意似乎被这股气势震慑转身就跑,阿爸见状拔腿急追,
一人一鬼就在蓄水池外的水泥地板上前后追逐。
据说那玩意的身手极为敏捷,阿爸年轻时是虎尾镇上颇负盛名的快腿,
根本没几个镇民跑得过他,尽管如此仍是追之不及。
每当奔近至仅剩一只手臂的距离,那玩意随便一个侧身横移便能轻松甩开,
几个转身就让祂给逃回酒精窟躲了起来,阿爸这回学乖不敢跳进池子,
迳自守在池畔堵祂。
可惜那玩意就是不肯出来,阿爸只能悻悻然返家…
(每次讲到这一段,阿爸总会拿出数十年前空军新训基地颁发的结训第一名奖状,
特地指出百米赛跑项目11秒多的成绩,以兹证明他的跑速非凡。
又没人说不相信他,真是够了= =”)
不仅是阿爸,除了独来独往的大伯和年纪差一大截的六叔,
二伯和五叔都曾在酒精窟戏水时遇过"那玩意",
光是阿爸就见过那玩意至少六、七次。
归纳起来,怪玩意几乎都是趁人落单时现身作怪,
所幸叶家兄弟福大命大总是无恙,不过消息终究传到我阿公耳里。
阿公告诫那玩意就是专门躲在水中抓交替的水鬼,
同时警告小孩子没事别去酒精窟玩水,
至于阿爸他们是否有听进去,这就不得而知了。
故事到这,其实我未曾怀疑过阿爸他们是否真的遇过那个"古怪玩意",
但我总认为那种怪东西是否为"水鬼"这件事,仍是值得商榷。
毕竟阿爸所形容的水鬼,与电视剧中所呈现的水鬼形象实在差距太大,
我宁可相信是某种倚水维生的外星生物,来到虎尾糖厂暗中建立根据地,
只是不巧经常被当地人撞见罢了。
青少年时期,某次长辈们又重提往事,
我忍不住提出看法:“你们遇到的是外星人吧…”
“什么外星人,就跟你说是水鬼!”阿爸脸色微愠打断我的谈话。
“水鬼哪是长这个样子,你不觉得比较像外星人吗?”我仍试图挑战阿爸的说法。
“囝仔郎别这么囉嗦,你阿公说是水鬼就是水鬼,
重点是抓交替这个举动,而不在祂的样貌。”阿爸忍不住提高声调说。
“若有人唬烂说月亮是方的你也信吗!重点是你自己怎么看?”我不干示弱回嘴。
父子俩各自叨唸几句便陷入沉默,已不记得僵局持续多久,
我只知道这次之后,阿爸就甚少再讲起糖厂水鬼的故事,
好似有意无意回避我的质疑。
直到最近一次家族聚会,大伙用完餐待在一处凉亭暂歇,
五叔和一位年纪相仿的陌生路人聊了开来,对方得知阿爸和五叔是虎尾同乡,
愈聊兴致愈加高昂。
不一会,那位大叔主动提起糖厂水鬼之事,阿爸的眼神登时亮了起来,
三人讲得兴高采烈,我则坐在一旁静默倾听。
颇令我意外的是,陌生大叔对水鬼的形容,
包含身矮、光头、无毛、肤白、尖嘴、大眼、无眼白等重要特征,
都与阿爸他们长久以来的说词如出一辙。
阿爸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瞧了我一眼,接着马上转头继续未完的话题,
我静下心来仔细玩味这段故事,发觉以往的自己太执著于刻板印象,
以致于陷入迷思。
此时我乍然顿悟,毕竟这是属于阿爸的故事…
至于我呢,只需要当一个好听众就够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