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回家
“真的不能在一起吗?”她没有转头,甜美的声音不断颤抖。
“不可以。”默默看着她的长发也掩饰不住的糜烂伤口,“我得回家。”
仔细看了几遍,我拿下眼镜擦一擦,又仔细看了看。唔。
今天的阳光很美好,树影下像是有千百个光影在追逐,一阵阵的哗笑。是个适合
出门的好天气。
反正我还有几本书想买,那罐骨灰也不能够一直摆在我的房里…若不是我大吼大
叫的从浴室里冲出来--狼狈的只穿条短裤,打扫房间的阿婆可能把那个罐子给
扔了。
地基主被我吓哭,说我怒吼的嘴拉到耳边,眼睛喷著鬼火。这根本是胡扯…只是
吓晕的阿婆马上回家养老,不干了。
这到底是医院…这罐骨灰一不留神就被清掉了。我知道我写作写到一个程度根本
就是三重苦,有眼无视、有耳无闻、有口无言。在这种时候骨灰被送到焚化炉我
也不会知道。
天气很好。很适合出门。我的身上也不是没有钱…虽然我被认定为无行为能力,
但是上回编辑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打劫了五千块,叫他从我的版税扣。
他糊涂了,我也糊涂了。
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明媚的晴朗吧。
列了一下,多多少少还是有几条琐事。老让出版社帮我跑腿也实在抱歉,我自己
去办好了。
“小司。”
他哗的往墙上一贴。这个小阴差年纪最小,当阴差还没多少时间。所以修炼还不
够,得多受些阳气才能够冒充成阳人。他无处可去,前辈又劝他在这阴地足以聚
形的地方留下来,多晒点阳光,他才留在我这儿不走。
“别、别过来!”他拼命摇手,“我告诉你喔,我什么也不会帮你的!你不要过
来,不要过来!我好不容易聚一点点阳气起来…妈的,你真是人吗?为什么你的
鬼气比我重啊~救命啊~”
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涕泪泗横的脸,有些许悲伤。被阴差这么讲,真是…
“好吧,我不过去。”定定的望着他,“你变成我的样子,我要出门。”
“…不要!”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你出去干什么?吸引更多的妖魔鬼怪吗?
这医院还不够鬼气森森?真奇怪这里的疯子怎么没逃走啊~”
逃得走还叫做精神病院吗…?
“变成我的样子,你可以用我的电脑,还有网络线。”
他不但马上变成我的样子,而且还很兴奋的开了个门让我悄悄离开。“有钱能使
鬼推磨”好像可以改成“有电脑能使鬼推磨”…
换上简单的衣服,我出了医院,招了出租车。结果出租车司机在我前面停下来…
撒了一把冥纸,加速逃逸。
无言的看着灿烂的阳光,和我身上的白衬衫牛仔裤、球鞋。难道看起来这么像鬼,
连阳光都不能帮我加分吗?
正在冥想时,一部出租车倒退著停在我旁边,脸色发青的出租车司机看了我很
久,又看看我地上的影子。
“对不起对不起…”他再三道歉,还下车开车门,“真的很抱歉,大白天的,把
你误认成…”他勉强咽下一口口水,“那个。”
把肩膀黏着的冥纸拿下来,我坐进后座,“现在开出租车要随身带冥纸?”
“唉,我们这行也不好干啊…”他发著牢骚,“昨天七月十五,我们天天路上跑,
什么怪事没有?带一些也比较安心…”
“哦。”其实人类生存的本能也颇灵敏呢…咯咯咯咯。
“冷气开太大了?”司机抚着手臂,将冷气关小一点,“怎么越来越冷…”
等到了目的地,冻得直打哆嗦的司机接过我的车钱,逃命似的呼啸而去。
…大概会感冒几天吧?我默默的把沾在袖子的冥纸扔了。
当初要出版社帮我在灵骨塔买个位置时,编辑差点被水呛死。我猜他是想叫医生
吧,如果不是稿子实在太赶了,他非叫医生来好好帮我整治一下。为了要命的稿,
他足足跟我讲了一个小时的励志哲学,我还偷偷地抄笔记。
“不是我要用的。”淡淡的说,“我要安置一个孩子。”
不过他也真的帮我买了,一脸古怪的给我单据。
到了灵骨塔,我拒绝工作人员的好意,亲自抱着她,放进去。可怜,什么都没有
了,又没有足够的灵识了解自己的死亡。到这种地步,只能依附着自己的尸骨。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突然满感慨的。
好心的工作人员帮我叫来倒楣的出租车司机。然后这个都市不幸感冒的人又多了
一个。
其实说感冒不太正确,正确的说法是,“风邪”。不过医生不会在意当中的差别。
在久违的繁华逛了逛,我买了想买的书,搭著捷运到淡水。不是假日,街道空旷。
我随便挑了一家咖啡厅,婉拒了优雅的厅内,我选了可以照到阳光的阳台。
“…但是,里面有冷气…”服务生大为讶异,毕竟在盛暑的正中午,硬要待在室
外的客人颇奇怪吧?
“我抽烟。”亮了亮预备好的香烟,服务生才恍然大悟,马上体贴的送上烟灰缸。
其实这烟是我拿来当幌子的。对别人来说,八月的阳光可能很毒辣。但是对我这
样被鬼气浸润遍了的人,如此的阳光才可以晒暖我伤痕累累的灵魂。
而且,海风这样的清新,在这样的晴朗中阅读,真的是一大享受。
喝着咖啡,阅读“龙枪传奇”,安静的午后,只有猎猎的风呼啸,吹着口哨。沈
浸在阅读中,我也是纯粹的三重苦状态:无视、无闻、无言。零零落落的客人,
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我完全没有察觉。
“你…你是夜书吧?”惊喜交织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颤抖。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才茫然的抬起头。声音的主人已经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
了下来。“你…你变得我快不认得了!当初我就叫你减肥么…减完变成帅哥了!”
我还没有完全清醒,直直的望着喋喋不休的女孩。很可爱,很甜,个子小小的,
完全是我过去喜欢的那种典型。
不过是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泡泡糖似的女孩。
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虽然时间很短。分手的时候我多么痛苦…但是现在我却想
不起她的名字。看到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有点不悦--打扰我看书。
“嗨。”我淡淡的笑,瞥见映在落地窗的面容,不禁苦笑了一下。长久的厌食和
鬼气的侵蚀,我的面容显得秀气而软弱。自己觉得不男不女,却可以吸引世人的
眼光。
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真的病了。
我若还是过去那个粗笨、微胖的模样,她大概会装着不认识赶紧跑了吧。
“我就说嘛,网站的消息不可靠!”她还是那样没大脑的样子,“都是乱讲的!
他们神经兮兮的跟我讲,我就说哪有可能?我可是很了解你的…”
“是真的。”我漠然的说,低头翻书页。
她尴尬的住嘴,小心翼翼的打量我。“…夜书,是我害你的吗?…”
抬头看她,除了懊恼内疚外,还有一点点窃喜。真是无言。有个男人爱她爱到发
疯,大概是种光荣?而且还是个网络知名作家呢。
我相信她爱过我,就跟爱她的LV包包一样。
“不是。”我对着她尽量阳光的一笑,不过鬼火效果比较强。
真有点本能的人类大约跑光了吧。但是她虽然开始发抖,却满眼兴奋黏得更紧一
点。“那…你的故事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有…阴阳眼?”
无声的叹口气。就算怕,也觉得刺激。摀着眼睛看恐怖片,尖叫得最大声的最爱
听鬼故事。她怕我,但也觉得很特别。
越危险越有趣,这样吗?
试着把我自己的手臂拔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整个人僵硬了。
“有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她尖声叫起来。
“什么也没有。”我的目光回到书页。
“不!你一定看到什么?!”她拼命抖,“是不是有什么…有什么缠着我?”
“没有。”我抬头望望天空,有点云了,阳光弱了些。我身边的温度又开始降低,
“不过妳若不离开的话…”
她跳了起来,像是看到鬼一样狂奔而去。
…其实我只是帮她拍头皮屑,需要这么害怕?
看完了那本书,云多了起来,看看表,快三点了。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去赴
约吧。结了帐走出大门,一个女孩紧跟着我走出去。
她满脸的害怕,紧紧的握著裙子,“请、请问…你真的有阴阳眼吗?”
回眼看她,她抖得更厉害。我相信她是害怕的,不管我装得多正常,但是我也没
办法把鬼气收干净。正常人会尽量回避我这样阴阳怪气的人,靠近我都会觉得冷。
“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偷听。”她的眼泪快夺眶而出,“只是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该跟谁求救…我没有发疯,请你相信我…”
她一定遇到很严重的事情,严重到求助无门,才会去跟一个可怕的人说话吧?
“妳的眼睛没有狂气。”我没有笑,这是地基主的建议。她说我不笑看起来比较
友善,“有什么困扰呢?”
她明显松了口气,“请问、请问…真的有…”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呜咽,“真的有
婴灵吗…?”
我皱起眉,看到她脚边有着隐约的黑影。
“没有婴灵这种东西。”我很诚实的回答她,“这是日本那边流传过来的,还算
是新名词呢。不然妳去各大办事处…我是说,正统的佛寺道观问看看,师父一定
会笑的。”
她似信不信的,满脸恐惧,“但是但是…我、我…”她哭了起来,声音是那样的
心碎。压抑著,不敢哭出声音,充满愧疚和痛苦。
我说过,我的心灵满是缝隙,所以许多负面情绪无法抵挡。我很怕这样的感染,
但好像来不及了。当她叫住我,而我也给她回应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问妳,妳认为还没出世的孩子有罪吗?只有妳一个人可以怀孕吗?”我的声
音变得细软,显得很陌生。
她愣愣的看着我。
“胎儿还没来得及有罪,为什么要那么倒楣,绑在妳身边作祟呢?当然是早早的
投胎转世了…如果妳拿掉孩子有罪,就算有,妳的罪也只有一半。让妳怀孕的男
人哪里去了?他难道不该扛起另一半的罪孽吗?”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讲,但都不是我自己想说的。像是周边蒙着迷雾,神智清明
的地方只剩下一小角,脑海里翻滚了许多痛苦的情绪和破碎的画面。
勉强奉子女之命成婚的人,被经济和生活压垮,然后毒害自己的幼小的孩子。畏
惧婴灵这种莫须有的报复,却毫不在意的笞打、甚至杀死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
道理?那不如一开始放了那孩子,让他去已经准备好、成熟的家庭,不要制造更
多无辜的幼小亡灵。
或者是长大起来,心却坠入鬼道的孩子。
我的头好痛、好痛好痛…好像有着什么用斧头劈我的头颅,痛得我几乎快要昏过
去。
“他在哪里?”凄厉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会是我发出来的,“他在哪
里?!让妳怀孕又不能生下来的男人,他在哪里?!妳知道将来可能会因此不能
生育吗?这才是那个男人给妳的毒咒,不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从来没有恨过
妳、伤害过妳!妳怎么可以怕他?妳怎么可以污蔑…”
妳该马上去找到那个男人,杀掉他,好让这种毒咒可以解消才对…
我愣愣的看着被我紧紧抓住的女孩,她的手上被我抓握过的地方,出现了乌黑的
爪痕。
原来是这么回事。幸好我没把那句说出来,没有唆使她去杀人。语言有着特别的
力量不是吗?我的语言对人类没有那么强烈,但也有一定的影响。
“妳都让阴差带走了,又何必把恨意留在我这里?走开吧…”我喃喃著,头痛和
巨大的压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被蛊惑的女孩,呆呆的望着我。她没喊痛,虽然鬼爪的痕迹这么深。
“没有婴灵。”我找回自己的声音,柔和的,“真的让妳疑神疑鬼的是妳的内疚。
拿掉小孩是很伤身的,妳若是希望将来还有自己的小孩子,就别再这样了。至于
那个让妳痛苦不已的男人…忘了他吧。妳会找到爱护妳的人,会认真的去防护,
不让妳受到这种身心双重的痛苦。”
我松开她的手,她像是大梦初醒。“我觉得…很轻松。”她笑着,虽然还在流泪,
“我还有幸福的可能吧?”
“一定会的。”我肯定。
我知道一定会的,因为她脚边的黑影,虎视眈眈的跟在我后面。这就是多管闲事
的下场。仔细的看着他,我知道,这是很古老的妖怪,一种叫做魍魉的小东西。
他会附身在女性身边,将女性的生气吸干,病衰而死。
从来都没有什么婴灵。只有这种小妖物,依附着婴灵莫须有的传说,惊吓著女人,
拿走她们无辜的生命。
不过,我是男人。他们想要啃噬我,得花相当的力气。
很想说故事给他们,让他们离开。但是我觉得心烦意乱,文字完全无法组织起来。
四点多了,太阳快要下山了。我得赶紧去赴约,然后回医院。不然满是缝隙的心
灵,没办法抵御这些外来的侵蚀。
被鬼气浸润透的魂魄,在黑暗那边的眷族看来,应该是闪闪发光的吧。黑暗造成
的创伤,是永远不会痊愈的。
走进捷运的瞬间,我发现,我迷路了。在错综复杂的地道里来去,但是一个人也
没有。
我没说什么话,魍魉依旧如影随形。脚步声渐渐的多了起来,一只手拍了拍我的
肩膀,我却没有转头。
“哎,怎么这么无情?”那个活泼的女孩快走几步,抱着我的胳臂,“你也是去
听演唱会的吧?”她仔细看了看我,惊喜起来,“你是姚夜书!我看过你书里面
的照片!”
我想说话,魍魉突然发出“哇哇”的婴儿啼声,我的声音,被锁住了。唯一的武
器就这样被剥夺。
女孩亲热的偎着我的手,她很年轻,娇嫩的像是初绽的花朵。留着一头很长的头
发,指甲俏皮的画了好多小花。
“我也很崇拜你呢!你的每一本书我都有买喔…”她娇笑,“当然我更喜欢他…
他唱得好棒,我爱死他了!每一场的签名会、见面会,我都有去喔!他好帅好
帅…”
她喋喋不休的说著,神采飞扬的。旁边的人群也开始应和,嗡嗡的赞美和渴望,
充塞在整个地下道,间杂着几声兴奋的尖叫。
“他是谁?”我在束缚稍微轻一点的时候开口了。
女孩露出迷惘的神情,我猜她也不记得那是谁了。我们两个人站定,她努力回忆
著,而我,又在魍魉的儿啼声中,失去了我的声音。
如潮水的人群中,我们两个像是挡路的石头,不时被推挤著,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他是谁呢?”女孩喃喃自语,“他是谁呢…真奇怪,我那么喜欢他,现在我却
想不起来。我好喜欢他啊,每天都听着他的歌,看他演的电视剧,房间贴满他的
海报…”
像是想起什么,她从口袋掏出随身听,“你听,他唱的歌…”她很慷慨的分了一
个耳机给我,但是我只听到一片寂静。
“奇怪,为什么坏了呢?”她很苦恼,“我好喜欢他…天天都希望可以跟他在一
起,甚至和他结婚呢。为什么我记得你,却不记得他?”
我默默的被挤著往前走。现在我只希望,那只魍魉可以被人潮冲散,但是那只魍
魉却紧紧的跟在后面。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望着我,“是不是我比较喜欢你,所以才想不起他的
名字?”
不是的。我在心里无奈的反驳。每个时代都有偶像,也有为了偶像而死的少年或
少女。我觉得,我好像陷入一个庞大而精巧的诡计中,策划的,是叫做“命运”
的诡笑者。
在鬼门开的第二天,误蹈这些狂热崇拜者的行列。他们依旧在寻找当初为之殉死
的偶像,但是他们再也找不到了,因为死亡的洗礼,他们什么也想不起来。
原本只是苦闷的青春中投射的虚影,遗忘也是应该的。
人潮开始骚动,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依旧被锁住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种狂烈的气氛中,魍魉阴恻恻的“哇哇”两声,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一起
盯着我。
“是你吧?事实上,我们在找的,就是你吧?”女孩满脸梦幻,牢牢的看着我。
我绝望的望着这群狂热的…鬼。
被推入冷冰冰的水里,连呼救都不能。迷雾又来了,但是蒙蔽得住大部分的清明,
却没办法蒙蔽痛苦的感受。成百成千的鬼魂试图侵入我的身体里,那种寒冷到极
致的痛苦,像是火烧一样,他们在我身体里翻滚、吞噬,互相撕打。
这样痛、这样的难受,但是我连昏过去都不能。我看得到月光苍白的在遥远的水
面,像是一朵苍白的山茶花,幽蓝荡漾。但是我却溺水而窒息。
或许是太荒缪太痛苦,我居然想起一道叫做泥鳅钻豆腐的菜。将活泥鳅和豆腐放
在一起蒸煮,因为越来越热,耐受不住的泥鳅就往豆腐里钻。这还有个好听的名
字,叫做“草船借箭”。
现在我就是那块倒楣的豆腐,让无数的鬼魂穿刺侵蚀,破碎的灵魂更加粉碎。
说不定,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一直躲在精神病院,就是寻找一个稳定安全的环
境。但是今天…今天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出来。
今天可是,可是我妈妈的忌日。姊姊趁著爸爸出门,要我五点半的时候,回去替
妈妈上香。
哪怕我疯到什么程度,我还是希望可以,可以为母亲上一柱香。
“妈妈…”我喊了出来,紧紧跟着我的魍魉突然游开,还没来得及逃离,已经四
分五裂。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从水里提了出来。
无数的鬼魂从我的身体里逃逸出去,在朦胧的眼睛里看起来,像是钢青色的烟火。
“姚小哥,你还好吧?”我看到一张苍老的脸孔,这不是跑去卖大肠面线的阴差
吗?
我还活着。咳了很久,一阵阵的发虚。被迫再次面对自己的无能,我喘著,并且
苦笑。
“喂,饶了你们就很好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老阴差吆喝着,“快滚!”
我这才看到,那个女孩还抱着我的腿,长发覆面。她让阴差骂得畏缩起来,转身
要离去,又恋恋不舍。
“真的不能在一起吗?”她没有转头,甜美的声音不断颤抖。
“不可以。”默默看着她的长发也掩饰不住的糜烂伤口,“我得回家。”
她掩著脸消失了。
后来我有回家吗?其实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昏过去的时候,听到低低的哭泣。那
哭泣的声音…真的很熟悉。从小听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声音。
我问老阴差怎么知道去救我,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这…当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会是谁呢?“…怎么还不投胎去?”难道是因为我吃了她的心脏?我还她,我可
以还。
“心里搁著事情,怎么走得开。”老阴差发著牢骚,“当人子女的自己保重,别
让父母放不下,那就是尽孝了。”
不知道是魂魄受了重伤,还是因为受寒,我生了场大病。但是再怎么痛苦,我都
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能让她,再有什么挂心的了。
医院开出来的诊疗书说,我病情恶化。
其实也真的是恶化了。被阴鬼这样穿刺,我愈合的不太好的灵魂,又千创百孔,
在发冷发热之余,连连暴吼,好几次短暂的清醒时,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
但是我没有流半滴眼泪。
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但是家人深恨我的畜行,不会让我回去上香的。怀
著绝望的乡愁,和被鬼蚀伤的灵魂,我只能用凄厉的惨叫抗议,一声又一声,一
声又一声。
但我还是,没有流半滴眼泪。
在痛苦莫名的疯狂中,我半昏半醒的梦见那个满天流星雨的夜晚,和那杯甜美至
极的水。我好想喝,好想喝…
上弦月像是一抹伤痕,苍白的透过云层看着我。我在昏沈中,看到杨大夫身后有
着极大的翅膀,雪白的三对羽翼,将干净的水放在窗边,晒著月亮的幽微光芒。
“喝罢。”他将水凑在我嘴边,“本来我也很犹豫要不要救你…但是你也奇怪,
既然那么多众生都屈服在你的魔力下,你的故事是他们的罂粟…为什么不叫他们
救你?”
我喝下了那杯让月光晒透的水,迷雾被驱散开了,脑海中的清明扩大许多。
“…他们不是我的奴隶。”叫喊过度的声音嘶哑,“他们跟我什么关系?只是我
的读者。”
我说过,我性格软弱。我没办法去利用别人…尤其只是几本破书,和几个漏洞百
出的故事。精神上的洁癖太过,我甚至无法承受他们为我做的任何事情。因为我
比谁都知道,我完全不值得尊敬和爱恋这种高贵情绪。
我不知道怎么还,我也可能永远还不起。
他帮我解开绳子,我呆呆的望着墙壁上的抓痕。那是我痛苦莫名的时候,拼命在
墙上抓爬,将水泥墙壁挖出一条条小小的沟渠。
杨大夫没有说话,若有所思的望着我。
“你要不要转院?”他提议,“换个环境。而且,我所在的医院比较‘干净’,甚
至可以给你某种程度的自由。”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还真的想继续写下去。”
“…让我想想。”我讶异了。我相信杨大夫并不太喜欢我,就像我不太喜欢他。
或许,因为他不会被我的故事入魔,我反而相信他。
那杯月光水让我的魂魄伤痕渐渐痊愈,虽然是这样疲惫欲死,但我真的好起来,
而且可以坐在电脑前面写我的故事。
若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修到有点神经的散仙硬把“肉芝”血淋淋的塞进我
的嘴里,而其他众生包括地基主都默许他的行为,我可能还举棋不定。
不管怎么呕吐,我就是不能把那种血腥味吐出来。那是一个小人儿骑着马,虽然
小得只有食指高,但是他却这样暴力的逼我吃下去。
就怕我早早的死了,故事来不及写完。
就算这种“肉芝”可以长生不死又怎么样?我真的心灰了。果然,我跟读者不该
混太熟。他们眼中的“对我好”,只是让我更痛苦。
我又吃了人了。
吐到胆汁和血都跑出来,虚弱的倒在洗手间,我没有落泪,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
力气。
“喂!”小司从外面走进来,吓坏了,“你是怎么了?没个人扶你吗?发生啥事
了?”他将我拖起来,粗鲁的扔在床上,随便拉了条布在我脸上乱擦。
虽然知道那条是抹布,我也没纠正他。“…他们逼我吃了肉芝。”
“恶。”他皱紧眉,像是也想吐,“怎么逼人吃那个?多恶心。”
我笑了。当一个人不能哭的时候,也只能笑了。
“小司,你喜欢我吗?”我拉着他的手,轻声的问。
他唬的一声往后跳,“你干嘛用那种娘们的语气和模样问人?”他拼命的抚著双
臂,“我只喜欢看你的小说,可一点都不喜欢你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那好。”我点头,“我要转院,你跟我来吧。”
“我?为什么是我?”他大嚷大叫,“我有那么倒楣吗?我相信别人会更想去吧?
为什么是我啊~”
呵呵,因为你不喜欢我。更不会逼我吃下任何东西,你是个…非常单纯的读者。
我是个卑鄙的人。既然我没有能力对抗这个世界,我需要一个人挡在我前面,而
他,不喜欢我。
最后我转院了。也告别了这边的众生读者,说我不告而别也是正确的,只是临行
前我说了一个故事,让他们再也不能去找我。
后来我转院了,当然也又发生了一些故事。有些时候杨大夫会默许我到处乱走,
小司是最可怜的,可以化为人形的他,苦着脸跟着我到处乱窜,还得负责保护我
这个脆弱而鬼气森森的人。
当然,我也还在写作。至于鬼魅,也没有放弃过将我拖入黑暗中。
我凝望着深渊,而深渊也用绿汪汪的眼睛,凝望着我。
咯咯咯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