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访客
“给我。”我向她伸手。
“…不。”她痛苦莫名,“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办法走。”我叹口气,“她少了脚踝骨。”
现在我有点懊悔了。多管闲事的下场就是再也没有清静。
我本来以为我住在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比精神病院更死
寂?但是自从我帮了那个美丽的访客之后,我的麻烦就层出不穷。
每一天,都有许多抱着希望的访客来见我…我不耐烦,医护人员更不耐烦。
我不是道士不管抓鬼,我不是牧师不管忏悔。医护人员简直要烦死了,他们也说,
医院不是姚夜书的,他们也不管送往迎来。
我心情很坏的看着墙上响个不停的电话,心情真是糟透了。
其实精神病房不该有电话,毕竟危险…但是也不该有电脑、网络线…好吧,我是
自费病人。
这个电话是一连串的事故以后“长”出来的。
毕竟天天得爬到二楼通知我有访客,护士小姐脸色不会太好看。当被烦到一个程
度,口气当然也不会太好。我完全可以谅解。
但是我那群“特别”的读者,不能谅解。于是在第五个护士在我的房门口莫名其
妙咬到舌头,程度必须缝合伤口的时候,我终于大怒的砸了电脑,把满屋子的“读
者”赶出去,足足两个礼拜没写半个字。
我砸电脑的时候的确是激动了点,但护士和医生的反应大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挨
了几针镇定剂,等我昏昏睡醒的时候,房里多了电话。
再也没人爬上楼来叫我去会客,用客气万分的态度透过电话通知我。
这有方便的地方,也有倒楣的地方。方便是,我拿起电话筒说,“不去。”一切
都解决了。倒楣的是,电话不休息也不看场合,尤其是我正在运指如飞的时候。
不想管,但是该死的电话一直催命。
打完一段,我终于忍无可忍,拿起电话,阴恻恻的说,“不去。”
“哎呀,夜书。是我呢!”欢快得过分的声音传过来,“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呢~”
我颓下肩膀,像是被五百磅的重锤捶了脑袋。饶了我行不行?你到医院来作什
么?你得了一条命就赶紧逃生吧~有点生存本能的人不逃得八百里远?
但是我相信,万物都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我被这个笨蛋吴大夫克得最紧。他,绝
对是我的天敌。
我本来想豪气干云的说不去,但是却听到自己软弱的讲,“你别动,我马上下去…”
垂头丧气,我穿上拖鞋下楼。真糟糕的时间…傍晚的逢魔时刻。正在喧譁著领饭
盒的病人和护士,突然安静下来。整条通道“刷~”的让出来。
只有我的拖鞋踢踢塌塌的声音。一路走,杂鬼畏惧的钻入地板,退出窗外,大约
是我凶残的读者不知道怎么整他们的。
也说不定,和这些异类相处久了,我的鬼气更深了。不过我面容的阴森,却不是
因为鬼气的关系。
咬牙切齿的打开会客室,“谁让你又来…”我的肩膀一垮。
四个清醒的伥鬼依恋的靠在吴大夫的身上,上下摩挲着他断臂上的伤痕。我毫不
客气的踢桌踹椅,把他们赶到一边去。这些伥鬼还记得血肉的气味,这个该下锅
却还活着的活人,正在刺激他们的食欲。
“…夜书,你的脾气变坏了。”吴大夫小心翼翼的说。
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斜斜的用白眼看他。我脾气坏?我脾气坏是谁害的?
“夜书!你怎么瘦成这样?!”他大惊失色,过来就要摸脸,“你瘦得下巴都尖
了!”
我赶紧躲开他的手,被男人摸岂不是太恶心?“我一公斤也没瘦!拜托…”我没
瘦,只是脸型改变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长相越来越像女人。
他又囉唆很久,泫然欲涕。我默默忍耐著。我想他当辅导老师一定不会出什么问
题,学生应该乖巧又听话。被他这样烦下去,最顽劣的不良少年绝对会痛哭流涕
--烦到哭。要揍他么,他少了一只手臂,又哭哭啼啼的,欺负这种人会遭天谴。
我说过了,最可怕的是天真善良的好人。尤其这个好人爱哭又唠叨,那才叫做会
走路的地狱。
百无聊赖,我只能东张西望,顺便用眼神警告伥鬼别给我作乱。
不对。怎么算都不对,怎么会是四个?还有一个呢?难道他们这么敬业,被血肉
吸引来还留一个看守曹铮然?
心不在焉的听完吴大夫的废话,我马上要把他赶回去。
“我觉得很奇怪。”他还做最后的挣扎,“夜书,为什么你不叫我的名字?我早
就不是吴大夫了。”
“我不记人的名字。”很干脆的回答他,拽着他的胳臂往外推,“你不是顺路来
看我?看也看到了,快走吧。”
好不容易把他扔出去,我转头看着四个伥鬼。吴大夫不在,我就不用掩饰我身上
浓重的鬼气了。斜眼一个个看过去,伥鬼有些畏缩。
我不记人的名字,是因为我发现我有种能力。这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唤名,
就可以约束一个人。我不喜欢那样。
“徐阿明。”我用命令的口吻,“钟晓龄呢?”
很像是雏鸟情结。我帮他们取回名字,他们也害怕的服从我。
“她回家了。”徐阿明低下头。
这让我迷惑了起来。回家?就算清醒过来,伥鬼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魂魄伤害。他
们阳寿未尽,又没有人来接。得在人世渡过他们最后的岁月,而且不能离主人(哪
怕是主人的尸骸)太远。
事实上,伥鬼是有些弱智的。
为什么有个逸脱的伥鬼回家去了呢?距离这么远…太不可思议了。
我又问了好久,但是翻来覆去就是,“她回家了。”
我有点气馁,真像是在询问喜憨儿一样。无力的挥了挥手,他们默默的回去,然
后我又听到遥远病栋的凄惨叫声。
他们上工还真的很卖力。
走失了一个清醒的伥鬼很稀奇,我问地基主和常来的鬼读者,大家面面相觑,说
没听过这种事情。
对。别人看我的日子似乎觉得很难打发,其实不然。我很忙,要看资料消化资料
要写作。灵感这玩意儿比鬼魅还难捉摸,常常让我有挫败感。当写不出来的时候,
在我身边蹭的地基主和众读者就倒了大楣,被我抓起来严刑拷打,吐出来的故事
很自然而然的拿来批发零售,还常常被我嫌不精彩。
地基主是最可怜的苦主,她常哭诉被剥皮剥得很冷。
我许多跟鬼魅有关的知识都是从这种严刑拷打里头得来的,这可是别人没有的第
一手资料…虽然常常被骂妖言惑众。
能够有智识到可以聊天说故事,兼论三界八卦的鬼魅众生,多少都存在久了,有
些道行。他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我不禁皱眉。
“除非有人把她带出去。”书生老鬼说了。
“怎么带?她只剩个鬼魄。”我没好气。
“阿你没看过师公做法招魂喔?”但是他也承认,“现在几乎没有合格法师了,
招魂都是做做样子的。招魂有用,哪需要阴差四海抓魂。”
小司--那个小阴差在墙角拼命的点头。
招魂。我心里动了动。要招魂,也要先知道伥鬼在这儿啊…谁会想招她的魂呢?
我想到那个美丽又哀伤的访客。
看起来,姊妹情深。真要招魂就由她招回家吧。反正她妹子成了伥鬼,主人发疯,
她也不会再造罪孽。好好的供养,说不定还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我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到底我不是救世主,管不了那么多事情。除非发生在我
眼皮下,我是什么都不想管的。
毕竟我说过,我只是小说家。
***
吴大夫走后,我过得很称心。后来接手的大夫我连姓都没记住,却相当心安理得。
他们是标准的铁血男儿--铁氟龙的心脏、液态冰的血,既没有仁慈,也没有温
柔,可以看病人在眼前休克抽搐还谈笑用兵,下药又重又快,毫不考虑后遗症。
满脑子只有“当医生赚大钱”的伟大抱负。
我不惹麻烦,他们不理我,大家相安无事。
这些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唯有新台币方可笑春风的医生,居然被吓得鬼哭神
号,车祸的车祸、住院的住院,这倒是满神奇的。渐渐的,我们这个位于山脚的
精神病院附近居然盛传闹鬼,传媒天天来这儿吵吵闹闹,还真的让他们拍到几张
灵异照片…
我就叫老鬼他们别太爱出风头了!真是…这样我的日子怎么过?
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美丽的访客居然来访。我满腹狐疑的下楼,但是会客室空
无一人。
人呢?
我等了半个小时,最后护士通知我,她有急事,走了。
我望着夜幕低垂的夜空,隐隐觉得有事情发生了。但,关我什么事情?耸耸肩,
我对护士笑笑,她居然脸色大变的贴在墙上,簌簌发抖。
后来我听地基主说,我冲着她笑的时候,阴森森的,雪白的牙齿在没开灯的会客
室,粲然的发出鬼火。
在这种气氛下,会客室外传出惨烈的尖叫声,像是传染一般,让护士小姐逼着嗓
子惨叫,几个如狼似虎的医护人员冲进会客室,不由分说就把我反剪双手压在桌
子上,可怜我跟那个护士距离三尺,居然蒙此不白之冤。
这个时候反抗是最下策,不但会因此受到伤害,还可能引来什么电击治疗,我觉
得口吐白沫很丑。我放松筋肉,让我他们把我的脸压在桌子上,尽量用最温和最
理智的声音说,“在打镇定剂之前,先看看外面吧。顺便检查护士小姐有没有伤
口。”
在惊慌的群众面前,越镇定越有效果。尖叫的护士小姐终于回魂,“不、不是他…
是外面、外面…”
我的脸瘀青了,但是没有人跟我道歉。精神病患者不被人当人看,我早就习惯了。
趁所有的人都冲出去察看,我默默的跟着去探头看看。
外面有个昏倒的警卫,他的前面,一大滩血。但是警卫身上干干净净的,似乎没
有伤口。在路灯的昏暗中,那滩血延伸到大门外。
我还在寻思,某个大夫看到我,大喝,“看什么看!快进去!”举起手来作势要
揍我。
定定的望着他,大概三秒钟吧。我咯咯笑了一声。在这样诡谲的场景里,特别刺
耳。
他吓坏了。不过就像许多铁血医生,冲过来就想给我好看。旁边的护士赶紧揪住
他,颤着声音,“姚夜书,晚上冷了,快进去吧。”
那个铁血医生马上矮了一截,躲在护士背后开始发抖。
没说什么,我安静的走回去。地基主冷哼一声,“那护士救他一命。”
“闹乱子我就三个月一个字也不写。”我也冷笑,“妳知道我的性子。人鬼殊途,
特别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她张著嘴,狠狠地跺脚,气得好几天没有出现。
冷著脸,我上楼回自己的囚房。那滩黝黑的血,一直在我眼前回绕。
拜网络之赐,我开始搜寻医院附近的灵异事件,范围扩大到各大BBS的鬼版。
并且开始过滤,哪些是鬼读者出来上镜头,哪些是跟那滩污血有关的新闻。此外
我也认真的寻找伥鬼的资料。
很可惜伥鬼的资料真是少得可怜。只有一句成语证明他们的存在,“为虎作伥”。
但是多如繁星的网络资料,还是找到一些,更有趣的是,我是在大陆的网站上找
到的。
地基主闹小性子,一直留在我这里的小司就惨遭酷刑逼问。他不甚情愿证实了我
某些疑问。
整理一下,医院附近第一起的灵异事件,引起一桩不大不小的车祸。一个下班的
医生,碾到某样东西,擦撞了路边的电线杆。他要下车察看的时候,车窗出现一
只惨白的手骨,在他的车窗上拍著,留下几个血手印。他晕了过去。
这个医生的位置,在距离医院大约一公里的山路往省道的方向。第二个牺牲者又
近了一点,这次比较尴尬,是对偷情的护士和医生,他们的车停在路边,也被印
了几个手掌印,衣衫不整的吓昏过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此一个礼拜了。这次,到了大门口。
我仔细想了很久很久。“…小司。”
他像是猫一样,躬了起来,只差没有发出“哈~”的恐吓。“干嘛?你要干嘛?
你想对一个列册的阴差干嘛?”
没理他的过敏,“陆判官说,我就算抄电话簿,也可以迷惑众生。真的吗?”
他瞪了一会儿,气馁下来。“…你就算读现金帐,我也觉得是很棒的故事。你的
作品是众生的罂粟。祸害,祸害…”
嗯。我也明白我是祸害。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
我喃喃的对着窗外念著。
小司张大眼睛,“…‘招魂’?你…喂!你不要乱招!你要招谁出来啊?!你到
底知不知道你的故事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啊?…”
我是发疯的祸害,当然知道啊。
“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
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
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
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
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
天空这样悲戚的宝蓝。死去无法复生、肉其白骨皆是虚幻。献祭任何人,都没办
法得回妳年轻无辜的生命啊…
“魂兮归来。”
狂乱的风压弯了树的背,像是呼啸的哭泣。在虚妄的招魂中,众鬼放声大哭,凄
然如暴雨的悲鸣。
交融一气。
小司恐惧的看我很久,大叫一声,摀著耳朵逃走了。
我念了七天,这个医院简直变成墓地,每天都有护士辞职,整个医院天翻地覆,
充满鬼哭。不过哭归哭,其实真能忍耐这种哭声的,倒没有几个。还跟我呕气的
地基主苍白著脸孔爬出来,求我不要念了。
“拜托,我会哭瞎。”她肿著核桃似的眼睛哀求。
睇了她一眼,在晚霞满天的黄昏,我开始“招魂”,她也很捧场的放声大哭,然
后设法躲进地底下。
第七天,医院里的鬼魂跑了个精光。只能远远的听着我的“招魂”,然后悲泣。
啪的一声,整个医院突然停电,此起彼落的惊叫声突然寂静下来。我现在只能祈
祷医院里没有人有心脏疾病。
因为,有某样东西在黑暗中爬行,我可以想像,她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蠕动着,
痛苦的膝行。我似乎可以听到她爬动的窸窣声,沈重的啪、啪、啪。咽喉滚著血
的呼噜,而且越来越近。
我听见,爬上楼梯重重的声响。水滴声。呛咳。拖着沈重,慢慢接近我的门。
蹦。房门重重的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像是铁制的大门也承受不了这种
猛烈的力道。蹦。
天,完全的暗下来了。黑得如此迅速,如此不自然。一颗星星也没有的深邃夜空,
细得像是伤痕的下弦月,却照亮了黝暗的囚房。
蹦!又是一下撞击,整个门都在剧烈颤抖。我并没有锁门,只要压下门把,应该
就可以进来。但是外面的“人”却没有如我希望的压下门把。
第三次。整个门发出凄惨的呻吟。铁门上面传来抓爬声,无声的、无声的愤怒。
我打开门。
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被扑倒在地。幸好我将手臂横在咽喉,所以锐利的牙齿只
咬住我的前臂,并没有撕开颈动脉。
“钟晓龄,不要动。”黑暗中只有我的声音,“我为妳说一个故事。”
她僵住很久很久,茫然的抬起脸,松开了我的手臂。
肉其白骨。但是死亡只有一瞬间,重生的痛苦谁了解呢?她还没长出皮肤,薄薄
的肌肉依附在骨架上。每一步爬动就是鲜血淋漓。眼睛装在没有眼睑的眼眶中,
像是随时会掉出来。鼻子只是乌黑的两个洞,当然,也没有嘴唇。两排森森的牙
齿露出来,没办法停止的唾液,滴得下巴混著血,一片溼漉漉。
但是她的咽喉,一片空空荡荡,可以看到晶莹的白骨。
我拉过椅子坐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审视着她被淘空的喉咙。这可怜的孩子满
眼畏怯,害怕的抓着我的裤子。十指不全,残破的指尖没长出肉来。身上狼狈的
布满一块块露出白骨的空缺。
她在哭。可怖的眼睛露出极度的痛苦和忍耐。但是她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因为她
的声带连同咽喉一起被淘空了。
极其可怕恐怖,却也非常悲惨可怜的孩子。我拖过床上的毛毯裹着她,她将血肉
模糊的脸孔埋在我的胸口,无声的啜泣。
希望心爱的人可以复活,回到自己身边。这种愿望无法责备。但是对于一个被吃
掉的伥鬼来说…危险的返魂术不只是危险,而且对她的伤害特别重。
被吃掉的地方,是永远长不回来的。所以她的咽喉、股肉、后背、脸皮和双耳,
还有内脏…都长不回来。
生前的她,一定是很美丽的吧。每个少女都像是一朵花,初绽的生命本身就是美
丽的。像是她完整而光滑的头发,活生生的。
我,觉得很痛苦。因为心灵破碎过,所以我连建起防御高墙的能力都丧失,这种
冲击这样直接迅速,夺走了我的声音。
“…我为妳说个故事,钟晓龄。”声音破碎而嘶哑,“等说完这个故事,妳的苦
难就会结束。”
我说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关于一个长发的美丽海妖,来到这世间磨难一场。
最后发现浮生如梦,于是离开了残破的躯壳,回到海中。
“她说,‘你还会记得我吗?如果我变得不一样,你还记得我这副宛如大火焚尽
的模样?’
他说,‘我会记得妳。记得妳的善良和宽恕。记得妳非常美丽…所有生命的本身,
就是美丽的。’
她微笑,整个脸如许灿烂,哪怕她连脸皮都没有了。”
我停住,试着掩饰哽咽。
“‘我觉得想睡了。可以借我手绢吗?我失去眼睑,没办法闭上。’一条手绢覆
在她的眼睛上,透著薄薄的雪白,她望着阳光。
‘答应我,不要悲伤。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
‘阳光好美啊…’
她展开新的旅程,向大海游去。蜕下的躯壳,粉碎而雪白。”
我将手绢蒙在钟晓龄的眼睛上面。片刻,她被强迫召回的残破肉体,粉碎成雪白
的骨灰。
默默的将她的骨灰捧入预备好的罐子,我哭不出来。我希望我能够哭出来。
我只能让她游向海中,因为她无法行走。闷闷的,面墙躺着。
没错,我性格软弱。所以我不想碰任何悲伤,不想扛这些痛苦。我害怕雨天,厌
恨阴霾。喜爱阳光,是因为可以晒一晒懦弱而发霉的灵魂。
从任何方面思考,我都没办法释怀。为恶者已经在赎罪,任何人都没有错…我不
是钟晓龄的谁,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悲哀到粒米不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怕我除了精神分裂,又添上忧郁
症。
“你再不吃饭…”地基主使出最后的手段,“吴大夫…”
怨毒的望她一眼,翻身起来随便吃了几口。别添乱了,我这种恶劣的心境,不需
要那个家伙来找麻烦。那四个伥鬼可不是我的伥鬼。他们要啃吴大夫我无能为力。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我只能写,然后等待。
等待的人,却七天后才来。
看到她,我却没有吃惊。即使她整张脸、双手都包著纱布,我也不讶异。之前我
已经问过小司,返魂术很凶险,就算成功,返魂后的人性格凶残,九成会变成怪
物。
她付出很大的代价。
不再泰然自若,她慌张的双手发抖。“…她在你这儿吧?”若不是找到没有办法,
她不会来找我的。
“对。”我咯咯的笑,阴郁的看着她。面对她,我不用遮掩身上浓重的鬼气。
“请把她还给我。”她的声音软弱下来,“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没有亲人了…
就算有报应也该是报应在我头上,不应该是她…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哭了,眼
泪浸溼了纱布,干涸的血透出来。
“我拒绝。”觉得疲倦而麻木。其实我该提起精神,因为地基主说过,我疲倦麻
木的时候看起来像厉鬼。“我从来不问妳的名字,也不问妳的职业。因为我不想
听妳说谎。”
她倒抽一口气,结了个手印。我的心沈了沈。讨厌这种预感,讨厌这种从时空阅
读历史的能力。更讨厌这种知道一点什么,却完全没有能力的感觉。
沉默这样难堪,我觉得很悲哀。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呜咽,“父母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七岁,要
养活妹妹…咒杀也不是每次都灵的…报应?这就是报应?难道我们饿死街头就
不是上辈子的报应?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不是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命这样沈重。每一条都该死的重。”
然后又是沉默,窒息一样的沉默。
“给我。”我向她伸手。
“…不。”她痛苦莫名,“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办法走。”我叹口气,“她少了脚踝骨。”
她突然爆发了,“我当然要留着她的脚踝骨!不然她怎么知道怎么回来呢?你为
什么要阻止我?七七四十九天就行了!七七内只要她吃了‘虎’,就可以完全复
活!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没有内脏没有脸皮没有咽喉叫做什么复活?”我低低的说。其实我怀疑这不是
我的声音。这样冰凉、阴冷,像是蛇爬过了肩膀,蜿蜒在胸口。“不能走,她只
能用爬的。”
艰苦的,从遥远的家里,爬过半个城市,爬到这个医院。连哭声都发不出来,流
著泪,一步步的爬。
“妳看过她蜿蜒的血迹没有?妳看过她的泪水没有?妳问过她想不想这样痛苦
没有?妳要无罪的她,再去沾染罪孽?”陌生的声音越来越轻。
“妳真的爱她吗?”
撕裂而绝望的哭喊,将这个夜晚的宁静击个粉碎。声嘶力竭的,无言的控诉。握
著一小节纤细的骨头,她痛苦得几乎死去。
无情的拿走那一小截骨头。
“你抢走我妹妹,庇护那个凶手!”她狰狞的扯下纱布,纵横的伤口惨不忍睹,
像是一道道爪痕,“我要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望了她一会儿,阴暗中,我轻轻笑了。“随便妳。”
她发狂的扑上来撕打,被医护人员拖住。远远的看,她像是夜叉。我知道夜叉的
复仇心很强烈,尤其她又是个很有能力的巫觋。
尽管来。
轻轻的将那截纤白的骨头放进罐子里。我不会把妳交给姊姊,对不起。她太寂寞,
寂寞会引发疯狂。下一次她再试图让妳复活,我没有把握可以把妳叫回来。
我什么能力也没有,对不起。
抱着那罐骨灰,我陷入昏晕而漫长的睡眠。我看到她能够行走了,在沙滩上奔跑,
一切完整,跟风一样自由。
能够给妳的,只是很长很长的梦境,一切都是虚妄。或许这样最好吧,一个疯子
的梦境。直到妳的阳寿尽了,有人来接妳为止。
这世界,这样痛苦,也这样的欢欣。
***
我有了一点点的改变。
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在那个充满辱骂的部落格开了一个专区,声明我不见任何人,所以不要随便来
医院找我。但是,我是说,但是。
但是你的故事可以打动我,说不定,我会私下和你谈谈。
很多人留言只是寻开心,也更有一些是空穴来风,很想劝他们干脆从事写作。当
然有更多的谩骂,更多的讽刺,更多的指责…“妖言惑众”。
不重要。我还是会心平气和的看着每一则留言和叙述,偶尔,非常偶尔的,我会
请他们来找我。
虽然薄弱的像是一根蜘蛛丝,但是在无助的人眼中,这可能是唯一的援助吧。也
因此,我认识了一些人,还有非人。甚至我还藏匿过某界的罪犯…不过我答应要
保密的。
这样有什么好处?其实完全没有。我帮了他们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
我只是认真的,说了一个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只是很纯真的接受了我的暗示,撞
邪的认为其实只是错觉,怕鬼的相信没有鬼这回事,痛苦的相信痛苦一定会过
去…
仔细想过,说不定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是一个疯子的暗示,刚好大家都能接受。
虽然见过我以后,我不再跟同一个人见第二次面。我也不懂,大家都很平和的接
受我的任性和跋扈,明明是个和蠹虫没两样的废物。
当然我也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像是试图除妖的道士(这个妖当然是我),和想为
我退魔的牧师(他居然被退魔师的笑话打败),他们很倒楣的中招,成了我的读
者。
在囚室得到无穷的乐趣,和无法拘束的自由。这都是奇特的访客带给我的。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晚上睡得比较安稳,写作的时候心安理得。
“你好像对大家都很好。”有回老鬼来找我喝酒,我酒量实在很差劲。
“我会把你们赶出去,还会摔电脑,支使你们做这个做那个,甚至要偷溜出去的
时候逼你们轮班变成我的样子,好让我出去逛大街。”其实我已经半醉了。
“嘿嘿。”老鬼喝了一口酒,“你对大伙儿都好,但是谁也都不是你的朋友。”
勉强睁开眼睛瞧瞧他,老鬼老鬼,真是老成精。“你们是读者,不是朋友。”
“读者不可以当朋友?”他的语气很不满。
我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其实,我也曾经把读者当成好朋友过。在心还很软,神智
清明,这世界还包裹着玫瑰色糖衣时。
“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
十六?十七?我忘记了。我开始狂热的写,开始有读者,互动的很亲密。血气方
刚的少年,对一切都还揉不进沙子。发现自己的文章被盗转,怒不可遏,写了一
篇抱怨文。
第二天,哪个网站从地球上消失了。应该说,架著网站的电脑被攻击,整个主机
都毁掉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在一家很小的出版社出版我的书。”
年纪轻,只会横冲直撞。出版社是不好,但是傻孩子就是傻孩子,我在网站口诛
笔伐,加油添醋的说某出版社怎么样怎么样的苛待我。
再一次,出版社架网站的主机又毁了,还有一群跟我处得很好的读者,跑去出版
社吵闹,还跟员工冲突,一个女孩子从楼梯推下来,脑震荡。
“那时候,我好害怕。”可能是酒醉,我的声音这样软弱,“他们为什么要为了
跟废物没两样的作家出头?幸好那女孩没事…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这种狂热的喜爱根本不正常。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认识
的人?因为他会满纸胡说八道?我最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虚无、空
洞,我知道,我知道…
我只会写而已,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醉到昏睡过去,我还在模模糊糊的回忆。为什么,我一步步的远离人群呢?
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跟我好友相称,然后把我写过说过的话,拿去其他地方嘲笑侮辱的人。我
也喜欢过可爱的女读者呢…甚至上过床。我还是,我还是正常的男人啊…
但是她们也只是彼此炫耀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甚至争相告诉我别人说了我什么什
么…
我退却,然后下沈。越退越深,越退越深…直到离群索居,不再说话为止。
并不恨,并不恨那个女鬼,真的。没有她的纠缠,我还是会走到这一步。只是她
的出现,让时程加快而已。说不定在不断的退却中,软弱早就造成了我的疯狂。
没有她我可能还是会去挖坟,毕竟我只剩下那一点狂热,狂着想要取材,想要写,
想要写…
也说不定,我早就蓄了鬼在心里。
谁也不恨,谁也不怨。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必然的。
昏睡的深渊好深,深到看不到底。哗哗的水流在震耳欲聋。我在沈、沈、沈。
我的人格有重大缺陷吧。咯咯咯咯。
没有,读者没有让我受伤。或者说,我故意让她们伤害我。因为我需要那些伤痕,
一笔一缕的写进小说中,封印起来。
但是够了。我取材取够了。现在读者对我来说,是善良的陌生人,不要再进一步
了。他们伤害我的时候,同时我也在伤害他们。
就像我用小说束缚他们,他们也用感想束缚我。没有人是真的自由。
***
醒来我头痛欲裂,根本不记得昨天说了些什么。老鬼凉凉的看我,嘿嘿的笑。
“说倒是没说什么,”他哈哈大笑,“不过你脱光了在外面的走廊跑。”
“…真的吗?”我大吃一惊。我知道我酒量不好,但是酒品有这么差劲吗?地基
主和小司一起严肃的点头,我沮丧的趴在桌子上。
我真没说什么?为什么我像是沈到一个忧伤的梦境呢?
“刚你有访客。”地基主咳嗽一声,“护士不敢叫醒你,把访客的礼物放在这儿。”
那是一本重大伤病手册。打开来,“重度精神分裂”。
吴大夫说过要帮我申请,没想到他真的去办了啊…我的过去,这样子盖棺论定了。
翻著那本小册子,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咯咯咯咯…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