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魅生前传-凤鸣卷:眉妩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20:51:55
魅生前传-凤鸣卷:眉妩 作者:楚惜刀
乘鸾
  侧侧在青石小路上飞快地奔跑,她听见了瑟声。
  疾奔中,一双菱纹绮履倏忽翻飞,丱发双髻下是婉丽跳脱的姿容。她穿了素白的鲛绡
单衣,合领与宽袖上细密缝制了扑花的彩蝶,与玉色百褶裙上盛开的素馨遥相成趣。周身
服饰的劈丝配色皆是她一手操办,像自绘了丹青又淘气地从画中踏云而出,眼中有按耐不
住的得意。
  漫天萧骚的乐音应和着她的脚步,如冰花错落,簌簌地跌在心头,这声音就像一条游
龙悠然徜徉于七窍。风吹声动,陡然间曳过一个音,平地里顿时掀了碧浪,丝丝碎珠飞溅
颊上。瞬息间心境通明,万籁流转,她是被远远牵住了的纸鸢,一径往遥控的手那头栽去

  泛商流羽,泻征鸣宫,能以五十弦的大瑟奏出这仙伦妙音的,只能是爹爹的好友——
瑟艺超绝的阳阿子大师。
  幽谷寂寞。寂寂谷中唯有侧侧与爹爹相依为命,纵把阖谷的花草虫兽作了伴,也逃不
过黑夜后悄无人声的静谧。爹爹赏玩骨董、修习书画便也罢了,侧侧却是少年心性,一腔
的贪爱新鲜无从打发。缠针弄线,没费心思就练成了眼花缭乱的绣法;敷粉染面,张眼处
只有苍藤青藓又给谁人看去?
  仅存的热闹,只在远客到访之时。
  一弦一音。大瑟声声分明,悠如竹间飞雪,洒然希音;疾如嘶寒野马,蹄踏奔雷;空
如雾锁银河,横截蛟窟;哀如暮烟凝碧,倚天长啸……九曲回肠,亦不够听这弹指之声。
  手离弦之时,侧侧正跃进蕉也门内,向抚瑟那人喊道:“阳阿子伯伯!”余音掠过少
女娇怯的面容划向空中。阳阿子撇下他的宝贝古瑟,笑着起身,双手将侧侧举起,刺目的
阳光毫不吝惜地为她镀上了金色的光芒。
  侧侧的笑一如山涧的清溪,叮咚响过阳阿子的耳边。
  “伯伯要多住几日,不能像先前两日就没影儿了!”侧侧揽了他的脖子撒娇。说来也
怪,爹爹和阳阿子一般年纪,她却像对师父般毕恭毕敬不敢稍有差错。相反,对难得来谷
中的阳阿子总有千般要求,使尽小女儿家的手段。
  沉香子含笑望着女儿。年过半百方得此女,娇宠得想把世间一切珍宝奉上。可惜妻子
早逝,他精于诸多技艺,偏偏不识如何管教子女。不知觉中他成了巍然不动的两岸,而女
儿是纵情流淌的水,沿了他宽厚的臂弯驰向远方。
  阳阿子哈哈大笑,从莲衣中取出一只空竹。手轻一抖,空竹攀上了绳疾转,嗡嗡地似
群蜂轰鸣。侧侧欢喜不迭,见阳阿子旋手一抛,空竹直飞高数丈往半空里掠去,等急急下
落,被他伸绳捞住,复又鸣响不息。侧侧瞧得目炫神迷,惊叹中接过空竹,依样画葫芦摆
于绳上。谁知手未动,空竹掉头往下,啪嗒落地。她不服气,缠了阳阿子学会了手势,专
心致志地揣摩起来。
  等侧侧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沉香子若有所思地注视老友,又移目到他那张瑟上。黑
色的髹漆尽退,古瑟黝亮的光色沉如乌木,这是阳阿子珍藏的十三张瑟中最好的“天籁”
。如今大老远地抱瑟而至,想是为了告别。
  蜿蜒伸向屋子的幽径,没过两日已长满杂草,野花扑簌簌开得旺盛。沉香子忽觉日子
静得过了头,未免心动生念。当下起了个话题,问阳阿子道:“你上回说收了个徒弟,现
下如何?可称心意?”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磨搓著双手,极力掩饰心中的羡慕。年过六旬
,那双手依旧莹润如玉,像是日夜浸润羊奶的皇宫贵人,细致得不见一丝皱纹。
  阳阿子点头,眼中一抹安定澹然的神色:“我没看错的话,明月说不定能青出于蓝。
我总算找到人托付终生技艺,你呢?”
  这山、谷、花、草,千年不变,一如沉香子隐居后的人生。他忧心忡忡地瞥了侧侧一
眼,道:“我所学庞杂,自忖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可这妮子只学了些花拳绣腿,
于剑道尚在门外徘徊,更遑论其它三绝。唉,荒山野岭哪里找得了传人,怕是……要带进
棺材里去了!”
  树影婆娑,阳阿子望了地上斑驳的影子,叹道:“你隐居得太久,不如随我出去走走
,散散心。或许,能在外边碰上根骨好的年轻人。”
  沉香子抚著颌上的白须沉吟。他的样貌与三十余岁的壮年别无二致,除了一头银发与
这把白须。有时侧侧问他为什么不索性都易容了,沉香子笑了答说,若没有这些白发白须
,旁人会把他当成她哥哥。侧侧嘟了嘴说,有个哥哥没什么不好,何况这谷里根本没有旁
人。
  名将白头。沉香子一身绝技随了每年零落的枯叶长埋深谷,有时他甚至想过昔日的仇
家,如果能寻到他,未尝不是一种刺激。但是,他隐居太久了,连仇家也早已把他遗忘。
  “出去也好,见见那些老骨头,以后……日子不多了。”
  他萧索的口气令阳阿子轻轻皱眉。空竹在侧侧手上吃力地翻转。古瑟凄怨无音,旁边
一柱香喑哑地烧着,轻轻扔下一截香灰,粉身碎骨地摔在案上。
  阳阿子笑道:“侧儿长这么大没出过门,一定乐坏了。”这句话没能止住沉香子的怔
忪,过了良久,他徐徐说道:“未成年之前,我不想让她出谷。”阳阿子记起老友在江湖
上的恩怨,看着侧侧单薄的身躯,点了点头。
  侧侧像是感应到什么,从地上捡起空竹,怔怔地望着两人。郁郁暑气从脚底蒸腾而上
,蔓草般卷住了她的身躯。
  
  那日之后,侧侧一人留在谷中。沉香子遗下了充足的粮食,地里有现成的菜蔬,小妮
子烧菜做饭很是拿手,没什么可担忧。临走时他迟疑地问女儿:“怕不怕?”侧侧摇头,
只是拉着阳阿子的袖子,不肯放走她心爱的伯伯离去。
  沉香子知道女儿的花拳绣腿能勉强对付江湖中的寻常货色,加上谷中多少安置了一些
机关,略略放心。但他熬不过去的寂寞,一个小小女儿家又能熬得住吗?如今就让她独自
一人,是不是太早了。思前想后,他按著侧侧的头顶,笑道:“爹爹带个和你一样高的玩
伴回来如何?”侧侧瞄了阳阿子一眼,像伯伯这样的玩伴似乎更称她的心意,摇摇头道:
“给我带只小狗……嗯,两只就更好!我绣花的时候,它们也有个伴。”
  父女俩用小指拉了勾,松开的那一刻,沉香子心头强烈地感到了犹豫。
  但离别对于侧侧更多是喜悦。想到她心仪已久的马蜂窝、老鸹巢,想到曾寻到的秘径
与幽洞,太多在爹爹眼皮下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终于有完成的一日。为了不让爹爹伤心
,她兀自开心地笑着,向两位长者用力地挥别。这情形印在沉香子眼中别是一番感怀,使
得他在踏上征程后许久没有展颜。
  载着阳阿子进山的牛车,缓缓驮了两人远去。斜阳映红了一山的野花,侧侧眉眼的笑
意比晚霞更艳,撒开了足往山坡上奔去。这山谷如今是她一个人的,风吹在身上也是暖的
,侧侧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夜幕来临,爬在柏树上玩累了的侧侧忽地听到肚子咕咕的叫声。原本微笑的神情于
一瞬间变作了黯然,她蓦地想起家里的冷锅冷灶,想起从今起要看不见爹爹,想到她是孤
零零地陪着荒山野谷过夜,不断涌出的悲凉如夏虫呢喃,一点点啃她的心。
  那夜,她什么也没吃,踉跄地跑回自己屋中,锁住门窗抱着膝坐在床脚边。然后,天
慢慢就亮了。
  侧侧醒来时,外面白辣辣的日头把整个山谷烧得热腾腾的。这让她心情大好,忘了昨
夜曾经多么无助,略略整理了脸面,胡乱从厨房摸出一块硬烧饼,狼吞虎咽地就了水咽下
。恣意的一天又开始了,她拍拍手走出门,在岔路口想了想,今日权且去谷口看看,爹爹
他们兴许会转回来也不一定。
  行到谷口,她讶异地发觉那里真的停了一辆车,高鞍雕轮配了软烟罗帘子,两匹雪白
的骏马像亲密的伙伴,低头相互碰触。她好奇地走上去抚摸,柔软的鬃毛比爹爹做的雪狐
袄子更熨贴,双马温顺地蹭了她的衣袖,从鼻子中喷出暖暖的气,呵得她咯咯直笑。
  眼前冷不防冒出个体态修长的少年,离她咫尺,如半空生出的魅影,望了她笑。侧侧
吓了一跳,停住手,睁大眼盯着这从天而降的少年。
  “你怎么来的?”
  第一句寒暄,她没有问你是谁。一惊之后,这少年的面貌像生来就长在她心底,此刻
只是重逢。她脱口而出,仿佛等了他很久,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爹爹的离开为了他的到
来。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空,道:“我坐大鸟飞过来的。”
  侧侧知道这两匹绝顶好看的马是他所有,微微有些嫉妒,她拦在马儿和他中间,从头
到脚细细打量他。身披蓼蓝乘鸾纹绫锦栏衫,腰系银丝鸾带,脚蹬一双麂靴,眉眼间镇定
自若。他姿貌逸绝,看久了令人窒息,侧侧用尽力气挤出一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好
骗的?我……可聪明了!”说完,面上窘得通红。
  少年静静地一笑,侧侧恍惚看到了有如阳阿子抚瑟时的沉着自信。他慢悠悠走到一株
松树后,将身子藏住了,探出头来朝她眨眼睛。诡异自若的神态,弯弯的笑眼,似乎预示
了奇妙的事将发生。
  侧侧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也许就在那一瞬间,她心悸地预感到了未来,正如干霄树影
遮挡中少年的身影,令她不可琢磨却无法不被吸引。牢牢地注视着他,犹如面对一个鬼魅
,侧侧听见自己嗔怪的声音飘来:“你想玩迷藏?”
  却见少年缓缓从树后走出,双眼仍是一道弯的笑。但见他一身月白湖绸长衫,腰间悬
垂一枚血玉髓鸳鸯佩,足下蹬了羊皮靴。若非他始终不曾离开侧侧的视线,小丫头险些以
为活见鬼,哪有人手脚如此麻利,变戏法般将周身换过一遭。侧侧倒退了一步,想到青天
白日,定住脚步探手去摸他。
  是活生生的人,并没有被她一触就隐去痕迹。少年只是笑,斜睨惊惶的侧侧,不作声
地又要走到松树后去。侧侧心中一阵眩晕,连忙捂住了眼叫道:“你别吓唬人!我爹的易
容术比这高明多了。”
  他闻言脚步一停,笑容如妖媚的山花,认真地问:“哦,你爹懂易容术?”
  侧侧一个劲点头,像是为了说服他,倒豆子般道:“会换衣裳有何希奇?我爹眼一眨
就换一张脸,这本事你就不会了罢!”
  少年微涨红了脸,想了想道:“果然不会。”
  于是,侧侧心血来潮地决定,要把他带回家随爹爹修习易容术。她和他一道坐上了那
辆高头大马的车,拉车的骏马像是通人性,不用招呼就向前开动。侧侧大觉有趣,扯了缰
绳东引西拉,居然连车带人一起回到了家。
  一路像是踩在梦境里,花光浮泛,桑林竞秀。多年后,侧侧不记得两个小孩子是如何
驾了马车穿越盘纡隐深的山路,那一途如同有神明护佑,直接把他们送到了谷中。回想起
与他结识的经过,侧侧曾经问道:“当初你到沉香谷,本就是来找我爹学易容术的吧?害
我巴巴地引你回家,上了你的当。”
  他但笑不语,新月般的弯眉笑眼,依稀是当初少年的模样。
云鬟
  拣回一个玩伴,侧侧心花怒放,忙不迭与他说话聊天,几乎想把从小到大的见闻都说
给他听。她没问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只是很快知道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紫颜。
  “紫颜,你喜欢紫草么?”
  “紫颜,陪我一起玩空竹!”
  “紫颜,你的衣裳真好看,让我瞧瞧是如何绣的。”
  “紫颜,你多大了?”
  唯有问到年龄,紫颜就止了声,以她看来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我比你大很多,小
丫头。”说完,他盈盈的眼里尽是笑,侧侧不服气地捶他一把,道:“装老!”
  紫颜对侧侧喜欢的玩意一律兴趣阙如,最多在她谈到织衣绣花时,会熟稔地指出一连
串复杂的纹样如何绣制,听得侧侧心驰神往。不甘心被他比下去,侧侧搬出爹爹寻常说的
易容理论,得意洋洋摆开来指手划脚。这时紫颜敛了说笑,换上庄重的神情,一丝不苟地
听她吐露的每个字。
  侧侧所知的易容术不过调脂弄粉。如其他女儿家为脸颊涂染香粉胭脂,她在镜台前稍
作打扮的工夫是有的,却无法做到爹爹要求的,每日打坐练气为了养颜,植花种草为了驻
容,就连读书作画抚琴不过是在修习相术,脸相声音皆是一张张面具。
  沉香子自夸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但久而久之,所有绝技成了依附于易容术的
外物。看似培养性情的癖好,在沉迷后渐渐转为易容的附丽,这使他逐步攀上了此道的高
峰,亦让突然闯入的紫颜机缘巧合地站在他人难以企及的高点。
  侧侧舌灿莲花,说得像模像样,紫颜忽地打断她道:“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侧
侧急了,想到爹爹不在,拿不出佐证会被他瞧低了,便不假思索地引著紫颜来到一口井边

  井如伏鼋奇异地趴在屋前,紫颜眯起眼仔细揣度,在侧侧骄傲的笑容下开言:“井有
古怪。”侧侧讶然道:“咦,你真聪明,它是我家藏宝贝的地方。”说罢,在吊水的车辘
上挂了一只铁桶,往井下沉去。
  过了片刻,井底传来喑哑的一声闷响,井深三尺处的土壁上却多出一人高的洞,幽幽
不见其深。侧侧两手撑住井口,示意紫颜先下去,嘴角却是期待他发窘的笑容。他稍一踌
躇,瞥到侧侧的神情,叹了口气,一猫身子钻了进去。
  洞中甚是开阔,略走两步见到一条斜斜下倾的水磨石壁长廊,两旁光洁如镜,隐约映
出人影。紫颜忘了侧侧跟在后面,信步往前走去,很快进了一间极大的石屋,门上挂了匾
额,写的是篆体“洞天斋”三字。
  满屋珠彩迷离,宝光斑驳,紫颜见了这些宝物神情澹然,就似看了一场荷色芙香。侧
侧从他身后飘然而至,兀自炫耀地自夸了两句,回头望向伫立于藏物中的他,心头有种很
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初来乍到的少年,是这些瓶罐坛壶的至交。
  “这屋子里全是我爹收藏的骨董,爹说,看着它们就知道造物者的长相和性格,可是
我才不信,明明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瓶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人打造的呢!”她指了两只黑釉
蓝斑瓷枕给紫颜看:“你看,爹爹和阳阿子伯伯各烧了一只,你能分出烧瓷的人是谁吗?
”她停了停,噘嘴道:“除了他们俩,我看才不会有人分得清。”
  紫颜眨了眼问:“他们俩谁烧瓷的技艺好些?”侧侧笑道:“你猜。”紫颜想了想,
道:“你说的阳阿子伯伯是喜欢抚瑟的伯伯,是么?”侧侧斜眼瞄他,“是。”把两只瓷
枕反复看了几遍,确信瞧不出一丝破绽,才狐疑地道:“莫非你猜出来了?”
  黑釉华灿流光,雷同类似的纹理,诡谲多变的刷彩。紫颜的手贴著冰凉的瓷器,凑过
头去,像是在聆听划过胎体上的乐音。
  “两件都是那个伯伯烧的。”
  “啊!你怎么知道?”侧侧不服气地跺脚,抓起紫颜的手。
  如一尾狡猾的鱼,他轻易甩开了侧侧,神秘地微笑:“我猜你爹根本不会烧瓷。”
  侧侧一怔:“你连这个也……”
  紫颜撇下她,一人游走在藏库中。沉香子收了不少古时的器物,深深浅浅的颜色,青
绿黄红,脆脆哑哑的声响,金银铜石。“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紫颜逐个端详敲打,
如奏笙簧,清音曼妙,数出五、六件骨董来,不屑一顾地道:“全是膺品。”
  侧侧不信,抢过来看:“若是膺品,阳阿子伯伯定会告诉我爹。”
  听到这话,紫颜笑了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易容。”玩味地看着双颊绯红的她
,摇头:“嘿嘿,学了也白搭。”这世上纷扰的物相,岂是一颗单纯的心能看透。紫颜这
样想着,却被侧侧拿起一件膺品敲中了头。
  这天晚上,紫颜吃饭时捂了头叫疼,侧侧趾高气扬地往嘴里扒饭,时不时斜睨他一眼
。明明挨了打,紫颜叫疼却像吆喝,每过一会儿应景大叫两声,他一叫,侧侧脸上欢喜的
笑便止不住地溢出。
  “你爹把宝贝藏在地下,是不想让人偷去?”
  “我不知道,反正那里玩迷藏倒是很好的。今日你只瞧了洞天斋,里面还有几间屋子
,只要你留下来,慢慢去就成了。”
  “要是我过两天就住腻了呢?”
  “我家里才不会住腻!这里可好玩了,而且,你不要学易容术吗?不许走。”
  紫颜偷偷地笑,低了头拼命往嘴里扒饭。很清淡的素菜白饭,他吃得干干净净,一粒
米也没落下。侧侧满意地把饭碗推给他:“饭是我做的,该你去洗碗。”然后,凝视他一
双白瓷般玲珑的手,想了想,说得愈发坚决:“记得溪水在哪里么?顺便拎两桶水,我要
洗脸。”
  紫颜收拾饭碗出门了,侧侧觉得有个人使唤真好。可当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她坐立难
安,竟有些舍不得。“天太黑,他会不会迷路呢?”侧侧这样说著,开心地找到一个理由
,兴高采烈地冲出门找紫颜去了。
  月光下溪水潋灩,宛如一匹簇雪铺烟的砑光之罗。紫颜洗净碗筷,打好了水,独自坐
在青石上望月出神。侧侧想开口叫他,却见银辉笼着他的全身,整个人就像羽化成蝶的茧
,正要扑翅远去。又如神仙剪了一个纸影,映了水鲜活开来,一旦被她喝破,会还原成一
纸空白。
  侧侧犹疑着望了一阵,返身回屋。她这才想到,究竟他来自什么地方,是什么人?
  然而这个疑问,始终没有答案。
  
  “侧侧,不如,你教我易容术?”
  与紫颜相处三天后,侧侧听到了这句请求。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侧侧堆了一地珍宝给
他,挑三拣四勉强选了一样。侧侧懂些易容术的皮毛,自忖对紫颜有嚣张的本钱,闻言点
头:“我教你,拿什么谢我?”
  一层迷濛的笑意如蜻蜓点水,从紫颜脸上漾开,他呵呵笑道:“以后你说什么,我都
听你的可好?”侧侧听见心中擂鼓般跳个不停,咚咚,咚咚。以后,和这个少年会有以后
吗?他诚挚的双眼一如望月时的清澈,侧侧不禁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小指勾在他的指头上

  两人依旧钻入井中。沉香子的药房叫“安神堂”,侧侧翻出药格子里盛的黄精、白术
、灵芝、玉竹、鹿茸、天冬、人参、槐实、茯苓、地黄……这些驻颜益寿的药物叫紫颜辨
认。紫颜过目不忘,只看了一遍就尽数记得,令侧侧怀疑他本就谙熟此道。她大为不服,
抛出一部本草经,又叫紫颜花心思去背。等她转身泡完一壶梨酒,紫颜笑眯眯地把书丢还
给她,一字不漏地通篇背诵一番。
  侧侧再不敢小觑这个少年。
  两人无忧无虑地度著日子,不知世间时日。紫颜修习易容术之快,常让侧侧不可思议
,只能嘀咕一声“妖怪”,平息心头的震撼。
  直到那天清晨起身,侧侧蓦地看到她的镜台前坐了一位绝色少女。听到侧侧的动静,
那少女回过头来,雾霭空溟的笑眼里,盛了一双灵动的琉璃珠子,如磁铁勾住了她的心。
一袭妖艳的龙绡绣衣,恰到好处地掩映曼妙的身形,只见如云的影子慢慢浮近了,那少女
美得叫人心疼的声音霍地飘进她耳中:“喂——”
  云鬟下的俏面,赫然有熟悉的眼神。侧侧依稀觉得该认识这少女,但她仙音般的语声
却是闻所未闻。恍如睡梦般被她拉起,少女咯咯地笑道:“怎么,今日不出去玩吗?”
  侧侧想,一定是遇上了天上的仙女,任由她的玉石之手拉着,往门外走去。她的手好
清凉呵,就像掬了一捧沁心的泉水,指缝里丝滑娟柔。侧侧乖顺地与她到了外面,见她歪
了头,拣起地上的空竹,道:“我们来抖空竹吧!”
  侧侧毫无异议地陪着她,见她神乎其技地把玩空竹,飞腾、掠空、扑展、承接、高悬
、疾转,每个动作匪夷所思,却又妙舞翩然,仿佛一不小心会随空竹飞遁而去。侧侧忍不
住轻呼起来,想,紫颜这小子跑哪里去了,看不到这般女子,回头定会抱憾不已。
  少女见侧侧发呆,停下来把空竹递了过去。侧侧羞惭地玩了一会儿,见空竹懒散地掉
在地下,也就不再坚持。少女捡起空竹,笑道:“其实你的手法都对,就是没有恒心。”
  没有恒心。侧侧想到爹爹叫她学的各种技艺,每一样皆是浅尝辄止。唯独织绣像是生
来就懂,一学就会,稍许让爹爹安了心,觉得她并非一无是处地成长。但是她从无迷恋之
物,没有能让她执著的成功,一遇到挫折就轻易放弃。阳阿子伯伯送的这只空竹,好歹玩
了十来天,可她的动作一如初时的青涩。
  这短处被爹爹教训过多回,每次都是耳旁的风,单单从这少女嘴里说出来,侧侧分外
愧然。差不多是同龄吧?侧侧怯怯地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转过脸,笑道:“你叫我姐姐?”
  “难道是……妹妹?”
  直勾勾地盯紧那少女的一颦一笑,等到她呵呵地道:“我服了你爹的落音丹。”侧侧
记起,昨夜跟紫颜说过,爹爹的落音丹分八十一种,无论男女老幼,声音可随心改变。
  这天仙般的少女竟会是他。
  无暇计较他的戏弄,侧侧恍然记起小时屡屡被爹爹骗过的事实。可这少年仅听了她的
只言词组,就能如此巧手惑人,她一时惊奇到不能言语。如果他是爹爹的女儿,爹爹也就
无须再远行了吧?
  吞下侧侧递来的“还音丸”,紫颜恢复了自己的腔调。侧侧难以置信地目睹他拭去脸
上脂粉膏泥,现出如假包换的男儿身躯。她由震惊慢慢地转为了崇拜,直觉中甚至怀有一
丝畏惧,那娇艳无匹的容颜一直留在她心底,以致于再次看到紫颜的面容时,她觉得别有
光彩。
  那是一种天赋的容光。
闻鼓
  紫颜到谷中一个月后,侧侧像倒空了的玉花羽觞,把所知的一切悉数教完了。她甚至
连谷中花草树木的名目也说尽,而紫颜是无底的漩涡,想要吞食遇到的所有波浪。她一面
恨自己学识太少,一面盼爹爹早日归来。如果是爹爹的话,侧侧瞥向紫颜狡慧的双眼,大
概能多撑个一年半载,才会叫他把一身绝技都摹了去。
  沉香子一如侧侧盼望的归来了,却是独自一人昏倒在谷口,被紫颜吃力地背回了家。
那日狂风呼啸,乌云在天顶盘旋,山谷失尽了颜色。侧侧无助地在爹爹的床边瑟瑟发抖,
心情由盛夏转入严冬。
  “他是你爹?我未来的师父?”紫颜老练地擦干沉香子的身子,在他额头放上湿巾,
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屋里支起一只刻花五足炉,拈了几味药坐定。
  侧侧茫然地点头,她从没想过爹爹会倒下,更会昏迷不醒。若非紫颜镇定得犹如拣回
一只白兔,她恐怕早已六神无主。眼见他倒了一罐的水,把药丢进去拌了,煮汤似地漫不
经心地晃着手中的银茶匙,侧侧忍不住问道:“我爹他……你这是什么药?”
  紫颜若无其事地道:“你爹收集的三十七本医书我翻完了,这药就算不能让他活蹦乱
跳,总比不喝强。”侧侧听了,竟没有反驳他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转眼间水开了,他把火拨弄小,慢慢地熬著药。过了半个时辰,沉香子服下药,仍无
转醒的迹象。侧侧耐不住,睡眼惺忪地贴着床脚困了,紫颜想了想,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绸
衣。
  他走出门外,望了晦暗欲雨的山色,辉丽清华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疏狂不驯的傲气。
  次日阴霾尽去,晴空如碧。沉香子睁开眼时,侧侧在隔壁屋中酣睡正香,紫颜促狭地
扮成她的模样,翠袖珠钿,轻巧地端了银盆上前伺候。
  沉香子见到女儿,微微一愣,哽咽道:“爹……让你受苦了。”紫颜也不说话,拧干
了丝巾递与沉香子。他一怔,神情骤然转厉,坐起身喝道:“你是谁?”紫颜忙往旁一跳
,躲开他劈过的一掌,道:“徒儿拜见师父!”
  沉香子的手顿时停住了,盯住这酷似女儿的少年。紫颜用丝巾擦净了易容,一双晶瞳
毫不怯懦地迎上了沉香子,道:“不过,我是侧侧代师父所收,须好生拜师才是。”说罢
,向沉香子恭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沉香子一字一句地问:“你的易容术是和谁学的?”
  “侧侧。”
  沉香子一脸狐疑:“你以为这样说能骗过我?她自己都没你的斤两。”
  紫颜委屈地道:“的确是她教我的……还有那些膏粉也是她给的……”
  “你拿来用了?洞天斋、安神堂你也都进去了?”沉香子越说越急。
  紫颜点头:“唔,拂水阁也去了,就是里面的医书教我如何为师父治病的。”说完,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明明全是地洞……名字倒风雅。”
  “臭丫头给我滚过来!”沉香子忽然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句。
  侧侧在隔壁屋中蓦然惊醒,听到爹爹发出盛怒的呼喊,胆战心惊地披了衣,碎步跑进
了屋。一听说紫颜扮成她的样子,侧侧也恼了,劈头就道:“你个死小子,冒我的名想害
我不成?”
  紫颜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过是想代你尽些孝道。”轻轻地一句叹息,令沉香子和侧
侧顿感错怪了他,望了这秋水为眸的眼神,不由后悔对他太过严厉。
  沉香子咳嗽一声,指了紫颜道:“侧儿,你为我找了个徒弟?”侧侧觑见他的神色转
缓,也想将功补过,连忙趁热打铁地道:“是啊,况且昨日就是他救回爹爹。而且他很聪
明,爹爹不是一直都想找这样的人吗?”
  沉香子肃然打量紫颜,少年的灵性他已看得分明,面相虽妖冶了些,应该是个善意的
孩子。偏偏此刻,他毫无收徒之念,易容生涯里的厄运已纠缠了他多年,他不想再连累清
白无辜的子弟。
  紫颜却在这时问:“师父,徒儿想知道,刚才师父如何看出破绽?”孺子可教,沉香
子不觉微笑道:“如果是侧儿来伺候,定会亲手为我拭面。”紫颜点头,道:“我见师父
已经醒了,故此不敢动手……”倒是个懂得礼数之人,沉香子想到这里,对侧侧道:“你
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侧侧退出门去,依稀听到爹爹问起紫颜的来历。紫颜低声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心
中欢喜地猜度,爹爹想是要留下他了。
  侧侧走到屋外。三间草屋宛如没有生气的坟,纵然井底里堆砌了再多珠宝骨董,亦不
过是一座华美墓葬。而紫颜是不同的,她想,他像幽谷中默默长出的一株奇花异草,隔一
会儿见到,许就换过了盛开的姿容。
  但是,她把这奇花挖回了家,异地而植的他会不会枯死呢?侧侧猛然一震,她怎会有
如此奇怪的念头,她更该关注的是爹爹的伤势,究竟他在江湖上遇到了什么事,遇上了什
么人?
  年少的侧侧想不到太多,她是悬崖上一朵摇曳的花,本能地感到了害怕。这时紫颜打
开门,手里捏著一张五色笺,侧侧定定神,听他在擦肩而过的一瞬说道:“我去给师父抓
药。”
  在沉香子的指点下,紫颜重新为他煎了药,侧侧忧虑地倚在爹爹床前听他吩咐。
  “爹从前易容过的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派人追杀爹。这里不晓得能安稳
多久,侧儿,你记得以前爹教你怎么挖陷阱的吗?等爹睡了,你跟紫颜去,多少再在谷里
布上几个……”沉香子说到此处,吃力地捂了胸口,“爹断了几根肋骨,要好生养著,帮
不了你们。”
  侧侧颤声道:“爹是说,坏人会进谷来……杀我们?”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权重,
心胸狭窄,没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过我。”想到这里瞳孔收缩,眼中的悔意一掠而过
。侧侧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只知道他招惹了大麻烦,想到外边不可测的灾难,她望
着手持羽扇煎药的紫颜。
  弱不禁风的俏模样,继承爹爹的易容术是够了,但说到抗击外敌,他两只手也够不上
她一根手指头。只是,为什么他完全没有恐惧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兴奋。只
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
  “等布好了陷阱,让紫颜守着爹,我去外面护卫。”侧侧忽闪著勇毅的双眼,周身洋
溢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她的雄心壮志被紫颜伸过的手打消到云外。他手上缠了厚厚的绿色油膏,不由分说涂
抹在她脸上,娇柔的女儿家顿成了青面兽。侧侧尚来不及反抗,紫颜又拖过一套葵绿熟罗
衣裤逼她穿上。
  “万一布陷阱时来了敌人,你我不就被发现了么?与草木同色,兴许能避过一劫。”
紫颜笑眯眯地听从沉香子的指示,一面改扮一面又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术也不能让你
我索性装成两棵树,唉,到底不是神仙法术。”
  沉香子道:“谁说易容术不能让你变成树?我偏有这个本事,你过来,让师父我给你
画!”
  紫颜调皮地一笑,向沉香子甩了甩手,安抚他道:“我知道,师父的易容术精妙得很
,等师父养好了伤,我们别说做一棵树,就算是当花草虫泥,我也心甘情愿。”
  侧侧想到她通身黄绿,配色难看已极,苦了脸顾不上与他调笑。紫颜眼明手快,不多
时已穿上黑绿生纱衣裤,脸上更如长了树叶,统是绿色,惹得侧侧哈哈大笑。
  沉香子越看越惊异。这凭空而出的少年,如今隐约得知了他的来历,仿佛上天特意推
给自己的传人。不,他必将超越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位易容师,在他的指尖闪烁朦胧的光芒
,如有仙术点活了凡物,旺盛的灵气抑不住地喷涌而出,让沉香子满目皆是耀眼金花。
  在正式收下紫颜时,沉香子曾问他:“可知你面相妖异,不是寿者之相?”本以为这
孩子会心惊,不料他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反问:“若是我能为自己改容,会不会活很久
?”于是沉香子知道,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此道,易容术本就是人心的术,而紫颜,有一颗
不动的心。
  “你想改命?天命不可违。师父我虽然为自己易容,这面皮却是三十年前那张,并无
修改。”
  “是以师父会有今日之劫。”少年的话如徐徐的风,波澜不惊地吹至面前。
  沉香子的心猛地一跳。这少年是谁?一语道破难以挣扎的宿命。沉香子曾卜算过,知
道今岁他将有大劫,出行不宜。可是,人总以为自己是侥幸逃脱的那个。在执著要走的那
刻,他甚至刻意遗忘了早前宣告过的不幸。
  对天改命。沉香子苦笑,他是易容师,替数不清的人改换过容颜,可他独独不信,真
的能够修改了宿命。诚然,上天会受到一时的欺瞒,但过不了多久,会有更严厉的命运在
不远处等待。
  他知道改变不了。曾经,他看出侧侧娘亲命不久矣,殚智竭力想救她一命。然而为她
换上了年轻的容颜又怎样?依旧撒手西去,黄叶飘零。他恨只手不能回天,更恨他知得太
多,眼睁睁看她一点点油尽灯枯。
  沉香子望着紫颜。他就如孤清的一只飞鸾,由天上飘然而至,他不明白人间有多少苦
难。就由得他亲去经历罢!传尽这一身的本事,譬如为他添多一对翅膀,看他能飞向怎样
的高处。
  一声尖锐的长啸打破了沉香子的忧思。紫颜和侧侧停下了装扮,听到啸声越来越响,
直如十七八人合奏琴瑟,要把山谷震荡。
  “来了!”沉香子面容一肃,身子微微一颤。他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急,不给他任
何喘息之机。他不该回来,既以易容冠绝天下,就该在谷外以易容逃避灾祸。心头电光石
火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他是想死在这个地方?
  啸声如隐隐阴雷自远处冲击草屋,一波响过一波的声音令三人鼓膜震动,心神摇簇。
  伴随了啸声在林间穿梭的是一个身材肥硕的圆脸胖子,一身睢蓝湖绉凉衣迎风飘展,
鼓胀得如一面猎猎作响的酒幌。他个子虽矮,脚下奔得却飞快,一步跨过近一丈之遥,整
个人腾云驾雾地自远而近,眼看就要到达沉香子的居处。
  沉香子扯出一个苦笑。他曾费了十年心血为这个家易容,如今不得不用到那一张假面
。而他苦心营造的平静日子,终于到了尽头。
  
惊破
  “来不及布陷阱了!侧儿,你和紫颜一起去,看能不能推动门前的石磨。”说完这句
话,沉香子无力地躺在床上,暗恨自己连起床走路的劲力都不复存。
  草屋前有个巨大的石磨,直径比侧侧伸开两臂更长,从未磨过东西,野草一溜儿繁茂
地生长。侧侧卷起袖子用力一推,石磨纹丝不动,紫颜袖手旁观,看她或弯腰或挺胸,使
尽千般气力。
  不动如山。石磨就像长在土里的参天大树,不耐蚍蜉相撼。沉香子叹息的声音自屋内
传来:“果然不成么?”侧侧心急火燎,知道这是成败的关键,可紫颜也派不上用场,一
时心下没了法子,难过得直想哭。
  这时,紫颜从屋后牵来他那两匹白马,拴好了缰绳,轻一扬鞭。大石磨如被云朵托住
,登即喀喀地转动起来,杂草尽数低头,被无情地碾作了尘泥。侧侧揉了揉眼睛,紫颜猛
一拉她的手,疾退回屋内。
  山崩地裂。侧侧前脚刚奔进屋,立即眼睁睁看到他们所在的地面凹陷下去,如一座陆
沉的小岛直直坠向无底深渊。屋子里所有的器物酒醉般摇晃,屋外的两匹骏马万分惊恐,
焦急地向天嘶鸣,奋蹄疾扬试图逃离开陷落的土地。但他们下坠得太快,大地骤然张开贪
婪的嘴,一眨眼就干净地吞食了他们。
  侧侧只觉头顶一黑,于不知觉中松开了紫颜的手,然后浑身一震,膝盖酸软跌坐下来
。腿侧隐隐吃痛,手刚想撑地又被什么东西刺中,磕伤了手心。她听不见爹爹和紫颜的声
音,只有两匹骏马疯了般地不住狂叫,蹄踏声近在咫尺,仿佛下一脚就要踩在她身上。
  侧侧忍不住惊惶地尖叫:“爹!”紫颜安然擦亮了火石,朦胧微弱的一团光芒及时安
抚了她的慌张。她渐渐镇定下来,颤微微地向紫颜爬过去,是失去气力还是没了勇气,她
分不清,只想尽快地靠近紫颜和那团光亮,这是眼前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事情。
  紫颜丢下她走向榻上的沉香子,老人的被褥略显凌乱,却仍完好无损。紫颜移近火石
,看到沉香子神智清明的双眼,当下放了心,问道:“麻药在哪里?”沉香子道:“玄麻
汤在纱橱下面第三个小格!”紫颜折返过去取了麻药,奔到屋外用手压住两匹马的头,硬
生生灌了进去。白马停止了嘶叫喘息,奄奄躺倒在屋外。
  侧侧借了紫颜手上的微芒辨认外边的情形。石磨依稀还在,甚至家门口的那口井……
那么爹的藏库、书房和药房一直掩埋在地底,是否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侧侧震撼地凝视
不远处病榻上的爹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她却头一回深深疑惑,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样移山倒海的手段,常人想也不敢想,隐居在幽谷里的爹爹竟能做到。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是为爹爹的手段,而是为暗处的对头。这样费尽心机抵挡的
会是何样的敌人,她的脸不由白了。
  紫颜伶俐地走回来,经过侧侧身边时,顿了顿道:“要扶你起来么?”她狼狈地摇了
摇头,稍一用力竟能站起来,心头一片茫然。紫颜见她无恙,径自走到沉香子面前,道:
“还有菜园子。”
  侧侧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屋舍遁入地下,留在外面的菜园子是最后的破绽。沉香子
叹了口气,道:“外边什么也不会有。”紫颜顿时明白,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稚气的笑容,
道:“不愧是师父!”
  他伸手抹去脸上青绿的易容,又拉过侧侧,细心地为她把之前的妆容卸去。侧侧全无
心思地任他摆弄,满心都是放不下的担忧。沉香子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女儿,她就如山野中
娇柔的花,肆虐的风雨奈何不了她,但闯入山谷的敌人却可轻易把她摘去。今次如果没有
紫颜……他不再想下去,警觉地侧耳听了听,低声道:“噤声。那人近了,一个时辰之后
再跟我说话。”
  紫颜点亮了青釉镂孔灯,找了一处抱膝坐下,从容地阖上了眼皮。过了一会儿,侧侧
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居然睡着了。
  沉香子的居处隐形后一盏茶的工夫,矮胖子站在先前草屋所在之处面色阴沉地张望。
刚才,隐约有轰隆的声响从此间传来,然而,到了地方却是一片无人迹的荒原,死气沉沉
地长著茎蔓相连的野草。
  “樗乙求见沉香大师!”矮胖子阴鸷的脸上浮起一丝嘲笑,声调陡然提高,把这句话
远远地送出去。响声震动天地,侧侧忍不住在地下捂住了耳朵,拼命承受这震天价的叫嚣
之声。
  叫了许久无人应答,空谷回音四响,樗乙现出狰狞的表情,死死扯住自己的面皮,对
了空处骂道:“沉香老头!你不敢出来见我?我是来还你人情的!告诉你,这张脸我不要
了,有种你就出来把它收回去!”他发狠地跺著草地,发泄胸中的愤懑。每一脚震动大地
,听得侧侧揪紧罗衣,在相距两、三丈的地下,坐在紫颜身旁极力忍受。
  沉香子缓缓立起身,盘膝而坐运功疗伤,争取到的喘息之机,不能白白让它流淌过去

  樗乙把面皮拽得生疼,手上乏了力,想到千里追踪至此,凭空失去仇人痕迹,大怒不
已。他徒劳地东西南北纵横游走,掠出数里均不见半个人影,就好像失足入了空山。
  樗乙不由回想起对方的能耐。当年的自己虽说不上玉树临风,却也自负容貌魁伟,年
纪轻轻成了一帮之主,是何等威风倜傥。虽然他那帮主的位子,是杀了前任血淋淋地夺取
来的,但江湖不就是弱肉强食么?怪就怪他一时鬼迷心窍,看中了更高的地位,要站到那
遥不可及的地方,只有借助沉香子的易容。
  他愤愤地想,一个狗屁易容师而已,居然在给了他一张想要的脸后,又慢慢地任这张
脸自毁。这算什么,为死在他手下的人报仇?他的脸越来越丑,时常无端疼痛,害得他不
得不四处寻求灵药,以求停止这无尽的腐蚀折磨。
  终于,在一个神秘药师的指引下,樗乙服下了让他缩短身材换取安宁的秘药。可恨的
是,那药师竟然也是沉香子所扮,更让当年受害者的家人旁观他的痛苦,美其名曰,借此
饶他一命。樗乙紧咬唇齿,在忍受体内惊人变化的同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杀死沉香子。
  可是对方不愧是易容师,终日缥缈无迹,与黑白两道更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牵连。
一时听说某豪族将沉香子奉为上宾,改日又传言他被某帮派千里追杀。谣言纷纭,樗乙追
查了几次,明白凭一人之力无法报仇,因此,在失去了帮主之位后投身权贵,耐心等待机
会。果然,在樗乙几乎就要忘却仇恨时,沉香子的踪影再度现于眼前。
  樗乙猛然忆起十数载的寄人篱下,毅然丢下了眼前的安稳,暗暗跟上了沉香子。目睹
仇人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杀手迫至重伤,却依旧凭借易容术逃之夭夭,只有樗乙没有被迷惑
。他太明白沉香子的手段,甚至,为了能够独报大仇,缀在后面的他悄然抹去了沉香子来
不及消除的踪迹。他深信,一个伤痕累累的易容师再怎么躲避,也不可能在山谷里逃过他
的搜索。
  可是,此刻樗乙越来越感到惊异。他晚半日进山,为的是不想在夜色中受伏,没想到
竟会完全找不到仇人。他太过求稳了!樗乙握紧了拳头,知道是沉香子昔日的作为吓破了
他的胆,以致于今次他一心想万无一失地杀死对方。
  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樗乙眯起了眼,纵身跳到一株高大的香樟树上藏匿身形。山谷里
定有什么古怪,他要慢慢把它找出来,等猎物以为没有了危险,就是猎人出击的时候。
  一个时辰过去。
  灯焰像一簇凝固的黄蜡,昏郁的光芒无精打采地燃烧着。侧侧肚子咕咕一叫,红了脸
跑到旁边的屋子找吃的。三间草屋在坠落数丈后并没有塌陷,反显出石屋的本来面目,奇
妙地与藏于地下的另外三间屋子浑然连成一体,像是最初就建造成这般模样。
  沉香子静听了一阵,用极低的声音吩咐紫颜和侧侧道:“地上虽无足音,敌人恐未远
离,说话仍须轻些才好。”紫颜起身向沉香子施了一礼,问道:“有法子出去看看么?”
沉香子摇头,答道:“再等等,未到时候。”紫颜也不急,重新坐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流
过一道闪光。沉香子抬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像触到了冰玉的魂魄,耐不得侵人的
寒气,不得不收回目光。
  无法生火做饭,侧侧取来了馒头和水,三人默默无言相对吃了。吃过饭,静坐了片刻
后,沉香子招了招手,对紫颜道:“安神堂有只象牙香木箱子,你见过没?”紫颜点头,
眼睛里绽出神光,听沉香子道:“箱子的钥匙藏在花梨小木鱼里,知道是哪一只么?”紫
颜又点了点头。沉香子续道:“那里面的东西,你挑喜欢的用,衣裳嘛……”紫颜接口道
:“衣裳的话,徒儿自己就有不少,倒是想找件称手的……”沉香子洞悉地一笑:“洞天
斋里不全是没用的玩物,仔细找找,会有你想要的。”
  说完话,沉香子闭上了眼,重新开始打坐。侧侧不知这对师徒俩到底在说什么,却见
紫颜一脸说不出的欢喜,出屋往安神堂去了。
  侧侧悬了心,一动不动盯住门口。过了没多会,一身碧波纹瑞锦衣和一双软香皮首先
闯入视线,再往上看,长脸微须,灰白无神的一张脸,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死尸。
  “哟!”他向侧侧打招呼。
  明知道这人就是紫颜,还是忍不住起了寒意,侧侧从未见他刻意扮丑过,今趟吃了一
惊,没想到如此惟妙惟肖。
  见侧侧被吓住了,紫颜孩子气地朝她吐了吐舌头,继而手一抹,换回一张秀慧的脸庞
。侧侧恍悟,爹爹叫他去取的必是人皮面具,过去曾说过制了百十张,想来都在那只象牙
香木箱子里。她心情略好,向紫颜伸手道:“给我一张玩玩。”
  紫颜递过一张。凉凉的一块皮,丢到手上竟似活物,滑溜溜得令人厌弃。看着双眼处
的空洞,侧侧根本想像不出戴上后是何容貌,心中隐隐抗拒这种妖异的东西。不过是无生
命的薄皮,依稀有血腥的味道,她噘嘴扔回面具,嘀咕道:“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不好
玩。”
  紫颜走到沉香子面前,恭敬地弯下腰,俯身贴近了他。沉香子满意地点头:“头一回
能易容成这般模样,已是不易。”紫颜把手上的面具一一摊开来给他看了,沉香子分别指
了它们说道:“这是金缕帮帮主,不行,她是女的,换一张。这个好,明笙坊的少东家,
唔,还是天孙宫的少主更气派,或者索性用宗风楼主的脸,一定能惊走对头……箱子里的
画像都看过了?”
  紫颜兴味盎然地道:“是,全记下了。”他举起面皮向沉香子比划著,仿佛能一眼透
析面皮之上的容颜,甚至看透对方的性情。沉香子暗自惊奇,不知这弟子尚有多少潜力。
他的箱子中有一百二十张面具,对应了一百二十人的画像,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紫颜只有
机会翻阅一遍。那么,是过目不忘的天赋?
  沉香子渐渐忘了眼前的险恶,凝视紫颜清浅无邪的微笑,不,如今不是他在倾囊相授
,而是这少年激起了他暂别多年的灵性。他当年隐居不仅为了厌倦或是避祸,而是在千百
次重复地为他人装扮时,发觉越来越远离了易容的神髓,僵化的易容术就像医者只懂得照
本宣科治人,会被明眼人一眼看破。如今,这少年简陋而充满灵气的易容术,让他感到昔
日神乎其术的技艺再度靠近指尖。
  如果是紫颜,也许不出三年就会超越于他,沉香子想到此处欣慰非常。这时紫颜问道
:“形貌是拟得像了,这些人的声音……”沉香子一怔,叹息道:“可惜没工夫让你修习
落音丹的用法,不然更为肖似。”紫颜仰了头笑道:“若是只有八十一种丹药,先前徒儿
均已试过,师父只要告诉我,这里几个人更适合哪种声音便好。”
  一人修炼能走到这地步,沉香子亦为之赞叹,当下不再有保留,说道:“我有《落音
心经》一部,专述拟音之技,以你之才读过一遍大概能掌握八成。事不宜迟,你且听仔细
了:‘夫音者,由人心生,声之味也。声出于肺,通于喉,始生而啼。其清浊、高下、短
长、大小、缓急、悲喜、刚柔、雅俗、顺逆、粗细,有如荧荧诸色,辨音识人……”
  紫颜听得津津有味,而沉香子更在口述时变换音调,令他体味何为不同音色。一老一
少沉浸在幻变无穷的声色之中,侧侧听到如蚕噬叶般的窃窃私语,时男时女时长时幼,仿
佛挤了一屋子的人觥筹交错。细碎嘈切的语音犹如催眠的乐曲,侧侧不觉眼皮发酸,昏昏
欲睡。
  就在她快要合上眼时,紫颜携了一个小包袱,悠然飘出屋去。
玉骨
  樗乙候到午后,听够了虫鸟嗡鸣,耐心如滴空的沙漏消逝无影。他不愿空手离去,只
得与整座山谷僵持着,无聊地守住最可疑的地方。
  草丛中有窸窣的动静传来,樗乙精神一振,目不转睛地盯住。幽幽地探出一个头,他
的心一跳,不过是一条竹叶青,登即放松了警惕,没好气地转向别处。他的目光刚移开,
一个几乎与草木同色的身影立即窜出,溜进低矮的灌木丛中。樗乙若有所感,再回头望去
,天地仍是一般平静。
  紫颜走后,侧侧心中一震,倦意全无。若是他此去不能惊走对头,她眉头一蹙,想到
爹爹的伤势,倚了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爹,你好些了么?”
  沉香子竖着耳朵,完全没听到她的话,过了半晌,神色舒缓下来,说道:“这孩子够
机灵。”侧侧抿了抿嘴,把想说的话咽下,已不是耍脾气撒娇的时候,她比爹爹更详尽地
知晓紫颜的才能。在她心底,也许早就承认紫颜比她强,但这么多年爹爹只疼她一个,要
分去一半甚至更多的关爱,侧侧有那么一点儿伤心。
  可是,是紫颜的话,侧侧想想又微笑,不舍得和他争什么,就想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
。当他立于眼前,她会想把能找到的珍奇都献与他,而被他看中的物件,她便觉得是分外
的好。当初就是如此,一步步引他见识爹爹最心爱的珍藏,如今也期望他能学尽爹爹一身
本事,好让爹爹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完美地流传下去。
  “是啊,”侧侧对了沉香子真诚地笑道,“紫颜像个妖怪,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
没有能让他害怕的事。”说完这句,侧侧恍了恍神,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紫颜有时老练
如妖?猜不透他究竟在这世上活了多久,少年的身躯里仿佛有未知的可怕力量在操纵。
  “小小年纪就已如此,或许是……幼时磨难太多……”沉香子轻轻地叹道。
  侧侧沉默。其实紫颜和她闲聊时,不肯作答的何止是年龄。他从何处来,有什么家人
,她一无所知。纵是不知,看到他眉眼轻笑,顾盼流转,谁又忍心怀疑些什么。再不愿回
想,紫颜也会有幼时,明俊的笑靥背后是怎样的一场往事?她不由为紫颜担忧。他上去有
一阵了,能把爹爹打至重伤的对头,一个小孩子又能如何?
  她忍不住颤声道:“爹,紫颜会不会出事?”沉香子没有回答,侧侧越发急切,连声
地问:“他有没有带兵器出去?爹,你那屋子里没什么厉害的法宝,他要是打不过人家…
…他又不懂武功……哎,早知不该让他出去,我们一直躲在这里,过几天不管是谁,找不
着人也就走了。为什么要让他上去送死?”
  “是他自己要去。”沉香子语气镇定,“那孩子想要证明自己,爹也相信,他会活着
回来。”他肃然的表情慢慢转化成慈祥的微笑,“你看他去时可有半点畏惧?观他的面相
就知道,一生历经波折,始终处于风口浪尖,或许今次对他而言,甚至称不上风浪。”
  “你是说,他会长寿,不会死在这里?”
  沉香子迟疑了一下,紫颜的命相里看不出长寿,但也绝不会在此夭折。至于那孩子一
心想对天改命,恐怕早就知悉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动荡向前。
  “他绝不会死在这里。”沉香子叹息。对于关心着紫颜的女儿来说,还是说点好消息
安慰她的心吧。
  “爹,我的命相呢?我也绝不会死在这里的,是不是?我也能活很久!”侧侧的话令
沉香子吃惊,听她挺直了纤瘦的身子继续说道:“如果是这样,我要出去帮紫颜,和他一
起赶走欺负爹的人!这是我们住的地方,我不想在地底下过一辈子。”
  “侧儿……”
  “爹,你说,我也不是夭折的命,对不对?”侧侧轻盈地在沉香子面前转了一圈,如
梁上飞燕,令老父眼眶微湿。
  “侧儿,爹不拦你,如果你想上去陪紫颜,你可以去。”沉香子心下感叹,下一辈的
心志就像新铸就的宝剑,江湖风险是最好的磨刀石。他不能把他们困在这里,以为就是一
种保护。好在外面只有一个对头,这两个孩子联手,未必就能输到哪里去。
  他这样安慰著自己,极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从枕下取出一把寒如霜雪的匕首。
  “这把‘玲珑’你拿好了,削铁如泥,紧要关头可以救你一命。谷里的陷阱你比紫颜
更熟,斗不过就引对头过去,不要逞强。”沉香子抚著胸口,“爹能下床走动,会自己配
药,你不用顾虑,只管去吧。”
  侧侧双手接过匕首,被侵面的霜寒之气引得浑身一颤,想到只身在外的紫颜,她毅然
握紧了匕首。
  “爹,你保重,我去了。”侧侧不舍地回望沉香子,走了两三步后,加快步子往外赶
去。
  她身着的葵绿熟罗衣裤犹如一身蜥蜴麻皮,恰到好处地遮掩住身形。侧侧摸上地面,
四周安寂如夜,她定了定神,回望自家的原址,只见花木幽深,悬萝垂葛,碎石参差,宛
如林野丛莽,丝毫看不出人工斧凿之迹。
  这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如响雷炸下:“你骗我,沉香老贼分明就在这里!”侧侧抬
头,猛然与一个矮胖子撞了个面对面。
  樗乙终等到有人现身,又惊又喜,谁知只见着一个黄毛丫头,大失所望。他久候沉香
子不至,恼将起来,将一肚子怒气全泄在侧侧身上,顿时五指箕张伸手向她抓来。
  侧侧拔出匕首,寒气扫过樗乙的五根手指。他暗叫糟糕,慌不迭缩手,侧侧瞅著空隙
自他胁下一纵而过。她想奔到樗乙的身后,看他刚才是否在与紫颜说话,这样想着,三步
并了两步,轻捷地掠出几丈远,却并未见到人影。
  侧侧回想樗乙的话,如果那人是紫颜,她任性的出现许是打乱了他费心稳住敌人的计
谋。听对头的口气,本来是被骗过了呵。她不由暗恨自己鲁莽,早知如此应相信紫颜,多
挨一阵再出来。她胡思乱想收不住脚步,茫然地向前奔走。她的轻功岂在樗乙眼中,冷哼
一声,流星踏步赶上,举起手中的铁锏往下砸去。
  背后忽忽风起,侧侧来不及回望,一猫腰斜刺里窜出。铁锏如影随行,立即跟踪而至
,将她全身罩住。一股强大的气流裹着劲风,眼看就要在她背上击出一个洞,“嗖”的一
声清鸣,一支飞矢擦了侧侧的耳际,直射樗乙。
  樗乙扬锏挡格,“锵”地迸出火花,飞矢上夹杂的力道之强,让他右手发麻。正自寻
思箭自何出,遽然飞矢如雨,连珠而发,密密麻麻向他奔沓而来。侧侧见机甚快,早已飞
身避了开去,一径追寻箭矢的来处。
  樟树后立了一个少年,身材比紫颜略高,手持一张黄桦劲弩,一袭狐尾单衣在风中飘
扬。
  “蓬瀛岛也来赶这趟混水?沉香老贼给你们什么好处?”樗乙认出他的来历,破口大
骂。少年不答,手上箭矢不绝,逼得樗乙手忙脚乱,狼狈地抵挡。待缓过一口气,樗乙勃
然冲少年暴喝一声,竟贯注十分气力,扬手把手上铁锏掷了过去。少年冷冷地往树后一闪
,再看时,人已了无踪迹。
  与此同时,铁锏直插在树上,震得樟树落叶四散。侧侧正奔至跟前,蓦地想起此处有
一个陷阱,脚上不敢使力,伸手一拉枝干,轻点树身荡上枝头。她一上树,登时看到那少
年的藏身处。
  樗乙性急地冲到樟树旁,刚想去拔铁锏,脚下忽地踏空,险险地往陷阱里落下。他奋
力伸手拽住铁锏,眼看就要碰到,“呲——”地掠过一只火箭,烈焰烧得他手心一烫,顿
时后继乏力,直直跌落。他悍然大喝一声,侧侧在树上心神皆裂,随之往下掉去。少年丢
下劲弩,一个箭步飞身冲出,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正在此时,陷阱口“啪嗒”合上一块铁
板。
  侧侧躺在那少年怀中,灿灿春光旖旎,看不见其他颜色。她兀自神迷,听得樗乙在陷
阱中竭力嘶叫,方才醒缓过来,对那少年道:“紫颜,是你么?”少年奇怪地望着她,一
派云淡风漠的神情,倚了树将她放下,用京师的口音说道:“在下蓬瀛岛凤笙,请问沉香
老人是否住在此间?”
  侧侧一愣,反复打量,不敢确定这人是紫颜,也不愿断然否认。他矜持地与侧侧保持
三步距离,令她收拾绮思,端正地朝他行了一礼:“多谢小哥救我,我爹正住在这里。请
问,你来时见过一个与你差不多高的人么?”
  凤笙捡起地上的劲弩,掏出素绢帕子拭净了,肃然插回背囊中,然后说道:“我来寻
令尊,姑娘却不问我来意。看来那人在姑娘心中非比寻常,唔,他是否穿了一身瑞锦衣?
”侧侧连忙点头,听到凤笙冷淡地道:“我看见他往谷外去了。”
  侧侧血色全无,紫颜独自逃走了?他岂是这般见事不好就畏怯逃跑的人?她心下茫然
失措,凤笙续道:“他挨了矮胖子一锏,想是跑不远,兴许在哪里晕倒了也未可知。可惜
他白费一番苦心,这矮胖子狡狯,没肯上当去追。”
  想到紫颜终没有抛下他们,侧侧安了心,握著匕首想去找紫颜,又不知凤笙的用意,
只能勉强笑道:“对了,你来寻我爹,是为了什么事?”
  凛凛风起,凤笙双袖笼香,一身仙家风骨,淡淡一笑道:“我是来告诫令尊,近期少
外出走动,他的对头都找上门来了。如果他老人家想邀人援手,我自可为他知会一声。”
  她“哦”了一声,手中刀锋轻寒,拿话岔开了道:“多谢小哥相告……我要去瞧瞧同
伴的伤势,你说,他是往谷口的方向去了?”
  凤笙含笑望她,像是看透她心事,闲闲地说道:“换作了我,一定乖乖回藏身地躲好
,不再有乱逛的念头。”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见,又有人往这里来了?”凤笙说完,脸上变了颜色,拉着侧侧蹲在
低矮的松木丛后。她贴近他如玉生烟的身躯,忘了来敌,忘了一切,只瞥见他眼中莹莹薄
光如鸿惊凤翥,就要破空飞去。
  “果真往这路走?”一个清亮霸气的男声喝响在她心底。
  “错不了,这儿有人的气味。”脆生生的声音,绘出一个不经世事的幼女形象。继而
有成熟男子的叹气声,老妪的诅咒声,细听传来的语声与脚步声,来人为数不少。
  凤笙见报讯之事转眼成了事实,无奈地向侧侧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道:“你从哪里来
,回哪里去,等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来。”他说完,迎了人声走去。
  此心如平原跑马,不可收拾。侧侧犹豫再三,不忍地剪断凝眸,把凤笙的样子牢牢刻
在心中。
  她忘不了,那怀中相依的温暖。
逐香
  一众衣饰华丽的人汇到困住樗乙的陷阱前。为首的锦袍男子胸前绣了渚莲霜晓,香黄
色金线撚丝盘绣,腰间佩珂鸣响,气势骄贵威严。身旁九人皆著绫罗,绮华锦烂,恭敬地
垂手环立。
  陷阱中的樗乙不知何时没了动静。锦袍男子一脚踩在铁板上,冷冷地说道:“这里果
然有人,一个蠢人。”
  “哪!我说有人的!”先前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咯咯笑了一阵,“可惜不是你们要
找的人。”其余随从屏声静气,唯独她娇笑自如,浑不怕这男子。
  “可恶,一定在这山里,你们分头去找!”锦袍男子一挥手,另八人犹如四条鬼影,
倏地弹散,往幽谷深处去了。
  “我走不动啦,在这里坐会儿,反正暂时没有别的气味,我也懒得去寻。”那丫头的
声音里带了撒娇,“且饶我歇半个时辰。”
  “也好,你有空就把下面这个蠢材拉出来拷问,我不信找不到沉香老人!”锦袍男子
迫不可待地一挥衣袖,亦往别处追去了。
  
  陌上花开,蜂蝶缭乱。
  紫颜轻揉了揉眼,犹如醉卧尘香,做了一场梦。他屏气收声,隐在树后窥望那丫头。
  青螺髻,碧玉钗,玉沾粉面,水剪双眸,眉间淡烟疏柳,俏生生惹人喜爱。她年纪甚
轻,衣缠金缕,像是富贵人家走失的娇小姐。紫颜放了心,就算被这样一个人发现行踪,
也可以轻易对付。
  那丫头在岩石上靠了片刻,便漫无目的地走在草木丛中,如不是亲眼目睹她和那伙人
同行而来,紫颜以为她在郊游散心。东晃西逛,无所用心,把幽深山谷都作了自家后园。
紫颜正这样想的时候,她猛然回过头来,一股子兰麝香气倏地袭近,他顿觉鼻尖发痒,险
险要打响喷嚏。
  她却没有走近,双手各拈了两只绢丝香袋,“啪啪”数声将香袋抛至东、南、西、北
四方,然后定睛瞧着紫颜的藏身处,道:“你不用躲了,出来吧,这里没别人。”
  她伸手绾发,孔雀罗衣下一截玉样的手腕,陡然发出钻心入窍的摄人香气,令紫颜眩
晕。他慢慢走出,站定身形打量这神秘的女子,周身并无杀气,但环绕着的奇特香气煞是
诡异。隐隐觉得此人不好惹,紫颜打定主意,在她面前老实说话为妙。
  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径自说道:“你是沉香大师的徒弟?不过,易容术太不精湛
,若是初学倒情有可原,一里外我就闻着你的味道,太不小心。还好今趟他们叫我领路,
不致把你们师徒都卖了去。”
  紫颜心下汗颜,原以为所学足以自傲,不想被人如此小看。他担心先前那班人转返,
戒备地观望四方,那丫头见状笑道:“不碍事,有我的‘珠帘’之香在,谁靠近这里都会
被我发觉,不会抓了你去。”
  紫颜定定地望了她一阵,收起小觑之心,恭敬地行礼道:“我看走了眼,姐姐不是小
孩子,不知光临此地有何贵干?”
  那丫头扑哧一笑,绕着他走了一圈,双足一点,挑了一株树的枝干斜倚著,悠悠地晃
动身子,道:“你记住了,我的脸不会老,当然不是小孩子。至于我来做什么,你放心,
和他们不是一伙。”
  紫颜微笑:“这个我知道,从你的气里就看出来了。”
  “气?”
  “每个人有自己的气。姐姐你没有杀气。”
  “呵呵,别叫我姐姐。我的名字叫姽婳,是个制香师。”
  “姽婳,制香师?难怪你能辨出这里有人的气味。”紫颜微眯起眼,像是在大海中搜
索一根针,懒洋洋地问道:“龙檀院?”他暗忖,姽婳这等世外身份,当不屑与那帮追杀
师父的人为伍。
  听他报出“龙檀院”三字,轮到姽婳惊奇,点头道:“我的确在那里呆过一阵,你是
如何……啊,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紫颜笑而不答,唇角流出惯有的狡黠之态。
  “好啦,既然你知道,就请你师父来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7-07-27 21:45:00
作者: stoub (蓝田)   2007-07-27 21:52:00
头推
作者: stoub (蓝田)   2007-07-27 21:53:00
冏 晚了一步
作者: budfe (Michael Ballack)   2007-07-27 22:52:00
所以凤笙是紫颜吧?
作者: tipop   2007-07-27 23:09:00
可是凤笙比紫颜大只...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58:00
推!
作者: hot3271   2007-07-28 04:28:00
推~
作者: teslare   2007-07-29 21:37:00
五楼你...莫非...(羞)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0 15:09:00
好好看喔,紫颜真有心(羞)
作者: copia (la copia)   2007-08-02 05:38:00
两个都来给姐姐抱一下 (该羞吗?)
作者: onekm   2007-08-03 23: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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