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魅生-幻旅卷:不谢花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02:53:22
魅生-幻旅卷:不谢花 作者:楚惜刀
  离京城不远的乐州城外,一驾雕轮绣帏的香车缓缓向北驶去。
  车上有一少年掀开油纸梅花暖帘,眺望四周景致,但见翠拂春晓,柳洒长堤,远望去
一城青碧。满目草色间,夹有三两点桃花开在枝头,娇若美人新妆,倍添妩媚。他爽朗回
头一笑,玉白的面庞比春色更为诱人:“少爷,我们终于上路了啊!”
  紫颜双目微阖,伸出两指拎了件白纺绸披风遮在身上,淡淡地道:“沿路风景并无二
致,没什么希奇。我睡一阵,打尖时再叫我。”说完不理旁人,径自睡了。
  长生初次出门旅行,哪顾得上紫颜这一泼冷水,又笑了对侧侧道:“夫人,我们要去
多少地方?会不会去到冰天雪地,鸟兽绝迹之处?”侧侧笑道:“会啊,到时没东西吃,
就抓个人来下酒。”说完,见长生一脸诧异像是真信了,咯咯笑个不住。
  车中最后一个人,萤火正兀自盘膝打坐,对身边的喧哗充耳不闻。长生不想去触他的
楣头,惟有睁大双眼,一丝不漏地贪看车外风光。侧侧起先尚笑话他是土包子,待打过瞌
睡,见他仍看得认真,心下生出怜意,摸了摸他经风吹红的脸,道:“春寒料峭最是伤人
,你莫要再看,放下帘子暖和一阵。”
  长生被她提醒,果然打了个喷嚏,再回望紫颜,披风已盖在他脸上。长生忙放下帘子
,赧颜道:“我顾了贪玩,差点冻坏少爷。”紫颜一动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没有风景可看,长生随了车子轻轻摇晃,不多时也睡着了。梦里瞧见碧草茵茵,犹如
浅湖连天,许多似曾相识的青山绿水,齐齐地往眼前儿扎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清明爽
快的好心境,这是多久不曾见了。长生俯下身,茸茸的青草轻刺他的手,痒痒地直钻到心
里去。
  紫颜不知何时张开眼来,侧侧望着长生唏嘘地道:“这孩子什么好事都没经历过,但
愿这一路上别再有什么磨难。”
  紫颜沉吟了片刻,对萤火道:“到了下个县城,买些水晶玻璃把暖帘换了。”然后,
轻阖的眼帘,仿佛从来没有睁开。他腰间的香囊暗暗散出幽妙的香气,如一袭锦被盖住了
长生。
  马车一径奔了两个时辰,长生醒来时惊喜地发觉两旁车窗变得清晰可鉴,外边的人影
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寒风却不会漏进一溜儿来。更精妙的是窗上配了小门,往边上一拉,
凉凉的风就透身而过,令他浑身舒畅。
  县城里最大的商行老板正站在萤火旁边,赔笑地和他结算价钱。萤火也不多说,随意
打赏了一大锭成色极好的足金,登即吸引街上所有的目光。等紫颜一行人进了临街的酒馆
用膳,围观香车的百姓几乎惹得车夫要扬鞭打人。
  一个头绾双髻的小丫头涎著脸靠近车夫,甜甜笑道:“车夫大哥,你口渴了吧,我给
你买茶喝可好?”车夫瞥她一眼,见她敞着单薄的毛青布棉衣,一条又肥又大的百褶裙垮
在腰身上,毫无姿容可言,便摇了摇头。
  小丫头立即摸出三枚铜钱,指了前边的一家茶水铺道:“车夫大哥,那家‘罗氏茶铺
’的神仙茶当真比蜜都好喝,我买来给你解解渴。”那车夫拗不过她一腔盛意,想想无妨
,就点头应了。
  小丫头一蹦一跳地去了,不多时取来一盅茶,车夫喝了几口,的确好味道,有一茬没
一茬和她聊了起来。那丫头聊到兴起,索性跃上马车和他神侃。说到后来,车夫把祖宗八
代的故事讲完了,眼一斜,看见紫颜一行人吃完出来,连忙赶小丫头下车。
  那小丫头扣上了棉衣,像是禁不住天气的寒冷,走过众人身边时尤缩著脖子。萤火狐
疑地瞪她一眼,等上了车仍皱眉想着,觉得奇怪。紫颜一坐回马车,就道:“我的香呢?
”在乐州,姽婳曾交给他一大包香带了路上用,这下十几种香全没了,连长生也吓出一身
冷汗。
  萤火猛然惊觉,叫道:“那个丫头!”掀开马车前面的帘子,急望向街上。
  人来人往,哪里去找一个小小姑娘?
  萤火拉住车夫盘问了许久,侧侧听罢,冷笑道:“不消说,是个惯偷。”紫颜却道:
“去这城里最大的当铺看看。”侧侧愣道:“她一定有同伙销赃,为何去当铺?”
  紫颜笑吟吟地道:“我看到她的面相,这孩子身世可怜,偷东西不过混口饭吃,不会
有同伙。”侧侧嘀咕了半天,不信他凭擦肩而过这一瞥就能断定那丫头的行动。
  可是紫颜的权威在另外两人那里却是毋庸置疑。萤火立即打听了当铺所在地,火速地
吩咐车夫赶车前往当铺。
  马车停在“恒信当”外,一面四角包铜的长方木牌上大书一个“当”字,门户井然。
内里曲折盘绕,从外面看不出究竟。侧侧不以为然:“这也算城中最大的当铺?”
  萤火跳下车进门去了,众人在车上等著,不多时,他从另一边门走出来。长生奇道:
“咦,这店铺有两个门。”侧侧知他没去过当铺,笑道:“当铺都有前后门,你要进去了
就知道,里面还有一道大屏风。来这里的最怕见人。”
  长生心想,马车脚程快,兴许那丫头没来呢。果然,萤火走近众人,摇了摇头。紫颜
道:“我和侧侧在这里守着,你们俩去其它铺子走一趟。”
  长生见有效劳之机,分外欢喜,忙应声摸著路寻去了。他单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
尽头,像一叶飘萍遁去无踪。侧侧想到他虽在紫府忙里忙外,可人却再天真不过,蹙眉道
:“他连当铺也不识,怎好叫他去?”紫颜如同一位严父,明明心是软的,偏偏故作严厉
地道:“玉不琢,不成器。”侧侧认真地盯了他看,见他殊无玩笑之意,只能由他去了。
  “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当铺吗?”甜嘴人美就是讨便宜,长生很快问到了路,更有人
自甘向导,领着他直达另一间当铺门口。
  他直觉这是那个小丫头会来的地方,柜台虽高,掌柜却慈祥。想到那些香就是紫颜的
命根子,他的心一拎,摒弃犹豫走上前和掌柜寒暄。
  “你说的这位客人刚走。”
  长生大喜:“那些香在不在?我要赎出来!”
  掌柜地斜睨着眼看他:“小店不收来历可疑之物,一则那些香也不值几个钱,二则她
交代不出东西从何而来,当然不能收。”
  长生暗骂他不识货。姽婳所配无一不是极品香料,这老头居然没看出来,以为和寺庙
里卖的寻常焚香差不多。这家铺子既不收,那丫头会不会再去其它的店铺碰运气呢。他忙
向掌柜打听,掌柜道:“这城里统共三家当铺,你随便走走就碰到另外一家。”
  长生心想萤火自会去剩下那一家,倒不必去了。怕就怕那丫头以为这香不值钱,随手
扔掉,那便麻烦。一念及此,想到对方应该刚走不久,急忙追了出去,沿着大街小巷找了
起来。
  春日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长生全无看风景的心思,一径追了行人问那丫头的行踪
。好在真有几个帮闲好事之徒曾经见过她,在骚扰了长生一阵之后,他仿佛找到了蛛丝马
迹,往一处破旧的农舍走去。
  “宋丫头就住在那里。”
  长生走到房外,听到里面有簌簌的声响,知她在家。他不由展颜一笑,那是笃定的、
得意的微笑。想到他就要只身擒贼,在紫颜面前立下一功,长生心里涌出煦暖的热流,他
终于不再是无用之人。
  满地稻草,尘生灰侵,长生潜伏在外,发觉这地方脏乱得没个立脚处。他嫌恶地皱着
眉,拨开堆在木窗上的旧家什,悄悄探头窥视。那个姓宋的丫头呆呆地把紫颜的香铺成一
排,拿起一包又放下,喃喃自语。长生竖起耳朵,依稀听得她在说:“又不能换钱,为什
么不能换钱呢?它们这么香,为什么换不了钱?”
  四壁皆空,她周围一丈以内,没有任何长生认为像样的东西。这时宋丫头的肚子咕咕
一叫,她抽出一支香来:“算了,我不卖你们。”左右摸索,取出一个火折子,“啪”地
燃起火去点那香。“老天,你要是让我凑足了钱,找到我娘,我就把这些香都烧了孝敬你
!”宋丫头举起香向上天祷告,口气却一点也不客气。
  “扑通——”她说完话后颓然倒地。长生蓦地想起,少爷这些香类似迷香,不是麻痺
就是镇静所用,这小丫头如何能闻得,忙奔进屋去掐断了那袅袅的香。
  房中惟一的桌上立了牌位,上面写了“显考宋良之位”。长生知她失怙,心生怜惜,
本想教训她一顿也没了心情。这时门外飘来一阵风,萤火到了,长生连忙说了大致情形,
又道:“这丫头怪可怜的,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最好留锭金子给她,莫让少爷知道,就
说我们从当铺里赎回来的就是了。”
  萤火面无表情指著门外,长生转头看去,紫颜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他知道瞒不过,
只得捧了香,愁眉苦脸地走去迎接。
  “少爷,那丫头偷香原是情非得已。”长生絮絮叨叨把宋丫头的身世依足想像,说了
个透彻。侧侧瞪大眼说:“咦,你莫非早就认得人家?”
  长生笑道:“少爷明白我的意思。”紫颜摇头:“不明白。她偷了东西,就要受惩罚
。”长生忙道:“昔日艾冰他们不也没受惩罚?少爷更把所有家当都送他们。”那件事一
说起来,长生就耿耿于怀。
  “他们为我做了一件事,算是扯平。”
  “那我也为少爷做一件事,为她还债就是了。”
  紫颜的眉眼笑成一弯明月,好像见到铺设的陷阱终于掉进了肥羊,大为开心。长生见
了他的笑容,倒犹疑起来,颇有点拿不定主意。紫颜立即说道:“好,好,我不追究。我
去把她弄醒如何?”
  长生忽然懊悔。少爷是好心肠的人嘛,本就不会见死不救,只有自己会上他的当,这
下好了,应了少爷一桩事,却不知将来怎么还。紫颜一敲他的脑袋:“做好事就是要不计
后果。思前想后的,不是好汉行径。”长生咕噜道:“这好汉可不好做,谁知道你怎么折
腾我。”话虽如此,他不敢大声,兀自念叨完就罢了。
  荒屋围着的穷苦人生,哪一天不是挣扎求存,紫颜在屋外站了,一时间看到许多过往
。萤火把屋里打扫干净,抱了宋丫头放在土墩上,又从马车里拿来紫颜的宝贝镜奁。取三
两滴药液让她嗅了嗅,紫颜挥手叫萤火退下,独自守着宋丫头醒来。
  长生遥遥地看着,一身素白细绢衣的紫颜坐在瓦砾尘灰中,就像污泥里开出的莲花,
不沾人间烟火。在少爷的眼中,高贵与低俗没有差别,一切不过是皮相,他就那样安详地
坐在尘埃中,安详地凝视衣衫褴褛的女孩。
  长生不知他为什么看得那样专注,就像守着易碎的名贵瓷器,甚至不肯让外界有任何
侵扰。宋丫头慢慢醒过来,看到紫颜不由一惊,眼珠儿一转就道:“你把香拿走,我下回
不敢了。”
  紫颜温柔地笑着,递给她一盒精致的薄荷凉糕,宋丫头不肯接,道:“你不报官就好
,我……不吃你的东西。”紫颜柔声道:“别怕,我只是来拿回那些香,不会对你如何。
”宋丫头听了,慢慢取了糕点,蹭到紫颜边上坐了,时不时拿眼觑他的华衣美服。
  伺她吃完了点心,宋丫头渐渐热火起来,笑逐颜开地陪紫颜寒暄。突然,紫颜抓住她
的手,温婉地道:“我身上这些物件可拿不得。”她大窘,讪讪地缩回手,憋得脸色通红
。紫颜瞧得有趣,笑道:“我本就想看你出手,这回算是看仔细了,你的手脚确实很快。
很好。”
  宋丫头忙伏倒在地,一个劲叩头道:“小竹知道错了,先生饶了我吧!千万别报官!
我求您了,求您了!”
  “你的胆子倒不小。”
  宋小竹见紫颜没有责怪的意思,半信半疑地抬头:“你没生气?你……本来就不想抓
我?”
  “你口齿伶俐,手脚也利索,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地方做学徒,学门手艺养活自己?”
  “我是女孩,那些老板们都觉得累赘,谁也不肯要!”小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
“做贼就做贼了,反正天生天养,又没人管我。”
  “你娘呢?”
  小竹面容一僵,道:“她走啦,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我闲著没事,就找找她
咯,也不知道她会在哪里。”说到这里,她低下头,老练的神色里终有了一丝小儿女的沮
丧哀愁。
  “我帮你,可你要答应我,从今再不偷东西。”
  “你帮我什么?”小竹很好奇,“说来听听,要是你真有本事,我就听你的。”
  紫颜轻笑,拉着她走到屋外的一块青石旁,亲自从井里汲了一桶水。长生等人诧异观
望,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你说,你娘长什么样子?”
  宋丫头想了想,说了大概的样貌,紫颜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画画。她一摇头,紫
颜就涂涂改改,乖得犹如接受良师训导的学徒。越往下画小竹就越惊异,他的手如有仙术
,水影中渐渐呈现出的婉约神态,不就是娘亲么?
  画了半晌,紫颜撇下她径自朝马车走来。
  “你等我一下。”
  回到车内,紫颜展开一帖磁青纸,持了剔红龙纹漆管笔,挥扫落墨。长生目不转睛瞧
著,直待紫颜勾画完毕,一幅仕女图脱胎而出,肌理细腻,骨肉均匀,一毫一发宛如真人
。长生盯了画中人看,只觉有笑声穿透纸背如风铃作响,他骇然抬头,侧侧和萤火仿佛也
听见那笑声,惊疑对望。
  惟有紫颜轩眉紧锁,不满地摇了摇头。侧侧轻声问:“画好了,怎不叫她过来?”紫
颜叹息道:“不成,她娘亲果真是这模样,就再也寻不著了。”侧侧道:“大凶?”
  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想起对天改命的豪言壮语,一支笔滞在空中半晌,终于落在
画中人的眉眼间,几下描绘好了,方点头道:“我权且乱改一回,既然应了她,期望能天
从人愿。”
  长生暗想,小竹尚能记得娘亲的样貌,凭借紫颜的生花妙笔画出来,而他自己连娘亲
的模样也不知晓,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难见一面。想到此处悲从中来,视野渐渐模糊,头昏
沉沉的,一颗心却飞到了高处。他自觉是身上这个臭皮囊束缚了他,像厚实的铠甲掩去了
内里的诸多真相,很想撕开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为什么,想到过去就如同想到一片
沙漠,是一种没有边际的绝望,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被塞进这个皮囊中承受喜怒
哀乐。
  等他两颊沾满了泪,慌不迭擦去之时,小竹也在一边禁不住抚了画呜咽不停。长生羡
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这样一幅画,给他一道通往过去之路,他宁愿……抛却陪伴少爷
的幸福生活。是的,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舍弃,未知的过去像一个充满诱惑的谜引他深陷

  “先生,你画得这么像,一定见过我娘!求求你带我去见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
再也不偷东西,我会好好的,不做任何坏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着紫颜的长袖苦
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别了才明白珍惜,紫颜所展示的奇迹令浮沉苦海中
的她有了一线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颜这根救命稻草,把他视若神明。
  “如果能让你见到你娘,你要怎么谢我?”紫颜胸有成竹地微笑,长生明白,少爷已
想到了后路。
  愿望可以实现,小竹反而不知所措地忘了言语,她微张著嘴,凝视紫颜笃定的笑容。
庙里的菩萨依稀也是这样神秘地笑着,俯瞰匍匐在脚下的一个个俗世间的愿望。她忽然跪
下,朝紫颜叩头:“能让我见到娘亲,叫我做什么事都行。”
  “让你娘亲回来我做不到,但要让你见她一面,或许可以。”
  紫颜说完,盈盈的目光扫过,长生隐隐猜到他的心意,想,也惟有少爷惊天动地的造
诣敢夸下如此海口。
  小竹这时喜不自胜,哪里辨得出他言语中的玄机,拼命点头道:“好,好!能让我见
著娘亲,怎样都好!求先生帮我,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她慌乱地叩著头,臃肿的棉衣
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礼数不够,慌张地脱掉外衣,又要向紫颜拜谢。
  紫颜扶住了她的手,静静地道:“今日之后,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当是你的谢礼。

  小竹想了想,擦干眼泪问:“会不会很痛?”紫颜眼一横,她慌忙点头:“好的,先
生说什么都好。”
  于是紫颜诡异地一笑,丢下一句话:“你安心待在家里,晚间我带你娘亲过来。”便
折返马车,叫长生等人上了车,一众人往客栈去了。
  车厢里侧侧忧心忡忡,寻思紫颜拿话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无善了之道。紫颜歪了头
笑道:“你想什么呢?”侧侧道:“那丫头鬼灵精怪,你真想帮她?我可不太喜欢她。”
  紫颜道:“她现下是我的主顾。”侧侧奇道:“主顾?你应了她什么?不是要带我们
北上么,怎有工夫去寻她娘亲?借她的手又是为什么,听得我心惊肉跳。”
  紫颜道:“咦,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长生:“他都明白了哩。”长生暗想
,少爷察言观色之能又厉害了几分,他避在一旁,紫颜竟了若指掌,不由摸头苦笑,不知
他胡思乱想之际是否也被察觉。
  侧侧俏面嫣红,“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比我的针法更复杂,鬼
才猜得透。”紫颜笑道:“你知道长生是个机灵鬼就好。长生,你为我准备易容的东西,
唉,少夫人这样不开窍,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亲呢?”
  侧侧讶然,明白紫颜打了什么主意,想到小竹那丫头,身世虽然可怜,却是个狡诈不
过的丫头,并不为她所喜。何况,即便是再巧夺天工的技艺,也不能与母女连心的亲情并
论,这一回紫颜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别人的娘亲……侧侧黯然一笑,自己不能与娘亲共叙天伦,这份深入骨髓的遗
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难道紫颜是有意为之,让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亲人只剩下紫颜了,侧侧心上转过千个念头。被她牵挂的人浑然无觉,径自与长
生插科打诨,孩子气的神情一如学艺时的调皮,屡屡欺负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是那样一飞
而过的往事,蜻蜓点水般的涟漪散完湖水又平静了,仿佛从未发生。可是,当如水的镜面
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缤纷眼前,侧侧知道,这些深刻的印记其实并没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着他,就好。侧侧满足地想,千般容颜中只有这一张,最接近佛面。
  车停在花月客栈外,是城中装饰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内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紫颜
挑中的居处更种了三两新竹,有嫩笋出尖,翠意盎然。
  长生备齐工具放到紫颜房中,侧侧洗净面容,忐忑地等紫颜为她易容。一直以来,看
他在别人脸上翻云覆雨,却不知那温柔的手指拂过自己的面颊,会有怎样的心悸。
  他给的容颜,无论什么都是美的。侧侧这样想着,摊开小竹娘亲的那幅画默默凝望,
画中温婉的女子正轻移莲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颜易容之前学会摹拟画中人的音容
笑貌,这是她惟一能为紫颜、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气幽幽而来。惊鸿一瞥,是紫颜持刀靠近,另一边玉钗罗袖,金粉钿盒,备
好了改扮的装束。侧侧于缥缈烟气中分辨他修长的身影,药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浓香,烘托
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贵中散发不沾尘世的气息。
  然后,她看清他熠熠的双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转。手一摇,就有一道冷冽
的刀气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视他的指尖,葱白玲珑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盖如一
片抛光银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侧侧鼻梁两边。
  是刻骨铭心的震动和说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侧侧心里升腾起奇怪的念头
,魂灵仿佛一脚踏出了身体,站在紫颜身边一同凝视易容的场面。旁观者清,她要细察眉
梢眼角,透析手下针底,有没有别样的情意。
  可是,紫颜状若天神不可侵犯,一双晶瞳像是镀上了庄严佛光,她的神志竟禁不得他
一瞧,倏地归回体内。侧侧恍惚中再度睁眼,她心慌意乱了吗?还是,就要昏昏欲睡。画
中人祥和的体态有没有附上身呢?她是小竹的娘亲,这是为她牵线的先生,是了,她走了
很远很远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儿了。
  侧侧迷糊睡去,浑浑噩噩过了很久,有个声音带了浓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侧侧一抬头看见漫天星斗,疑似梦中,宋小竹倚在她身边泣不成声。这是她的女儿吗
?有几年了呢?她狠心抛下丈夫孩子远走他乡,快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
  不,腰间应有想送给女儿的绣囊。她坐起身一摸,几时掉了呢?算了,再绣一个便是
,女儿已在眼前。你知道娘亲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说出口,毕竟当年是她义无返顾
地要走。侧侧抬眼,越过小竹的肩头往后望去,身后这茅屋就是女儿的居身之所?她爹呢
,为什么不见他出来,难道他仍记恨著自己的不辞而别。
  侧侧惭愧地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小竹,是娘对不起你。我没脸见你们!”
  “不,不!我见到娘就好!没事了,我们以后就开开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
开!”小竹扑在她怀里纵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这就是她的娘亲,梦里想过千遍的容
颜。以往一张眼就消失不见,如今可触摸拥抱,温暖的体香是母亲独有的气味,令她一点
一滴记起幼年承欢膝下时。
  春夜里掠过一丝寒风,小竹缩进侧侧怀里。侧侧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轻哼起一个
悠扬的调子,依稀是小竹初生时催她入眠的曲子。哼著哼著,小竹满足地闭目睡去,侧侧
的泪却一颗颗顺了脸庞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泪,抱起小竹往破屋里走。在勉强可称作炕的土堆上
坐下,她点燃了一盏油灯。簇新的灯,加满的油,不像是这屋中该有之物。但是侧侧没有
疑心,只是捡起那块牌位,泪又流了下来。
  他竟死了。死时,会不会犹带怨恨,恨那抛弃他远走的结发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鲁,
脾气躁,只是有一身蛮力的农家汉,没钱供她穿金挂银,披红戴绿。此时,她却蓦地里忆
起他曾用木头雕了一对人偶,默不作声放在她床头。可惜终是怨偶,同床异梦。她是经不
得诱惑的嫦娥,只想抛却前生往事去那可羡的高处。
  于是再回首时,他已冰凉于九泉之下。可怜的小竹父母皆往,惟有远走天涯,寻找她
这个无情义的娘亲。孩子的种种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贼,是被她逼上了绝路。
  侧侧哭到气竭,口中出不得声,靠在墙上疲累地静坐。她一时没了思想,像一具干尸
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狱。一段段时光从浑浊的泥沙中泛起,混杂了刺痛的内疚,又慢慢
掩进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来,侧侧依旧抱了她睡,却已恢复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阵
,缓缓闭上眼,把头倚在她怀里。等到侧侧睁开眼,没意识其间的变化,慈爱地凝视小竹
的面容。小竹再不能装睡,不好意思地谢道:“紫夫人早。”
  长生倚在房外,意外地发觉小竹脸上的羞涩,昨夜偷来的团聚使她恢复了少女的娇美
,如果不用只身流浪,她也会是好人家的子女。可是聪明如她,一早就知侧侧的真实身份
罢,长生不知道若换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场空,会不会甘愿入戏?
  也许,见到宛若娘亲的容颜在对自己说话,抱了自己哭,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侧侧抚了小竹的脸,道:“你叫娘什么?什么夫人?傻孩子,你梦糊涂了。娘给你做
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见长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谢谢您陪了我一
晚,我……我已经不碍事,能见到我娘我就满足了。先生在外面等著,小竹不敢再耽误夫
人。”
  侧侧蛾眉轻蹙,走到门边与长生撞了个面对面,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回头摸摸小
竹的额头:“你没烧着,为什么说话颠三倒四。什么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长生一听糟糕,连忙返身回去。紫颜的马车停在巷子里,萤火见他跑得慌张,纵身飞
出车来。“不好了,少夫人回不来了。”长生口不择言,说完忙道:“她以为自己是小竹
她娘,醒不过来了!”
  紫颜笑道:“我连夜卸了她的妆容,居然还是不行?”他掩著唇笑够了,一展锦袍,
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进小竹的家。小竹解释得头疼,无奈侧侧魂不守舍,走不出装扮的身份,逼着
她叫娘。紫颜一进屋,小竹如蒙大赦,冲过来叫道:“先生快来救人!”
  侧侧望着紫颜,是很陌生的一张脸。紫颜笑笑地走近,长生蓦地想起,叫道:“先生
,你今日易过容了,少夫人怕是认不出!”紫颜歪头想了想,从袖中拈了一枝香肃然静立

  这个人和他持香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侧侧像观赏域外奇珍般在他身边
来回踱步,紫颜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纹库金镶兜罗锦衣招摇来去,以期唤起她的记忆。侧侧
忽然骂道:“呸,哪里来的贼,穿得像个戏子,真难看!”
  紫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去揽她。谁知侧侧突然取出金丝玉线飞针刺来,长生来
不及惊叫,她已穿过紫颜的袖口,正想缝下一针。
  手顿在半空,她犹如望着梦中人,徐徐问道:“我……是谁?”
  紫颜苦笑:“不管你是谁,总之泼辣不减,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吓坏我了。”长生走过来拉
开她,心想若不是她,侧侧也不会入戏太深难以自拔。
  侧侧一眼瞥见,连忙护在小竹身前,喝道:“你们别欺负她,她是我女儿!”两人一
听又傻了。却见侧侧半蹲下身,对小竹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么?”小竹愣了愣,用
力抱住她,大声道:“干娘!”
  紫颜皱眉看着缝在一起的两只袖子,递向长生。长生“噗嗤”一笑,紫颜“哼”了一
声,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训的顽劣孩童。
  花月客栈里,众人与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饭后,紫颜为侧侧诊断,看是否留了后遗症
。侧侧不信会有事,兀自惦念著如何为小竹善后。紫颜拗不过她也就罢了,著厨房泡了一
盅自带的玉叶长春,悠闲地品著茶。
  侧侧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泪光潋灩,问紫颜:“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着?”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紫颜,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说的一切将成为现实。小竹亦如被宣判的无
辜者,等待昭雪的期望。
  紫颜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修改画上的眉眼,为什么不依照小竹的言语去画她的娘亲。
他不想看到小竹成为孤儿,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就如他最初修习
易容之时,呼唤他的声音一样。
  为了给这世间以点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残存的这点愿望,使他乐于迎难而上,对天改
命。这如今也是小竹内心强大的意愿,她一定要找到娘亲,找到惟一的亲人。然后,才可
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于是紫颜缓缓地点头。
  “她一定活着,等小竹找到她。”紫颜说完,看侧侧飞泪拥向小竹,两个人孩子般地
抱头痛哭。他轻皱着鼻,禁不住这温情脉脉的场面,故意打了个哈欠,喃喃地道:“好累
,好困。你们守着,我先回去补睡一觉。”
  “慢住!”侧侧叫下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么回事?不说清楚,不许回去睡觉。”
  “离此地一百里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个岩窟风穴里藏有一种奇花。我要请小竹姑娘
亲手去摘那种花。”紫颜绕过满腹疑虑的众人,悠然去了。
  
  马车携了小竹驰向千丈峰。侧侧与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亲密闲嗑聊天
,把车里另外三人吵得皱眉。小竹一旦立了决心改邪归正,说话越发讨喜,侧侧也忘了先
前说过的评语,对她宠爱有加,真当是亲人一般照顾。
  一线线高低错落的尖细声音争先恐后跑进长生的耳朵,而后在脑中盘旋乱窜,揪成一
团散麻。他越听越是烦躁,忍不住对紫颜抱怨道:“少爷,易容术里有没有一招可以暂时
听不见声音?”紫颜道:“用迷香?”长生连忙打量侧侧和小竹,两人谈得兴起充耳不闻
,他便暗自窃笑:“再好也没有了。”
  紫颜遂摸出一支香,刚持在手里就被侧侧伸手一捞,掀起帘子丢了出去,然后若无其
事地继续倾谈。长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望了萤火微笑,像是从不认识紫颜。紫颜也不在
意,从袖子里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支香,放于鼻端轻嗅。侧侧再度来夺,那香就如送到她
手上似地,前一刻在紫颜唇边留笑,后一刻就安然躺于她手心。
  她抢了两回,小竹乖觉地止声,怯生生地看着紫颜,两女终于停了絮叨。长生大觉清
净,忙道:“少爷,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颜睡了,那两人就该安神静气学做淑女了

  紫颜笑眯眯地摇头,眼神却复杂地透露著其他意思。长生垂下头去,察觉到侧侧废话
连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萤火,亦是等著看戏的架势。
  车厢内静默无声,车轮嘎嘎碾过黄土,行上了颠簸的小路。紫颜奇怪地扫视了一圈,
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极好,居然无人有任何疑问。对那山、那花,众人约好了一
般不闻不问,像是笃定他会先开口说出。
  话在嘴边徘徊,急等著献宝,可识货的买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个个放长线等大
鱼自动上钩。紫颜不免有几分薄怒微嗔,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会开言解惑就罢了,怎地
小竹也不问她,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摘那种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这回竟是独角戏,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笑,心下
里却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觉地衍成了某种惯性,而他们也可清晰地解读他举动后隐藏的涵
义,对于理应保持神秘感的他并非好事。紫颜在那一刻忽然冷静如冰,他需要心有灵犀,
不允许洞若观火。否则,将来会把他们牵扯进更大的危险中去。
  有些事,让他一人承担就好。
  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里,互相默契地对望,暗示该有人出声了。他们心知
开口了,紫颜必会答复,却在等待他人先说时,意外发觉了紫颜的意图。难得忍上一忍,
便可看到他也会有渴望,而他们就如拾获了额外的惊喜,发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们至亲的少爷啊,并非一块石头。
  侧侧轻咳了一声,替小竹拨开她鬓角的乱发,问紫颜:“你要她摘花做什么?难道那
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颜也倦了,这时懒得回答,斜飞了众人一眼,懒洋洋哼
了一声。小竹按耐不住,倾身向前,骨碌著一双机灵眼珠儿笑问:“紫先生,那花叫什么
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诉我呀。”
  紫颜用一手遮了面,透了手指的缝隙望向他们,像是要把自己藏在这黑影后面。他似
笑非笑,有口无心地应了:“你们有没有听过,有一种花吃下可以容颜不老?这花叫不谢
,一生只盛开一季。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侧侧怔怔地道:“这花真的不会谢?”
  “至死不谢。”紫颜空濛的声音犹如历经了跋涉,于山巅眺望莽莽云海,渺渺众生。
“从不谢花中找出驻颜的灵药,是每个易容者的梦想,可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它们长于
何处,何时开花,何时死亡。”他顿了顿,待众人的心驰向高处,才缓缓地续道:“三年
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应该是盛开的季节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开尽容颜。
  小竹神往地问:“花开了就再不会谢,为什么先生说只开一季?”
  “到了最后一年夏天它便根枯叶死,将所有养料全给予在花蕊上,保得鲜花永不谢败
。”紫颜淡淡地道:“这种花不过三年寿命,最后剩下鲜花一朵,母体早已成泥。”
  众人哀怜地叹息,叹息的背后禁不住兴奋与好奇。该是怎样娇艳绝世的花,才会睥睨
世间的生命法则,执意要留住一生的菁华。哪怕是皮相的美丽,它亦决绝如斯,义无返顾
倾上全副身家。
  “这一趟出门,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紫颜忽然鬼鬼一笑,“侧侧,我会留一
朵花给你吃,不如今后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会饿死,又能永远不老,我就听你的。”
  紫颜满意地点头:“别忘了,只要你不想老,在我身边就永远不会老。”
  侧侧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岁还像小丫头,岂不成了妖精?我说笑而已,该老的时
候,老就老罢。”
  紫颜垂下头,慢慢吐出三个字,敲金断玉。
  “我不要。”
  不知怎地,这句话听在侧侧耳中,竟有惊心动魄的意味。
  
  千丈峰。
  万刃高崖如威严的怒目金刚傲然挺立,四周的大地拜倒在它脚下,十几里内并无其他
任何山崖,就任它孤高神武地雄霸著一方。山间浮了一汪青翠的草色,如若隐若现的游龙
蜿蜒云海,穿梭在整座嵯峨崎岖的山峰。
  紫颜指了西面高耸的绝壁道:“就在那里。”众人举目望去,绝壁上孔窍玲珑,风穴
众多。连绵的苔藓像流水蔓延在风穴之间,在山壁上织出一张绿油油的丝网。侧侧知道小
竹不懂武功,眼见这滑不留手的绝壁并非人力可攀援,不由苦笑。即便是她,也不敢说能
从这里轻松上下,紫颜想让小竹去采花,岂非痴人说梦?
  “此处有八百六十三个风穴,其中一半的穴中有不谢花。也即是说,只须爬上最近的
几处风穴,就可能摘到想要的花。”
  侧侧瞧那近处不过四、五丈高,松了一口气,道:“让我来。”
  紫颜脸色一沉,冷冷地盯着小竹道:“你说过,你的手脚很快。”
  “是。”小竹想到动手盗香的一幕,声音涩然。
  “风穴里有种毒蜘蛛以花蜜为食,如果你的手慢了一步,就会被它咬中,你怕不怕?

  “怕。”小竹肯定地回答,看了忧心的侧侧一眼,毅然道:“可是我答应先生的,决
不反悔。”她抬头望着绝壁,嘴唇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硬了头皮道:“我……我这就去为
先生采这不谢花!”
  “很好。”紫颜满意地点头,“我要四朵就好。”
  呼——呼——
  众人仿佛听到风声呼啸,像山魈在幽谷凄厉地尖嗥。绝壁犹如将倾的大厦,时不时掉
下几块被风吹落的碎石泥屑,使仰望它的人增添了身临其境的恐惧。紫颜无动于衷地对小
竹点点头,递给她一只背篓。长生跑上前替她系在背上,动作极慢极慢,不时地回望紫颜
希望他改主意。
  小竹知无法可想,一颗心咚咚跳如急鼓,唇干舌躁地咽下一口吐沫。最低矮的那个风
穴在她眼里亦如同一座遥不可及的七层宝塔。可是,那是不谢花,让人容颜不老的不谢花
,她心中暗暗转着念头。倘若寻到娘亲已是多年以后,她要用亲手采摘的奇花为娘亲恢复
旧日容颜。
  那是娘临走前的容颜,她要留住那一刻。
  因此,她决定要采五朵花。最近的五个风穴都在五丈以下,相隔有六、七丈远,她一
动不动地凝望山崖,盘算著最容易的捷径。长生为她捏了把汗,思来想去,从靴子中掏出
一把锋利的匕首,走到她面前道:“给你,这是我的‘吹雪’。你用它扎在石头缝里,就
爬得稳当了。”
  小竹感激地接过,吹雪在阳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清晰地照出长生关切的身影。
  萤火拿出一双特制的鞋子,正好是小竹的尺寸,尖尖的鞋头上有突起的利刺。他叫小
竹穿上了,教她把鞋头插在泥石间,依附在石壁上后再拔出一只脚往上行。小竹学了几遍
,艰难地往上爬了半丈,幸好有长生的匕首可以借力。
  侧侧心疼地望着,叫道:“你只管往上走,不要向下看!别怕,一切有干娘在,出了
事有我救你!”紫颜“哧”地一笑:“你越这样说,她越害怕。”侧侧没好气地道:“是
你要给她苦头吃。是,她是偷了你的东西,可你也不能要她用命来赔!”
  “不是有你在吗?”紫颜愉快地说,“有你和萤火的绝世轻功,我就不信会出事。”
  侧侧瞪他一眼,这会没空吵架,小竹眼看又往上爬了半丈。颤颤巍巍的身子如疾风中
的一管翠竹,明明被压弯了却有无比的韧性,一步步蚂蚁搬家似地往上腾挪小小的身躯。
看到她的努力,侧侧眼眶里一湿,一瞬间觉得小竹长大了,真有母亲见到儿女出息了的欣
慰。
  萤火走到侧侧身旁,低声说了两句。侧侧的耳朵一红,心慌意乱地瞥了紫颜一眼,嘟
了嘴心虚地移到他身边,几次想开口又忍住。
  她不该猜度紫颜的用意啊,是他在昨夜叫萤火为小竹备了登山的鞋子,巧思设计让小
竹这样的弱女子也能顺利攀上绝壁。许是关心则乱,小竹和紫颜都是她放在心头的人,她
不忍伤害了任何一个。又或许她对紫颜太过苛刻,明知他是连荤腥也不沾、从不愿杀生的
一个人,却错会了他的好意。
  长生见小竹笨拙地爬了半天,仅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不由替她着急,问道:“少爷
,那花真的不会谢?会不会只是传说,没必要花这么大功夫去采它?”
  紫颜肃然道:“你可知学任何一门技艺,到了一定地步后就难再有些微突破?易容一
道亦是如此。单纯的技法上若无法提高,就须借助其他奇物再上层楼。无论这是不是传说
,只要有一线期望,绝不可以放弃。”
  长生想到小竹,寻母之事亦是怀了一线期望便执著不悔,心下惭愧。他本已存够了银
两去寻找家人,叫熙王爷一闹,所有银子留在紫府不曾带出。可是,或许他是故意留下那
些银子。他既想陪着少爷远走天涯,又想知晓家人的讯息,在这矛盾纠缠中,也就顺其自
然地拖延了接近往事真相的那一日。如今见了小竹,他忽然渴望像她一样流浪。
  萤火默然抬头,动容地注视小竹奋力上前的身影。女孩孱弱细小的身体越到高处越是
清晰,提醒他过去曾经历的岁月。曾经他是同样的男子,在世人以为不可能处攀援,在没
有缝隙的岩石间扎根,在千万丈绝壁上生存。然而当天地间要毁灭他时,他宛如杂草般偷
生了下来,留住了命,却低下了头。
  小竹死死抠住山壁,在苔藓间留下长长的擦痕。身后没有退路,就像站在峭壁的顶端
,没有喘息的余地。千里外,她的娘一定在哪里等着她,想到此处她的心放开来,似乎回
到初遇紫颜他们一行人的那天,跃跃欲试地大展拳脚。所不同的是,这一回真的问心无愧

  一不留神滑了手,好在有匕首扎进了山的胸腹,她稳住了自己。伏在山壁上,她听见
了耳旁急掠的山风,多少年来,这里的青山就被这样的狂风所抚摸。风穴中盛开的不谢花
想来也听惯了风声,犹如童年吟唱的歌谣。比起那些颠沛流离的往昔,小竹突然忘了脚下
的危险,她知道前方的风穴中就有她想要的花朵,不会在苦苦寻觅后依旧满怀失落。
  近了,近了。
  趴到第一处风穴前凑上眼看,什么也没有,只有凹凸不平的岩石起伏。小竹按耐住心
中的失望,立即转向左上方爬去。侧侧兀自在山下顿足,长生也急得直搓手,萤火默默地
祈祷著,只有紫颜看也不看,竟回马车里睡觉去了。
  好在第二处风穴没有辜负她,一朵斑斓的三瓣花怡然生长在洞口,迎风自在地抖动娇
柔的茎叶。小竹睁大眼喜悦地望着它,想起紫颜说的毒蜘蛛,急忙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并
没看见。她深恐蜘蛛藏在看不到的石罅中,着紧地盯住不谢花深吸了口气,倏地伸出手去
拔出它来。
  长生喜道:“看,看,她动手了!找到了!”侧侧和萤火跟着高兴。接下来看到小竹
连续爬了四处,都幸运地找到了不谢花的踪迹。
  “有四朵,够数了。”侧侧说完,见她继续往上爬著,不由一惊。上边最近的风穴离
小竹的立身地又有两丈远,这傻孩子,想要的话让她出手不就成了。
  采完四朵花后小竹大汗淋漓,手脚发软,倚在山壁上喘著粗气。她整个人身压在匕首
与鞋子上,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断,只觉身子一点点没了力气。第六个风穴看似近在咫尺,
可无论如何用力,它就像在河的对岸。她的内心挣扎了一下,几乎就要放弃了,想到前面
一步步的艰辛,她又不甘心。
  是这样的面对面,仿佛一呼一吸就可以到达,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取。再近一点就好,
小竹如是想着,倾尽力量往上抓去——
  手指在突然间痉挛,一刹那她知道什么叫绝望,是抽干了生命中任何的可能,如这般
毫不留情地下坠。万念堕空,瞬息红尘,小竹的眼前一片空白的颜色。背篓里四朵不谢花
犹如烟花绽放,向尘埃里跌落。
  原来这就是放弃,天地俱灰,什么都不重要了。惟有心头的一丝惦念,仍是挥之不去

  两条身影倏地掠起,像飞箭划过长空。一缕莺黄的金蚕丝缠上小竹腰间,侧侧凌空踏
步,悠然如舞,几下便把她抱在怀中。萤火则手脚并用,连消带打,把不谢花一朵不剩地
捞回手中。两人兔起鹘落迅疾异常,长生的一记尖叫刚出口,就看到他们站在安然无恙的
小竹旁边,对了他微笑。
  紫颜这时才从马车里走出,伸了个懒腰,像绔纨弟子斗鹌鹑玩蟋蟀归来,凑上前没事
人似地招呼:“哟,下来啦。”侧侧玉容惨淡,牵着小竹的手微微发抖,惊魂未定。长生
从地上拣起跌落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刀刃上亦有了齧齿状的伤痕,可见山势难行。
  小竹劫后余生,煞白的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头一件想到的便是那四朵不谢花。萤火把
花放回她手里,她顿时笑意连绵,盈盈的眼中盛满了骄傲。当再度确认了只有四朵花,小
竹垂下眼,把遗憾深深埋在心下,捧了花递到紫颜跟前。
  “不错,不错。”紫颜笑吟吟拈起花,轻轻一嗅,花茎上犹带有岩土的清香,正是青
春绮年华。
  “把给我的那朵送给小竹。”侧侧突然开口。
  紫颜斜睨她一眼,侧侧瞪着他道:“你说过给我留的。”
  她凶悍的神情犹如母老虎吃人,紫颜忙道:“你们俩本就有份。”侧侧道:“这还差
不多。”取过一朵来塞到小竹手里,生怕紫颜会反悔。
  长生听到少爷如是说,心里反而不安,问:“少爷,你不是要搜集易容奇珍吗?都给
了我们,你拿什么来做药物?”
  紫颜笑道:“谁说给了你们?一朵是小竹的,一朵是侧侧的,剩下两朵充公!你们想
要就自己爬上去摘,总不会不如小竹爬得高。我可管不著。”
  长生不由气闷,原来根本没他的份!萤火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帮你。”长生哭丧
著脸点头,心想到底是老实人可靠,萤火接着又道:“一锭金子一朵,可以先欠著。”长
生气道:“呸——你想得美!”
  小竹默默望着手中的不谢花,莹润饱满的花瓣像永不厌倦的舞者随风轻荡,生机勃发
。她仰起脸,含笑的双眼里有了悟的明净,对紫颜认真地说道:“先生,我一定不会忘了
今日。等我找到我娘,我会告诉她,是你和干娘让我们母女团聚。”
  紫颜掩口笑道:“哎呀,哎呀,你说得郑重其事,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你记住了,早
春所采之花要早上服用,仲春采的则午后服用,若是晚春来采这花,就要在晚上服用。方
子我写给你,找个盒子连花带方子收好就是了。”小竹感激地谢过。
  萤火见长生闷闷不乐,飞身上崖,转眼间采了七、八朵花。风穴里分明没有什么蜘蛛
,那种酷烈山风之地,连一只小虫子也不敢久留。想到紫颜玩的小把戏,他不由微微一笑
,真是难为了小竹那丫头。也惟有近乎苛刻的对待,会使失去管教的孩子长大,先生大概
如是想。
  萤火不由念及自身,从傲视群雄的霸主到鞍前马后的仆役,留在紫颜身边越久,越觉
得他深不可测。好在莫测的容颜背后,依旧有人心的暖热,这使萤火生出效忠的念头,要
护住这个人直到最后的一日。
  他思绪纷呈,不觉在崖上停留甚久,长生扯了嗓子叫道:“喂,我们要走啦!”喊声
在山风中回响。电光石火中萤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被风一吹又失落了,心下颇有些不安
。他回望崖下,紫颜正在给小竹写方子,飘扬的锦衣如天地间最灿烂的山花。
  他折转身下了崖,长生慌不迭迎上来,嬉笑着把他手里的花尽数抢下。侧侧奇道:“
你要这许多干什么?”长生冲萤火笑了笑,对侧侧解释道:“说不定哪天有用。”急忙蹦
上马车去寻大盒子。紫颜闻言略停了停笔,没有去看长生,嘴角勾出一朵杂糅了叹息与怜
悯的微笑。
  花集齐了。到了分别的时刻,小竹叫众人继续前行,在前方有人烟的城镇放下她。萤
火本想送她一些盘缠,小丫头志向高远竟拒绝了。
  “我有手有脚,饿不死!”小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看到紫颜轻蹙的眉头,笑道:“
先生放心,我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在下一个小镇,丹黄的斜阳染出漫天的离别愁意,侧侧顿感怅然。小竹语气欢欣,像
初升的朝阳等待高飞,不露一丝悲戚的颜色。侧侧这样看着她,知道她会比以前活得更开
心,便忍痛放弃了劝她同行的念头。两人牵了手说了好一阵悄悄话,侧侧在恍惚中觉得那
是年少时的自己,在秋千架下与和蔼的娘亲聊着体己话儿。
  逝者已矣,莫测的前途会有光明的期望,就像每个儿女心中,母亲不老的容颜。
  马车再度踏上旅程,在血色夕阳中飞驰。小竹抱着存放鲜花的盒子,遥望马车的方向
,慢慢滑下一滴泪。
  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车外春景飞逝,长生默默凝视黄昏下那些娇艳的鲜花,幻想有日达成所愿。在他心中
,此刻也盛开着一朵不谢花,如母亲未知的容颜,永不凋谢。
  
  (完)
作者: stoub (蓝田)   2007-07-27 04:39:00
我也要头推
作者: hot3271   2007-07-27 05:01:00
推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40:00
推!
作者: onekm   2007-07-28 03:08:00
推~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21:54:00
push
作者: zoevivante (宅到人神共愤)   2007-07-30 09:52:00
我好想回家找我娘呀....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0 09:54:00
推推,继续看下去
作者: Daria830 (开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09:33: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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