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魅生-妖颜卷:花夕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7 00:45:29
魅生-妖颜卷:花夕 作者:楚惜刀
  “啪”,一滴浓墨从纸上晕染开来,长生烦躁地一缩脖子,瞥向窗外沉闷的天。
  明明是过了立秋,炎热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太阳时隐时现,地下像有炉子在烧,蒸
得人频频冒汗。长生擦去额头的汗珠,看向榻上一动不动的紫颜,摹了一个时辰,少爷的
神情总是画不成。
  “累了就歇歇。”长生盼紫颜这样说,少爷始终没有开口,似笑非笑玩味他苦恼的表
情。他突然赌气地丢下笔,嚷嚷:“不画了,不画了!你老换脸皮,我又不认得,如何画
得好。”
  紫颜缓缓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生,目光陌生萧索。他幽幽地叹气,声音如同愁
绪从远处一波波漾过来,到长生面前已分外浓烈。只听他道:“易容之术形易神难,即使
形无纤微之失,但神韵气力不足,仍无法神采翩然,惟妙惟肖。”
  紫颜的语气难得严厉,长生觉得自己实不争气,悔不能咬了舌根收回先前的话。他怯
怯地取了笔,看紫颜一眼,刚憋的一口气忽地泄了。这万千风骨,岂是他能画得出的?不
由颓然难过,怔怔地竟想哭。
  “换脸如穿衣,我就是我,你怎会认不清?所谓音容笑貌,你若能抓住人骨子里的味
道,即便脸换过千张,当知立于你身前的仍是我。”
  长生凝视紫颜的眼,确实,深栗色的眸子里有他熟悉的妖娆、他依恋的气味。蒙上紫
颜的脸,亦可分辨出那举手投足的优雅,只属这一人所有。
  紫颜抬起手迎了光看,“我这十指上磨出过多少茧子,可惜我爱美,你是见不到了。

  长生心下大奇,紫颜难道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一步步修炼得来的本事?
  “我、我没少爷这般聪明。”
  紫颜嗤笑起来,伸手托起著长生的下颌,这个人会有比自己更可怕的能耐,可惜急不
得。一分分磨练这心性,就像当年学画,直到一眼就可记住一个人,一笔就可点活一幅画

  “画我不成,叫萤火来这厢坐着,反正他坐得住,当是练功好了。”紫颜揉揉腰,拈
起铜镜照了照,额上有细微的汗珠,“我去换张脸,这张禁不得汗,又湿了。”
  长生心里一直有疑问。按说这些面皮都是换上去的,紫颜是怎样让红晕、细汗都渗于
其上,不像坊间其他兜售面具的人,戴上了就毫无喜恶表情?
  他没来得及问,紫颜忽然停住脚步,望了院外一眼,略一迟疑。长生随他视线看去,
守门的沙飞匆忙掠进,手里提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在案上摊开,竟是耀眼的百两黄金。沙飞忍不住咽一口吐沫,道:“送金子来的人,
请少爷单独往芳菲楼一行,说是订好了座儿。”
  紫颜一撇嘴,把金子一推,“拿给萤火去练穿金指,也不晓得送几件衣裳来。”末一
句声音虽小,长生和沙飞却是忍俊不禁,偷偷暗笑。
  长生笑完了便道:“想是道听途说了少爷的本事,却不明白我家少爷最爱什么。不过
独身前往会不会有事?”
  紫颜蹙眉道:“是啊,万一我回不来,你们上哪里去找我呢?”
  沙飞心想,要有人敢为难紫颜,也是不想活了。单看他易容时摆出的刀石针线,沙飞
就不寒而栗。试想他若先用迷香镇住了敌人,再穿针引线把对方两手缝在一处,啧啧,幸
好他是自己人。
  长生犯愁地想,少爷从未独自出过门,不若叫沙飞从旁保护好了。
  他向沙飞递了个眼色,不想叫紫颜看见,纤指一戳他脑门,失笑道:“你呀,一人出
门我才担心呢。我一把老骨头了,怕个什么。”遂脚踏尘香地去了,剩下长生和沙飞兀自
琢磨着他的话,窃笑不已。
  
  香茗摆上,帘幕垂下,芳菲楼甲字号上房内,紫颜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女子。隔了
珠帘,犹能见她用红纱遮面,满头珠翠沉甸甸地压着,掩映着她的局促。
  紫颜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对方花了百两黄金特意请他出府,四人大轿把他抬到此处后
,又累他多等半个时辰。姗姗来迟的美妇云遮雾挡,进内室后始终不出声。如此故弄玄虚
却大手笔的客人,紫颜尚是头回见到。他并不心急,兀自斜倚在临街的雕栏上,喝茶的姿
势仿佛饮酒,时不时横波瞥那珠帘一眼。
  “依先生看,妾身当是何样之人?”良久,帘后徐徐传来一句问话。每个音像踩了拍
子念出,字字生香。
  紫颜摇晃着手中的杯,绿尖尖的茶叶悠然浮沉。
  “夫人身份贵不可言,何须我妄加猜测?”
  沉吟片刻,她方道:“久闻凤箫巷的紫先生手参造化,学究天人,妾身想请先生解决
一件难事。”
  “但说无妨。”
  “妾身愚钝,不知何以事夫。”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徘徊,影绰的身形茫然地
飘荡,像无根的浮萍。
  紫颜眯起眼,细细地弯著,两道目光是上弦月的清辉。他凝神嗅著四周轻拂的香气,
渺渺地钻肺渗腑,沉沉入梦。这是宫中独有的瑞麟香,自那贵妇身上迢迢而来,她千方百
计隐藏的身份不知觉悄然透露。
  “在下别无长处,只会调脂弄粉,夫人如想改换容颜,才能用得上在下。”紫颜见她
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道。难得他自称“在下”,那女子却没有察觉。
  “先生睿智。夫主青春正茂,可惜妾身年华老去,怕无法长伴君侧。不知是描容修颜
,再获夫君爱宠好呢,或是忘却本来面目,做一个平常人更好。”
  玉音飘摇,这几句不无苦楚。她伫立珠帘之后,透过空隙看帘外的男子,盛名之下的
他,究竟有几多本事?
  “夫人身居天闱,轻言离去不怕轩然起波?即便想做平常人,也不是轻易就能习惯的
罢。”
  她浑身一震,此人竟一语道破她的来历。叹息一声,她掀开珠帘走了出来。这女子梳
了八面观音髻,上插金花簪并翡翠珠钿,耳鬓贴了几朵淡白时花。一身紫缨络纱衣,配上
墨玉女带,虽是贵者衣着,并无半点椒房妃子的装束。
  她缓缓揭开面纱,像刚出水的一茎莲花,娇艳花瓣上有出尘的清香。微微开过了季节
,神思里有浓郁的倦意,她矜持地打量紫颜,递出试探的眼神,道:“先生不敢助我离宫
?”
  紫颜发出一声轻笑,宽大的蟒龙葛衣盘在雕杆上,如蜇伏的兽与她炯炯对望。
  “贵妃娘娘,请恕在下眼拙,此时方认出娘娘,实是失礼。”他也不起身,随手放下
杯子,坐直身子向前略欠了欠,“尹娘娘千金之躯,须知改相便会改命。若真能抛却杂念
,把性命交予紫某之手,在下自当竭尽全力,达成娘娘所愿。”
  未曾想紫颜能一语道出她的姓氏,尹贵妃愕然半晌,眸子里的光渐渐安定。待靠得近
了,看清他妖魅入骨的姿容,她已忘了要说什么,默默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离他仅
一丈之遥。
  他明知她地位尊崇,却始终懒散淡定,一双高筒毡靴自葛衣下面伸出,径自翘到了倚
栏上。这通身的气派架势狂傲不羁到了极点,她却越看越觉自然,并不怪他逾越。
  沉默了半晌,尹贵妃想起来意,目不转睛地盯了紫颜那双靴子,珠唇吐玉地道:“你
怎知是我?”
  “娘娘忘了,瑞麟香乃墟氓国所贡,宫中遍烧此香,娘娘闻惯了故不以为意,我却一
下得知娘娘来处。等见到娘娘颜貌如龙光秀异,颈项似彩凤非常,便可断定娘娘是后妃无
疑。”
  “椒庭诸多妃子,你如何知道是我?”
  “能出入宫禁无碍者,大内除了贵妃娘娘更有谁人?”紫颜说到此,心下亦是怪怪的
。尹贵妃虽比皇上年长,但最得圣眷,宠耀后宫一时无俩。在此时寻到他紫颜,似乎未雨
绸缪了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先生不涉那名利声色之地,自不会忧心容貌衰退。”她顿了
顿,瞥了眼他的灼灼美颜,心想,若有他一分颜色好,皇上便不会心生倦怠。如此一想,
不觉悚然,好在紫颜的盛名尚未传到宫里去。
  他闻言,站起身走出两步,探手去抚她的脸,尹贵妃吃惊望去。他是处变不惊的神,
指尖冰凉如石,仿佛一把捞住了她的心。
  “命宫光明莹净,福德宫五星光照,娘娘福泽深厚,可喜可贺。若在下没有估算错,
娘娘今年二十有八,流年但看印堂。”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天净纱,沾了沾桌上的茶,抹去
她眉间的胭脂。尹贵妃一动不动,眼中有两簇火焰媚然闪动,一任额上凉意入骨,把焦热
的心火熄灭。
  擦去了印堂的脂粉,他抬起她秀丽的下颌,不觉想到长生,忍不住挽上一朵笑颜。贴
近她只两寸,不想到一颗芳心正怦然响动。
  “娘娘今年果然不顺。”紫颜沉吟,胭脂背后略显昏暗的印堂,示意她波折的一年。
移目到一边,讶然不语。
  尹贵妃颤声道:“可有祸事?”
  “容在下想一想,今日答复不了娘娘。”
  尹贵妃心思忙乱,连紫颜亦被难住,那日所卜之卦说得不错。她今年有大难,逃过此
劫则万事皆宜。身处皇宫,动辄得咎,她怕回那勾心斗角的所在。
  “在下先告辞了,明日娘娘可移步寒舍,无论是去是留,都会给娘娘一个满意答复。

  紫颜微一颔首,向门口走去。
  尹贵妃疲倦地点头,“好,明日。一切拜托先生。”
  紫颜走出芳菲楼,先前的轿夫殷情相请,飞步如奔抬他回到凤箫巷。
  有一句话他不曾对尹贵妃说。她的眼角有颗黑痣,妻妾宫红杏出墙,正是带给她劫难
的根源。
  
  紫颜回到府中,进门便对一青衣童子耳语了两句,那童子飞也似地往萤火的沉珠轩去
了。
  长生和沙飞把午膳的酒菜搬去菊香圃,在留云亭里静候紫颜归来。修篁婆娑,一阵阵
风驱散了两人心头的燠热,正引领而望的时候,青霭伴了紫颜像两朵云飘了过来。
  摆好四只荷叶杯,长生把四枚青田核放入杯中,倒入清水。不多时,酒香扑鼻,闻之
则醉。紫颜抹了抹额上的汗,捏起一杯酒放到唇边。另三人见他持杯,方一个个拿起杯子
饮这奇异美酒。
  紫颜却没有喝,若无其事地对沙飞道:“来了一个月,住得惯么?”
  沙飞和青霭从一对来府里偷东西的窃贼,变成了紫府的两位管事,境遇好到让人不敢
置信。两人对视一眼,沙飞忙道:“住得再好不过,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紫颜微笑:“映天楼、倾雪阁那些藏物,便交由你看管打理了罢,这些日子下来,你
也该熟悉地方了。”
  沙飞笑逐颜开地点头,“好,好。”
  紫颜转向青霭,“先前别人赠我的珠宝首饰,全搬至你们住的流风院,若还有缺的,
告诉我一声。这回有个大主顾,想要什么只管问她拿。”
  青霭慌不迭地道:“够了,够了。少爷有的那些我尚未清点完毕,很多连名目都叫不
出。”
  紫颜呵呵笑道:“那些女人用的,你拿去穿戴了罢,也好让我瞧瞧。”
  青霭感激地道:“能在流风院为少爷打点,我们别无所求。”
  长生听了,兀自在一旁生闷气。他来的时日比这两人长,却轮不到管理少爷的收藏,
想到这点,不禁想拉拢萤火一齐对付这两人,就不信少爷会如此喜新厌旧,偏爱这对贼夫
妻。
  紫颜忽地停杯,安静地擦拭著额上的细汗,说道:“既是别无所求,为什么,你们不
会流汗呢?”
  沙飞和青霭刹那间僵直了身。
  长生讶然看过去,这两人的面上、颈上,一滴汗也没有。层层冷汗爬上两人的脊背,
燥热的天,心里就如养了食人的蛊,停不下一刻。长生咽下口中的酒,摸摸脸上渗出的汗
珠,不知怎地竟觉得清凉了。
  沙飞惨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间。
  “紫少爷,你待我不薄,我自知敌你不过,就拿一命相抵。求你饶了她!”
  青霭浑身颤抖,脚下变幻,两步便穿过石桌贴近紫颜,袖中瞬即飞出一刀。沙飞连忙
将手一抬,击在她刀上,“嗖”地钉在亭柱上,射歪了两寸。青霭见他不愿对付紫颜,凄
苦一笑,牵了他的手紧紧靠在一处,悲哀地望着紫颜。
  紫颜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从容地道:“萤火,你可瞧清楚了,他们俩的武功出自何门
派?”
  长生抬头望去,萤火的身影鬼魅般自竹林里现出,如一支绷紧的箭,瞬间离弦飘至。
  “启禀先生,他们的武功出自照浪城。”他尽力使言语平静,“男的使潜阳手,女的
使踏云步。”
  紫颜舒出一口气,放心地畅饮美酒,笑道:“原来是老熟人。长生、萤火,这便是艾
骨之弟艾冰,和照浪之妾红豆。”沙飞的匕首颓然落地,呆呆跌坐凳上,青霭亦不敢相信
他竟能喝破两人。
  长生和萤火狐疑对望,看来前次照浪运回的尸首,确实不是真的。照浪城的那个人,
易容本事到底没有紫颜高明,做不到酷肖似真。
  “从面皮来推断一个人,实在是太冒险了呢。”紫颜妖异的脸上浮上一层笑容,长生
和萤火从那尚未熟稔的新面孔后,看到他贯有的狡黠。一双明眸仿佛水胆玛瑙滴水流波,
熠熠发光,纵然换过千张面皮,两人亦知这便是紫颜无错。
  “你从没有喊过她一句娘子,只因她仍是别人的妾。”
  沙飞咬牙,“我们做成了今次的事,便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哦?”紫颜呵呵笑道,“照浪莫非算准我不会杀你们?”
  鸣叫不停的知了突然没了声息,午后的阳光热辣地泼在地上。紫颜皱着眉,用手沾了
酒水,遍洒四周。酒水很快化作一滩水迹,唯有余香仍飘散不去。
  青霭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刚刚才发觉?还是早就看出破绽?”
  紫颜诡秘地一笑,“你们不晓得,冰狐和雪狸不敢来我这里偷东西。”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他们的脸。”紫颜顿了顿,“他们真正的脸。”
  此刻,沙飞知道,他只能是艾冰,而红豆永远成不了青霭。他们不是一对神仙眷侣,
仅是亡命偷情的冤家。
  艾冰望了红豆一眼,叹气道:“原以为杀了他们就没事,如今我懂了,他们临死时的
笑容是什么意思。”红豆凄然苦笑,“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看破我们。”
  长生不禁可怜起这两人,偷觑了紫颜一眼,并无一丝愠意。他鼓起勇气,旁敲侧击道
:“冰狐和雪狸是少爷的主顾?”
  紫颜歪了头,道:“不是。是我师父的。”
  “哦。”长生心想,少爷也有很多过去呀,“那两个人是好人么?”
  紫颜摇头,“不算好人。易容之后居然偷走师父心爱的宝剑,气得他三日没睡好觉。

  长生一听,这位师祖和少爷癖好迥异。换成少爷的话,大概唯有偷走他心爱的衣裳,
才会令他辗转难眠。
  “看来他们杀了那两人,倒不算穷凶极恶。”长生放了心,他可不想帮坏人,纯是见
两人眷恋情深,不忍心拆散有情人。
  紫颜瞧出他的用意来,笑嘻嘻地道:“你又想为别人求情?长生,你是越来越胆大了
。”
  长生见紫颜并无责怪之意,讪讪地笑着,抹了一把汗。
  “记得照浪运来的尸首么?”紫颜悠悠地说。长生想起盈戈易容后的脸,那才是艾冰
该有的模样,还有红豆娇小动人的俏面。只听紫颜继续说道:“我把他们两人的脸剥了,
发现师父留下的针脚。虽然难以复原最初的样子,但可从他们皮肤的年龄、骨骼的大小、
牙齿的形状,足以推断他们的身份。”
  早在那日,他就知道一切。另外四人面面相觑,在这男人面前生出一股无力感。
  萤火不做声地倾听,难得听紫颜闲话家常,他也想听下去。但他的眼始终盯牢了艾冰
和红豆,这两个奸细既来自照浪城,就是最危险的存在。
  “如果是照浪派你们来,上回叫你们偷玉佩的事,他想必也知道了罢。”
  艾冰垂下头,“不,我们尚未说。他叫我们想法子留在紫府,探听你的底细。那桩事
我们参详了许久,不知你的用意,便没有说出去。”
  紫颜浅笑道:“我特意布了局等你们去说,你们这趟倒不马虎了。也好,也好。”他
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你们俩是想继续留下做我的奴仆,还是回去做他的狗?”
  长生一惊,他想留这两人的命,却不想留他们在少爷身边。
  “吱——”知了忽地齐声鸣奏,用尽全力的凄厉叫声,直要把那青天穿透。
  锦绣宫里寂寂无声,宫女们尽被遣了出去。铜狮香炉默默吐著瑞麟香,旁边的寒江落
雁琴上,一根断弦无力地卧著。
  金色妆花纱幔内,尹贵妃直勾勾地望着床顶出神。何去何从。她的容貌未见苍老,心
却百孔千疮。秋日的烦闷像鸣蝉噬她的心,长长地叹了一声,她翻身蜷在一处,缩在方寸
天地中。
  橐橐脚步传来,尹贵妃一动不动,直至那人走近,爽朗笑出了声,“春困秋乏,美人
可是倦了?”
  尹贵妃初进宫时封为美人,自此之后,皇帝私下始终这样叫她。她斜睨一眼,并不起
身,任由眉头紧蹙。皇帝一见她的神情,便道:“莫非那块玉还不曾找到?”依在她身边
坐下,伸手相抚。
  他生得眉目疏秀,英伟倜傥,年轻跳脱的脸上含着笑。尹贵妃望着这张朝气蓬勃的容
颜,心下很是不舍,痴痴看了一阵。皇帝摸着她额头,道:“过几日就是太后寿辰,她老
人家想看你戴玉贺寿,朕原以为是简单事,就答应下来。谁知你正好寻不著,真的丢了不
成?”
  尹贵妃慌忙起身,浅浅笑道:“臣妾怎敢把万岁爷所送玉佩随意放置?明明是好生收
在暖阁里,前几日打发人去看就说没见着。臣妾想,许是哪次戴了放在别处,不想找了几
回都未见。唉,真是罪该万死。”说著,抢下床来,一脸愁云向皇帝下跪。
  “哎——美人快起。”皇帝一把扶住她,心疼地道,“你身子不好,先坐着。这宫里
难道出了贼?唔,不碍事,朕叫侍卫去查便是。来人——”
  宫外立即走进两名侍卫。
  “朕要找一块龙嬉朱雀佩,不论在哪一宫看见,即刻给朕拿过来!”
  侍卫们对看一眼,应声而去。
  皇帝拾起尹贵妃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呀,怎么大热天的,你的手竟冰凉?朕去传太
医!”
  “万岁爷——”尹贵妃深深看着皇帝,低下头,“万岁爷待臣妾体贴入微,臣妾万死
不足以报。”心却在不停颤抖。要怎样把这种矛盾撕裂的痛苦掩下,藏在深深的心窍里,
装作波澜不惊。
  太医没有来。纱幔后游龙戏凤,然而再多的宠幸抵达天之高处时,她却是一袭羽衣不
胜寒。
  必须有一个了断。尹贵妃凝视依偎在枕边沉沉睡去的男子,乌黑的长发盘屈在金丝锦
被上,是这样叫人爱怜。可是她的心犹疑不定,像一只茫然离岸的船,不知哪里是该栖息
的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这刻能天长地久,她不会得陇望蜀

  可是年轻的帝王啊,他眼前的江山刚刚铺开。她是他脚下盛开的牡丹,恣意娇艳,风
情万种,却仅是征途的初始。三千佳丽,有的是柔美娇嫩的肌肤,她每每从那滑润的脸庞
后看到内心的寒意。她整整大他八岁,红颜易老,青春难再,贪多一分爱恋便多窃取一分
幸运,常使她于午夜梦回时惊醒。
  想到此她坐立难安,丢下皇帝悄然离宫,赴一场不知未来的约。宫城上下,谁没有得
过贵妃的好处,她身后多的是守口如瓶的臣子,向权与财低头。她比谁看得都分明,把皇
帝的宠爱一分分地用在刀刃上,不愿浪费微毫。
  在宫外,尹贵妃遣开侍从,换了一顶骨花竹丝女轿,来到城中的闲逸阁。遮著面纱从
阁后密门上楼,二楼一间厢房的门虚掩著,她径直走进去,在绣墩上坐了。桌上有一杯兰
蕙香茗,茶水喝尽了,花末儿留在沿上不肯沉入杯底。
  尹贵妃心头陡然窜上一抹伤感。
  一双宽大有力的手从她身后环抱过来,爽朗中略带沙哑的声音亲暱地说道:“你来了
。”
  她的叹息虚弱无力,“他又在问玉佩的下落。”
  那人凑过脸来,俨然是当今皇叔熙王爷。年逾不惑的他容光焕发,鬓角虽有一缕白发
,却丝毫不能阻挡他奇伟身躯里爆发出的无限精力。他掷地有声地道:“那对贼至今未抓
到,照浪说,他已在江湖上布满眼线,一有消息就来知会我。以他的手段,你我无甚可虑
。”
  这不算是好消息,尹贵妃烦躁地一摇头,再挨下去难道让她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出丑?
她以自己最为贵重之物和他定情,他却把它弄丢了。想到这里,她心绪复杂地端详熙王爷
的脸,究竟他是否重视她的一番心意?
  “心柔。”他把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唯有在她面前,他有世人见不到的温柔,“我一
定会把它找回来,绝不让他有半点疑心。若实在寻不著,照浪会帮我重做一块,你大可放
宽心,太后不会看破。”
  “可是……”她说了半句,终又咽下。太后,身为婆婆的那个女人有着惊人的敏锐,
向来不喜欢她这个生不出皇子的贵妃。愁肠百结,诸多的忧虑无法对熙王爷明言,纵然他
再珍惜她,一旦她陷入鸡零狗碎的琐事、庸脂俗粉的纠缠,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吧。
  这京城之内,宫闱之中,没有真正的温情脉脉。从进宫那日起,她已明白这道理。
  现下,寻回玉佩是第一件紧要时,仓皇中她竟没有心思再梳理情感的脉络,一任银汉
迢迢,懒得再渡沧海。
  紫颜啊紫颜,但盼你的妙手能回我心中之春。尹贵妃虚应着熙王爷的柔情蜜意,一腔
心思都飞到了充满期望的明日。
  
  次日却不是好天。
  天色暗淡,风意陡寒,一下子浓云影日,簌簌落起雨来。瑟瑟风起,一股脑灌进瀛壶
房,先前的暑热之气顿时没了影踪。
  尹贵妃走到窗前观雨,身后传来紫颜曼妙的声音:“这真是变幻无常,阴晴难料啊。

  她刚到紫府就变了天,未免令心绪越发不畅。她勉强往好处想,毕竟没在半途上淋雨
,老天对她仍有一丝眷顾罢。
  一个娟秀的侍女端来一杯菊花茶,水面撑开了饱满的花叶,安神的幽香在房内飘拂。
尹贵妃浅啜一口,随意瞥了眼侍女,对紫颜笑道:“先生府里个个都似神仙中人,先前应
门的门童和这端茶的侍女,若放到宫里去,早是人上之人。”
  说话间,长生抱了一扎画卷走进来,尹贵妃眼前顿觉一亮,讶然凝目,心想这书童更
是灵秀逼人。
  紫颜向那侍女挥了挥手,她恭谨退下,一溜烟小碎步走到房外。穿过长廊,那里立著
的门童急急地问:“如何?她认出你来了么?”
  廊外的雨急急落下,侍女煞白的脸上渐有了血色,缓缓摇头。一边萤火不晓得从何处
走出来,澹然地道:“经先生易容后,你以为她能认得出你么?就算是照浪城主亲来,也
不会知道你就是红豆。”
  那门童便是艾冰,他苦笑着摸著自己的脸道:“这是我和红豆的第四张脸,不晓得是
不是最后一张。”他这一说,连萤火也觉得这两人命运多舛,扮过冰狐、雪狸,扮过熙王
爷的亲信莫雍容和侧妃晴夫人,今趟则成了门童与侍女。如果紫颜能将他们护于羽翼之下
,免于颠沛流离,就是两人最大的幸福了罢。
  红豆伸手牵住艾冰,恬淡的微笑告诉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尹贵妃要来之前,长生已知红豆曾陪在照浪身边见过这位贵人。眼看红豆无惊无险
地走出门,他吁了一口气,把画卷放在几案上,徐徐在尹贵妃面前打开。画中少女正在花
阴下荡秋千,春日明媚的阳光和她娇憨的笑容令观者皆觉一亮。长生抬头看向尹贵妃,真
是像啊!
  尹贵妃颤声对紫颜道:“你……你怎会有这幅《秋千图》?它不是在宫里么?”
  “这是十年前的画卷,当时娘娘刚入宫,有画师瞧见娘娘玩耍的美姿,便画了下来。
那时皇上年仅十岁,娘娘虽有封号,却也无法得到宠幸。直至皇上登基那年,这幅画又被
人呈给皇上,于是娘娘终于得见天日。是不是这样?”
  尹贵妃盯着紫颜的眸子,那里深不可测地闪著魅惑的光芒,似乎在引诱她说出隐于心
底的言语。她挣扎着离开他的注视,语气疏淡地道:“命中注定的劫数,想是逃不过去的
。”
  “好一个‘命中注定的劫数’。”紫颜抚掌而笑,“我听说熙王爷画得一手好画,改
天不如请他来赏鉴一下。”
  尹贵妃娇躯大震,抖着手摸著杯子,遮掩著喝了一口茶。
  “你尚未告诉我,这幅画从何而来。”
  “在下和傅传红是总角之交呢。”紫颜绽出一抹狡猾的笑容,“听他说在宫里见过这
幅画,在下便央他凭空画了一幅,不知似与不似?”
  简直如出一辙,尹贵妃心中惊叹,强自镇定道:“然则先生摹这幅画又有何用?”
  “娘娘从前是福相啊。”
  “从前?”尹贵妃慨叹,“先生是否想说我的面相有所改变,今不如昔?”
  紫颜微笑道:“娘娘一定读过《荀子·非相》。‘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
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
术恶,无害为小人也。’正所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娘娘若心宽
气和,何惧这形相之变?”
  宿命。尹贵妃心中流过这个词。她荡著秋千至快乐的云霄,高高的宫阙不是囚禁她的
牢笼,她要做个主宰自己命运的女子。
  对面那走过御花园的英伟男子啊,你且看过来,这里有如花美眷,但爱那似水流年。
哦,你留意到我的美貌,停住了奔忙的脚步。你是谁,为何能差遣宫里的太监取来纸墨?
忍不住偷瞥你俊朗的外形,皇帝长大后若有你一半好,我便意足。
  她在园中惬意地跟自己玩耍,扑蝶、逗猫,玩到一身香汗淋漓。她知道小皇帝方十岁
,伴他身旁只是奢望。偌大后宫仅有她和那些年老的妃子,陪伴喜怒皆形于色的太后,如
履薄冰。她唯有在太后去佛堂的时候,得到片刻的喘息。
  很快,她在他的怀中喘息。那偶遇的男子竟是摄政王,皇帝壮年有为的小叔。她看到
了他画的那幅画,妙态纤姿,看到了他心中她举世无双的美貌。他终成一汪水,盛载她这
条渴死的鱼。
  太后不喜欢她。宫宴时太后是至高无上的女王,不许有人盖过自己的艳光。她一出现
,熙王爷的眼中再没有太后,皇帝也亲热地叫她“仙女姐姐”。她从一些眉梢眼角,发现
了她不该知道的宫闱情思。
  四年后皇帝登基了,她躺在那个少年的身边,默然无语。她成了他不爱笑的妃子,忧
愁的眼神里有皇帝想解开的秘密。皇帝尽一切可能纵容她,想看她的笑。她知道她把笑留
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带不走了。
  直到那个人意气风发地指示她,要攥紧皇帝的心。他说那话时,眼里有两簇深深跳动
的火焰,烧进她的心里。她看懂了他的野心,然而她知道,要想和他朝朝暮暮下去,须按
他的话去做。
  在皇帝十六岁诞辰那日,她笑了,若春风吹起了涟漪,皇帝喜极而泣。当那少年在她
怀中嘤嘤啜泣时,她有一丝愧疚横亘在胸口生生地疼。那时她凝望皇帝天真的眼,忽地紧
紧把他抱住,不忍放他离去。
  如果她不曾遇到过那个人,该多好。
  可是八年,她敌不过这匆匆谢去的岁月,敌不过太后眼中的杀意。
  “娘娘,茶凉了。”
  咦,这好看书童的眉眼竟酷似当初的少年。这些前尘往事烙在心上,是那样越不过去
的一道坎。尹贵妃轻捋发丝,发觉恍惚了很久,定定神寻找紫颜的踪迹。
  一支红色的香后,紫颜露出洞悉的笑容,“娘娘现今的容貌与十年前相比,改变并不
大。不知娘娘是想永驻青春,还是想彻头彻尾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尹贵妃悚然一惊,她尚有重头来过的雄心吗?
  转头再看窗外,骤雨不知几时停了,芭蕉叶上挂上清凉的水珠。先前一场心思了然无
踪,她就似这残败的雨后秋景,不知叶落何处。
  她瞥向紫颜,对方闲淡如置身事外的神情,令她抽紧的心松脱了,竟有了打趣的心思
,浅笑道:“要是我改变妆容,宫里来找紫先生要人怎办?”
  紫颜不经意地一指长生,“我把他扮作你的样子可好?”
  长生大窘,羞红脸了气急道:“少爷!我是男人,如何与娘娘相比?”
  紫颜偏偏眯了眼笑道:“呀,你扮女人也会很美,不信我这双手么?娘娘你说是不是
?”
  这笑话一说,尹贵妃掩口失笑,仔细端详长生,不觉讶然。长生被她看得越发不好意
思,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逃也似地告退了。
  “那孩子怪像万岁爷小时候的。”尹贵妃若有所思。
  “圣天子龙章凤姿,他一个捡来的孤儿岂能相比?”紫颜漫不经心地翻开手边的胭脂
盒,挑了一抹脂膏在手。“此刻吉日吉时,最适宜为娘娘易容,若是娘娘想不好,就由在
下来决定如何?”
  尹贵妃的心一抖,他是懂得看骨相面之人,由他决定当可有锦绣前程,生死无虑。她
的爱慕思求是否全在他的眉间心上?早如一览无余的画,将她看了透彻。
  净手,焚香。她看见紫颜把先前那支红色的香掐断了,点燃另一种浓烈的香气。
  她捏起烧了一半的香,香已残褪成淡粉的颜色,不由好奇问道:“朱红色的香本就少
见,这香竟越烧越淡如同失血,好生怪诞。”
  紫颜仰起头,“譬如花之盛开,就是这般颜色,花谢了,色相便凋尽。这香名叫‘花
夕’,烧到最后一寸,便成白色。”
  尹贵妃拈香怔忡,心头一阵哀伤,“白色花夕……先生可否把此香送我?”
  “你拿去罢。”紫颜深深地看着她,“是花就会谢,是月有圆缺,这是自然之理,娘
娘何必烦忧。”
  尹贵妃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先生是不会为任何事动容的,是么?不会有痛苦,不
会……”她忽觉言多必失,一下恢复矜持,拉开了距离道:“也好,就请先生为我易容。
未来太辛苦,不想也罢!”
  香烟缭绕满屋,紫颜从卧榻上扶住尹贵妃的脸,自言自语:“忧虑过度,故两眉间有
横纹。试一下三联方罢。”
  他散开尹贵妃的发髻,将一挽青丝泻在榻上,叫了长生端了一盆收集经年的百草露进
房。拿出一块方目罗帕为她净面,先用楮实散洗去脸上胭脂水粉,再挑了桃仁膏加蜜少许
,用温水化了涂上。稍等片刻后全数洗去,抹上轻粉、定粉和陀僧制成的玉屑膏。
  尹贵妃闭目享受之际,紫颜轻轻搭上了双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两眼内角
顺了额头划向头顶,又伸向耳后。明明只在发间游走,她却觉那手指抚按了心上舌尖,揉
捏了四肢百骸,浑身半分力气也无。
  像是察觉到她的绮思,紫颜平稳的语声传来:“膀胱经气血旺则眉眼美而无皱,这道
经脉须时常按摩,以免反复。”
  他重重地说了“膀胱经”两字,意在调笑,尹贵妃不想见他占上风,睁开眼微嗔道:
“先生的本事该不止于此。”
  紫颜似顽童般鬼鬼一笑,道:“还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针锋毕现,直往她眉上刺
去。尹贵妃骇然闭紧双目,紫颜顺势在丝竹空、太阳、迎香、攒竹、颊车、巨谬等穴刺入
长短不一的针具。长生眼看一个美人顷刻脸上满是长针,不禁摸脸嘀咕了一句:“少爷千
万别给我插针。”
  尹贵妃听得“插针”两字,分外恐惧,细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脸是何模样?”
  紫颜悠悠地道:“这仅是序篇,尚未见真章,娘娘可别太心急了。你面前就有镜子,
自可张开眼瞧瞧。”把一面三乐镜往她枕边送去。
  她却不敢贸然睁眼,两手摸索著镜面,忽然心中一动,道:“这是荣启奇答孔夫子之
镜?”紫颜道:“是。”长生凑过脸来,见镜后有两人,一人手持曲杖,想来就是孔夫子
了,道:“夫子问他什么?”
  紫颜道:“夫子游泰山见荣启奇鼓琴而歌,问他有何可乐。荣答曰,天生万物,唯人
最贵,既生而为人,故一乐也。男尊女卑,生而为男,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
褓者,吾行年九十,三乐也。这便是三乐镜的来历。”
  尹贵妃强笑道:“男尊女卑,不见日月。我人生仅得一乐,聊胜于无。”
  “娘娘错了。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女子也尊贵异常。至于不见日月,更是差
矣。皇帝为日,娘娘为月,可谓相得益彰。三乐齐备,怎会无乐?”
  “唉。”尹贵妃叹息一声,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针刺了一刻时分,被紫颜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脸上,凉意彻骨。收拾完毕,请尹贵
妃睁开眼。她茫然看去,镜里素面朝天,有一个生气勃勃的女子,不识人间愁苦。
  “啊——”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宫的她,眉眼何曾有一丝忧虑?
  百般滋味上心头,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心柔姑娘天生丽质,我不舍得抹去这容颜。”紫颜忽然换了名字称呼,“如我猜得
不错,宫中近日会有大变故,姑娘悬崖勒马正当时,不必再回去了。”
  她颤声道:“不回去?”
  “那人自献画的一刻起,就已不再爱你。”
  尹心柔两眼发直,被这一句劈得神智不清。是了,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
她曾有万般贪恋,既想留住皇帝的爱宠,又怕将来老去无人问津,故从了熙王爷,以为他
是她的归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实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犹豫矛盾,为的
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终于要离开他的野心了,想到此处,她发觉自己竟松了一口气。十年一觉扬州
梦。她有这十年经已足够。万岁爷,是我负你。她轻轻地于心底说了这一句。先放手,会
比较不伤心,胜过来年冷宫独对,残红孤影。
  她到底爱过谁?尹心柔扪心自问,再度看向镜中。是了,她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不会爱他们,若他们有日会不爱自己。
  原来镜花水月一场空。将来,她又能往何处去?不是没预留过金银田地,可一个人的
繁华奢侈,竟是荒凉。
  紫颜扯出一个微笑,解嘲地道:“原想从你手上打劫一笔,也好添几件衣裳首饰。宫
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里养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头看他,怪哉,只要他说些玩笑的话,她便会忘了那些纷杂人事。这男人
身上竟有种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声来,像十年前调皮的女孩儿,捉弄一本正经
的大人。
  “哎呀,我这里真是住不下了。”紫颜求助地看向长生,“长生,你说是不是?”
  长生原是最见不得紫颜留意他人的,被突然这么一问,没来得及说话,尹心柔的笑声
已传过来,“我烧菜的手艺很好。”聪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动男人,先俘虏他的胃。
  长生即刻低头,“多个人热闹也是好的。”
  紫颜苦了脸道:“不听话的小子,偏拆我的台。她这样子呆在这里,照浪再来岂不是
要穿帮?”忽地心生一念,笑道:“别处许是委屈了姑娘,倒有一个地方,你若真想留下
也好。”他拈起一支香微笑,长生了然一笑。
  
  又几日,宫里果然风起云变。
  尹贵妃匍一失踪,太后即刻命人前往京中诸大臣家中搜索,最后在五品翰林莫雍容府
中寻得龙嬉朱雀佩一块,被认为是贵妃之物。莫雍容被打入天牢,向来与之交好的熙王爷
称病不朝。
  熙王爷在家中愤恨不已,他认定当日就是莫雍容从他家里盗走那块玉佩,却暗自庆幸
,未被发觉玉佩本在他手。只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尹贵妃芳踪渺然,令他极度不安。
  晴夫人心生气恼,以为莫雍容真与尹贵妃有染,暗地里诅咒他早日伏法。她不会知道
,那块玉曾留在熙王府,更不会知道,真的莫雍容那日与她在外偷欢,来熙王府盗玉的另
有其人。
  熙王爷与晴夫人恩爱缠绵,永无机缘核对当日之事,为莫雍容翻案。
  此时凤箫巷蘼香铺内,姽婳的香绾居里,紫颜正饶有兴致地把玩尹心柔所制的“花夕
”。点燃后颜色褪得极快,刷刷如天亮,一下白生红尽。
  他一边玩耍,一边把宫闱秘事当奇闻说出,尹心柔不觉脸色煞白,怔怔地问:“那莫
雍容怎会有我的玉佩?”
  紫颜凝视她洗尽铅华的容颜,叹息道:“他何尝会有你的玉佩?太后手里原本就有一
对,只是连皇上都不知道罢了。再说即便是弄个假的来抓人,借口岂会难寻?”另一块玉
佩熨贴在他胸口,暖玉生香,于他却是心头寒冰,烙得生疼。
  一对玉佩。尹心柔惊心动魄,太后果然容不得她,她早该想到祝寿不过是默认的局,
而她懵懂中犹以为寻回玉佩就可暂逃难关。直到此刻,她方真正断绝念头,香绾居绮丽芬
芳,会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姽婳送紫颜出门,在铺外停住脚步,她孩子气的脸忽现忧郁,对紫颜道:“你的心太
软了。”
  紫颜默不做声,姽婳又道:“不知太后今趟的警告,会让王爷安生几日?”
  “红颜白发,名将白头。你以为他等得了多久?”紫颜说完,忽然哈哈大笑,一振衣
袖洒脱地往紫府走去。“日升日落皆是自然之理,随它去罢!”
  他一步一摇晃向远处,身后的天倏地暗下来。
作者: brooo (Franklin)   2007-07-27 00:46:00
作者: hot3271   2007-07-27 02:05:00
推推~^^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27 16:19:00
宫廷斗争真是险恶..........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23:12:00
推!
作者: nalon   2007-07-27 23:57:00
推~
作者: onekm   2007-07-28 01:33:00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16:01:00
push
作者: zoevivante (宅到人神共愤)   2007-07-29 13:30:00
好看,人家也想换张脸呢...可是我没有黄金千两....
作者: Daria830 (开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07:50: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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