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幻旅卷:千金兽 作者:楚惜刀
绵绵黑水苍山,头顶是缓钝行走的云团,望不到边的空寂苍茫把天地连成了一片。数
辆马车急速行进在陡峭的山路间,在天空的注视下,不断把尘间景致抛诸身后。
“少爷,我们就这样随千姿走么?”
出了渡魂峡后,紫颜的车驾一路随着骁马帮公子千姿的车队西去,过披夷山、襄岭、
流翠池,奔赴不知名的所在。长生眼见他们一行四人被骁马帮左右护住动弹不得,心生愤
懑,忍不住向紫颜抱怨。
紫颜尚未答他,侧侧漫不经心地捏著绣针,笑道:“长生,你几日未修习易容术了?
虽然连日辛苦,但也不能误了功课,少爷不说你,我却看不下去,你倒有心思管旁的事?
”说著,将指尖的针一晃,“要不然,你改行跟我学织绣罢了。”
长生一想到易容术,再看紫颜散漫不惊的态度,知道心又躁了。怕被少爷数落,立即
转过心思,红了脸讪笑道:“我也就是想找个僻静处,好跟少爷学点看家本事。”
云霞背后,紫颜洞悉地微笑,点头道:“易容一道处处皆学问,不必非去什么僻静处
。”顿了顿又道:“长生,容颜变易是自然恒理,是谓‘容易’;而‘易容’则是将原本
的天道握在手中,以一己之力去改变容颜。简单两个字,大有不同。”
长生糊涂地道:“那易容术究竟是顺应天理,还是违反自然?”
紫颜道:“存乎一心。”
说了等于没说,长生似懂非懂,盯了少爷换过的新鲜面皮凝望。不知紫颜是否刻意与
千姿区别,今次的脸皮谨朴稳重,不似往常姿秀逸绝,却多了分叫人亲近之意。长生心中
一动,道:“少爷每回换脸,是想告知我们当下的心境?”的
“一说便俗了,你自己揣摩就好。”话虽如此,琉璃晶瞳里漾过一阵煦风,不无爱怜
地端详长生跃跃欲试的脸。“想不想试做一张面具,你也戴了玩玩,看能否心境立变?”
这提议如蛇吐出的毒花妖艳眩目,长生怦然心悸。一直以来,他执著于寻回往事与记
忆,如今,头一回看到有跳出命运的可能。脱离这固定了的枷锁藩篱,如少爷般游戏于人
面背后,未尝不是一桩美事。只是这些自我安慰,除非深信易容能改命,才能真正寄居于
这张面皮。信自己可以逃开,在相信的刹那便成功解脱,反之,则堕入无边苦海。
长生几乎忘了曾以为脸面是他与家人的唯一维系,在紫颜身边浸润日久,他不再质疑
紫颜技艺的奇妙功效。总会被少爷几句的轻轻言语,带到一个神秘的幻境之外,然后,紫
颜指了其中的云烟变幻,说,进不进去在你自己。
那些是抽离于他既定命运的种种未知,也是能让他超越眼前寸光之地的飞天妙景。少
爷从前提过,这趟旅程只为添补易容用品,长生却隐隐察觉之后更深的用意。一念及此,
他没有回答紫颜的话,反而说道:“我想通了,千姿不放少爷走,一定想再用着少爷。他
既要用着少爷,就不会加害我们,我不该如此焦虑。”
紫颜掩嘴对侧侧笑道:“你听听,他说起这些大人话就一脸老成,不易容也成。”侧
侧摇头道:“别顾著笑他,你也一样,活像望子成龙的小老头,真是!换张年轻的脸罢,
我瞧不惯你这样子!”
久未出声的萤火听了那句“望子成龙”忍俊不禁,突然在车厢内噗嗤一笑。紫颜拈著
颌下假想中的长须,点头道:“老夫若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倒也不枉一生。”此言一出
,全车轰然大笑。长生和萤火皆听得呆了,愣过后狂笑不止,均觉能这般随意开玩笑的少
爷,添了些人间烟火气。
侧侧被他一句话勾起无限心事,娇憨地笑道:“呀,你换脸后连秉性也改了,不如,
多扮回我最爱看的那张吧。”
紫颜立即敛了笑容,对长生说道:“这一路你有空就做张面具,让我瞧瞧你到底学了
多少。”
长生紧张地看向侧侧,一脸求饶哀怨的神情,侧侧见紫颜不回答,眼珠一转对长生道
:“莫怕,有我在,有张脸我记得最牢,回头教你怎么做。”说完,故意瞄了一眼紫颜,
可惜看不穿他面皮下的脸,究竟红了没有。
有多少岁月老去,而记忆中那张脸的鲜明,永远恍如初见。
长生喏喏应了,想到要做面具,自己太过外行,擦擦额上的汗,虚心问紫颜道:“做
人皮面具,用什么材质最好?难不成真用人皮?”想起从前紫颜垫在人脸中的若鳐族之肉
,不禁一颤。他人的血肉真能化入自身躯壳,同呼吸同哭笑?会不会有不和谐的撕拉疼痛
,或是前生残留的梦魇?人的肉身究竟有没有记忆?
长生凝视紫颜的眼,心中一切的不解,或许少爷可以给一个答案。但此刻的他不想问
,真真假假,也许在他亲手做出一张面具后,会有自己的解答。
“人皮并非制作面具的妙品,且撕脱下的人皮枯朽得快,保养是个难题。”紫颜笑道
,“其实人的脸皮,垫高一分并不会使旁人察觉有异,因此面具纵以膏粉粘制,亦可勉强
过关。只是寻常膏粉沾水即化,一张面具若经不得水,就失却易容之意。”
侧侧奇道:“我爹制的面具,摸上去滑腻腻的酷似人皮,难道竟不是?”
紫颜摇头:“那是剑州特产的云光胶,也就是云光树脂凝结而成,色泽质地与人皮肖
似,被师父拿来加上昆仑黄、夕冷、伏龙肝、龙葵、牵牛子、钟乳粉等五十多种细末一起
调制,不伤肌肤,不惧水侵。”
长生一听便苦了脸,叫他记熟那许多药名儿,才制得一张脸,现下是太难了。紫颜知
他心意,笑道:“另外有个取巧的法子。有种灵兽腹上皮毛近似人皮,且天生香气馥郁,
剥了皮也经得住久放,拿来做面具为上上之选。可惜千金难买。”
长生正遐想中,忽听车外曳过一道悠然的声音,说道:“它的皮不仅可易容,背上的
毛更是制裘衣的最佳材料,望之如祥云嘉瑞,是难得一见的绝品。当今天下,以它制成的
祥云宝衣也只有那么一件而已。”
公子千姿的声音令人激零零打了个冷战,众人立即听出这是他今次想求之物,进而身
如刀割,仿佛要被剥皮的是自己,心头俱是一惊一痛。就在此时,紫颜的马车忽地停下,
长生忙扶稳了,揭开帘往外瞧去。
明明是初夏,迎面的高山丛莽却渗出幽森阴然的气息,侵面是一股钻心彻骨的寒。长
生“阿嚏”一声,急急缩了脖子,往后一躲。萤火接手举著帘子,葳蕤葱茏的林木仿佛滴
著水,时不时飘拂过一缕妖气十足的山岚,像有成了精的鬼怪驻守,气势令人胆战。
千姿弃车就马,高高地骑在马上,凝视山林的一双凤眼浮起淡淡喜悦,像是见了成丛
嫩香金蕊,拉缰绳的手微微一抖。这一幕逃不过紫颜的电目,他轻叹著对千姿道:“獍狖
生性狡猾,昼伏夜出,连有狐族的猎人也莫奈它何。公子莫非想在此间长住,守株待獍?
”
公子千姿薄薄轻笑,狡黠地道:“如果仅是骁马帮,守上一年未必找到獍狖,但有了
先生,想要抓到它容易了许多。”
紫颜一怔,今次,连他也不知公子千姿究竟打什么主意。看到紫颜有茫然的一刻,千
姿畅快地大笑,举鞭指了面前的青山,道:“走,进山!”嘴角的弯弧竟是说不出的诱人
。
紫颜在厢内托腮凝思,不知想些什么。千姿的笑声仍在他四周荡漾,如嗤笑的鬼魅试
图迷惑人心。绕身的彩锦软软地缠在紫颜身上,玉丝金缕,暗香闲粉,反衬一副稳重老实
的面孔,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意。
长生试探著动了动,紫颜没有反应,兀自皱眉想心事。侧侧转过头问萤火:“依你看
,千姿又想如何?”萤火见多识广,不由苦笑:“先生再厉害,也不能把人易容成野兽。
那獍狖体积虽大,却与人形迥异,我看这回先生是遇到麻烦了。”的
侧侧不觉想到从前,曾有过易容成一棵树的戏言。如果人可以易容成野兽,紫颜的技
艺是否更高了一步?那会是神的境界吗?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她心神摇簇地盯了他的手
看,玉石般的手在他颌下屈成空拳,如蟠曲的龙等待扬爪的一刻。
紫颜一抬眼,望进她心里去,于瞬间看到了过往,想起曾易容过的一张张脸。他忽然
了悟,端正了身子说道:“人兽殊途,千姿不会代我逞强,他想我易容的不是人,而是兽
。”
是几可乱真的假獍狖。
众人面面相觑,不愧是公子千姿,今趟又是异想天开,想以假獍狖引出真獍狖。只是
野兽比不得人,有灵敏的嗅觉,一闻便知非我族类。更何况就算是假獍狖,也须是活物,
偌大一只野兽又怎会听从人言,乖乖地把对方勾引出来?
想到这里,侧侧、萤火和长生觉得,紫颜遇上了天大的难题,根本毫无破解之道。
一丝鲜妍的笑意从紫颜脸上掠过,吹在每个人心头。他严谨的面容竟妩媚如同碰上天
大喜事,七彩光烂,现出风流意态。
“这倒是一桩有趣的事呢。”
山路竦峙,逼仄的一条小路险险地向上弯去,很快淹没于乱峰巉石之中,不知前路是
否穷绝。攲斜杂沓的枝桠密密地织就了一张网,走几步便要以利刃开路,披荆斩棘。
千姿吩咐几个帮众留下看守车辆。紫颜的高鞍大车无法入内,四人各骑了一匹马,带
上随身衣物跟在骁马帮的马队后。长生见了峭削无路的山坡本就胆寒,坐在马上离地远了
,更是死死夹紧马腹,伏抱马脖子低声叫唤。
紫颜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等他日下山,给你蒙个眼罩子就不怕了。”长生一听
要“他日”才可下山,嘟囔著小声抱怨,颤了两下,竟差点滑下马去。好在萤火见机甚快
,驾马上前用手托了他一把。
骁马帮众人如入无人之境,快刀闪过,乱枝尽扫,活生生劈出一条坦途来。二帮主景
范特意落在后面引著紫颜前行,婉转地说道:“辛苦先生,等到游天峰扎营,路便没这么
难走。”
紫颜点头,鼻尖清清凉凉,沾了一滴坠下的露珠。提着心走了一程路,他身上却无半
点汗,山间的阴湿如一块搁在心头始终不化的冰。想到此处,他回望侧侧,一件银红罗衫
单薄地随着山风飘拂,双目交错,她眸子里有欣慰的暖。
她什么也不介意,只要能如此相伴,一前一后,走完这人生就好。
马背颠簸,紫颜默默回过头,注目望天。枝叶间隙里支离破碎的天空已是一片鹰脖色
,灰扑扑地压向山头。前面有人叫了一声:“要下雨咯!”而后骁马帮众人加快马速,在
林间奔走如飞,几下绕走,没过多久大队人马就失了踪迹。景范不紧不慢地陪着紫颜,笑
道:“先生莫急,我带了雨具,不行就寻处避雨罢了。”
他话音刚落,雨点来势比马蹄更急,一颗颗从天而降直砸在脸上。长生的坐骑顿时吃
了惊,扬蹄欲冲到前面去,被侧侧的马阻住,两边一挤,两匹马嘶鸣不绝,滑蹄往林木丛
中倒去。侧侧不愧身怀绝技,脚下一蹬就从马背上跳起,轻松翻了个筋斗立在空处。长生
没这么幸运,一头倒栽下去,眼看脸皮要着地,头昏眼花中腰上一紧,被萤火用马鞭卷住
了腰身,提到另一匹马上。
萤火冷冷地将长生一手揽住,对前路上神情关切的紫颜道:“没事了,先生。”
待两匹马挣扎立稳,大雨将众人淋了半湿。景范匆忙下马取了油衣,与紫颜四人聚在
一处,长生耐不住寒,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瑟瑟发起抖来。萤火向紫颜说道:“少爷,我
回去取件暖和衣裳。”
紫颜望了望天色,摇头道:“山雨来得疾去得快,赶到前面烤个火,喝碗热茶也就好
了。”长生勉力一笑,心想不该让少爷看轻,正是磨砺心志的时刻,连忙摇头晃脑松动筋
骨,示意萤火自己安然无恙。
果然让紫颜说中,很快急雨过去,天空微微发亮,依旧不见阳光。山路俱成了泥泞,
好在五人脚下皆著了皮靴,一脚高一脚低地踩进山去,比骑马放心。紫颜搀了侧侧,两人
也不知谁扶谁,搭档一起走得甚快,紧紧跟在景范身后。萤火扶住长生,却被他甩开,硬
是手脚并用半爬半走地前行。五匹马落寞地背了行李跟在后面。
紫颜走了一阵,回头招呼长生,见他手脚污黑,不由笑道:“老天爷下一场雨,倒给
你易了容。”长生回道:“上天下雨,就是为地上改头换面,我们不过是颜面上的泥垢,
活该被洗掉。”言语看似洒脱,眉头拧著怨艾。紫颜呵呵一笑,对侧侧耳语一句,惹得她
轻笑出声,长生稍不留神,差点又滑一跤。
过了一枝香的辰光,五人走到一个开阔处,青石绵延,溪流欢腾,雨后岚烟弥散,两
岸彩萼竞艳。千姿与阴阳、轻歌一行人各穿了玉色杭绢油衣,如青松崖立,站成一排辉丽
的风景。长生急忙把手上污泥在身后抹了,努力绽了一脸的笑,神气地陪了紫颜站定。
千姿眼中唯有紫颜一人,见他来了,点头道:“再走一里路就到营地,先生忍着点,
今趟辛苦了。”紫颜也不答话,微一颔首示意无碍,众人上马继续前行。
此后的路稍觉平坦,长生手中的缰绳勒得虎口生疼,苦苦熬了许久,终于见到数间整
齐的屋子高高架空矗立,正是骁马帮的营地。粗壮的圆木凌云交错穿插,撑起一间间顶部
覆蓋彩色毡毯的六角形木屋,像伸出十指的手掌捧了玲珑的宝物盒子。
长生精神一振,觉得周围的景致有了生气,撇脸四处张望,忽瞧见一只毛茸茸的活物
倏地打眼前经过,刚一晃眼,就不见了踪迹。惊呼声传来,紧跟着蹿出三个手持弓箭的浅
褐衣衫男子,脸上抹了污泥,直与山林融为一色。
无奈那活物瞬息而逝,一眨眼去得远了,三人望之兴叹,就势转向千姿低首行礼。这
当儿阴阳却如追日的夸父,一蹬脚飞也似地去了。
千姿眯着眼,看向他消失之处,淡淡地对紫颜道:“那就是狐貉,与獍狖体型最为相
似,只是獍狖食草,它却杂食,生性大异。”说完眼角一瞟,略略有想难倒紫颜之意,款
款地盛着笑。碰上紫颜一张波澜不起的肃杀庞儿,便把一腔试探打落了回去,收到不惊不
怨的一句回答:“公子想是备了我需要之物,进屋拿给我便是。”
千姿软软地一哼,有些忌恨他的镇定,又有些明知故犯的暗喜,领头朝了营地走去。
这时前方映出一道彩虹,恰恰把他华丽的背影笼著,身后的人蓦地心里一颤,只想加快脚
步,与他一同飘进霞光里去。
沿木梯向上进了屋,仿佛登云踏雾,一个个走回了俗世里的热闹地儿,张目皆是富贵
气派。长生的心定了定,知道以骁马帮之能,绝不会叫他们宿在穷荒地方,在这险悠悠的
山间能有个暖和歇身处,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想紫颜开口却问:“没有帐篷么?”千姿一蹙眉,景范接口答道:“先生不知,这
里山风野烈,寻常帐篷吃不住,起初造的几顶都叫掀翻了,冻了我们的人一夜。”他说话
的工夫,满屋的摆设稳稳地应和著,长生不解少爷为何要自找苦吃,苦心思索紫颜话里的
用意。
紫颜垂著宽大的袖子,空落落地道:“我想闻闻这里的泥土味,不过既是经不住山风
,便也罢了。”长生用心嗅了嗅,果然屋里没一丝草泥气息,若是开了门去捕那獍狖,倒
觉隔世一般。
千姿脱去油衣,露出内里刺眼的丹霞锦服,胸口上似兽非兽的怪物仰天嗷叫,两只硕
大的头颅上吊著四颗邪气的眼珠。长生看得久了,仿佛被这怪物冷不丁咬了一口,莫名地
疼起来。千姿彩衣一摇,径自打开身边的黄花梨木橱柜,取出一只油黑的乌木铜环箱子。
箱子里是鼓突的黄油布,一层层密不透风地裹着,千姿稍用力一扯,扑面翻出一阵沁
人香气,引得众人身心舒爽。再看时,布里滚出一片雪白的皮毛,夹杂嫣红、莺黄、粉青
、麝金诸色,烁烁眩目,稍眨眼便生出一相,令人百看不厌。
众人知是獍狖,不觉醒了神看去。濒死时的怨念让它的相貌蓦然丑陋,尖耸的嘴脸上
,几根胡须哀伤地垂下,一双溜圆的小眼怒睁著,像是要掉出眼眶。长生瞥了一眼,吓得
不敢再看,侧侧经不住它眼中射出的恨意,掩面难过地低叹一声。
唯有紫颜颦眉轻嗅,它的香气如姽婳指下妖娆,有似曾相识的诱惑。一寸,两寸,一
层,两层,气味顺序叠荡而至。若披起这身皮囊,姿彩炫目,耀然流辉,且有永生的香气
环身,如另一件绮罗华衣,纵然被裹的是平板乏味的身躯,也会免却了世间俗气。
紫颜伸手把獍狖从箱子里捧出来,任它沉沉的身子宛如死婴,僵直地蜷在怀里。像是
在呵护情人,他现出体贴温存的神态,喃喃地念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如泣如诉,紫颜唇角
挽起令人心悸的怜意,獍狖丑陋的面容似乎有了感应,不知不觉间缓缓舒弛开了。
紫颜慢慢抚过獍狖的身子,一根根柔软兽毛如浮云飞絮,触手是舒适的暖意。只是心
早已凉透了,香气郁结在尸身上,不散,不退,眼皮固执而生硬地张著,仿佛在最后凝望
人间。
心眼不肯闭。不论紫颜如何想让它合眼,獍狖兀自用死时的恨意执著地撑起眼皮。众
人同感凄然,侧侧甚至念经祈祷,却见紫颜凑近了它的耳,微动唇齿说了一句话。
獍狖的眼就在此时永远阖上。
千姿无视紫颜的举动,不动声色地道:“先生可有把握将狐貉易容成它的模样?”紫
颜沉吟良久,方道:“獍狖是珍物,这已是一张上好毛皮,公子何必再开杀戒?”
千姿摇头,把獍狖丢回箱子,冷冷地以商人的口吻说道:“制上等裘衣须用活物,这
和先生不从死人脸上剥皮是一样道理。皮毛新鲜,裘衣便存有活气,遇惊恐可毛发倒竖,
遇极寒会疙瘩尽起。要这件裘衣的主顾是个挑剔的人,本公子不想丢了骁马帮的脸面,拿
一张死皮唬弄人。”
景范见紫颜木著脸,急忙圆场解释,笑道:“我家公子也知獍狖希奇,世上没剩了几
只,只是对方开了千金下来,即便骁马帮不出手,也会有人来捕杀。与其如此,倒不如请
了先生,以?貉诱出獍狖,安生地抓到一只就好。先生见惯大场面,应能体谅我等苦心。
”
獍狖在箱子里无声地躺着,长生颤颤地望着它冰冷的身躯,总怕它会突然活过来,狠
狠地把这里的人咬死了再遁走。那双眼眸里藏着深深的怨,整间华美的屋子如被它临死前
的怨艾缠上,阴冷气息贴身侵来,沾衣不退。
紫颜沉思了片刻。他眼里的思绪飘忽,如同屋外喝啸的山风,让人抓不到行迹。就在
长生以为他会拒绝时,紫颜对千姿微笑道:“太师阴阳是驯兽师吧?”
长生登即想到阴阳带来的那群恶狼,匍匐在太师的脚下犹如百姓。千姿道:“说驯兽
委屈了他,这世上但凡活物,到他手里没有不听话的。”长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紫颜瞥
了一眼,想起他先前受了寒,转了话题对景范道:“这里若有姜汤,烦烧一碗来。”景范
会意,招手著长生跟他去另一间屋。
千姿见长生去了,展颜对紫颜笑道:“小孩子走了正好。等抓住了狐貉,用醉颜酡麻
了它再施术易容,可保它不受伤。至于诱出了獍狖,剥皮时也用醉颜酡便是,届时若有些
许损坏,还须先生妙手,把那张皮毛整理干净。”
紫颜道:“公子先取葵苏之液,原来是这缘故。”
千姿一笑,悠悠地指了屋中竖立的一排兵器,皆是檀弓、双弩、飞叉、锥刀之物,道
:“若是本公子以这些利刃捕猎,想必更添伤痛。总之,这块活皮非取不可,办成了这桩
事,自当恭送先生。”
紫颜默然无语。獍狖的尸身已告诉他太多想要的讯息,将狐貉易容假扮并非难题,只
是狐貉亦是生灵,而一个活物,总会超出人的意想之外。阴阳的驯兽之术,能将狐貉驯成
獍狖吗?而獍狖的心,真会被狐貉打动吗?易容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能同样改变一只
兽吗?
当阴阳把狐貉带到众人面前时,紫颜知道,一切就会有个答案。
狐貉的嘴角犹自残留一痕血迹,众目睽睽之下,它一边机警地缩著爪子,一边伸长舌
头舔去前腿上的鲜血。侧侧大为皱眉,这狐貉除了身形与獍狖略有肖似外,根本看不出两
者会是同类。更糟糕的是,它周身散发强烈的腥羶气,与獍狖的香气绝异。
景范打了个响指,即刻有骁马帮众拎来一只巨大的铁笼,铁栅栏间堪堪够一臂出入。
阴阳将狐貉放开,赶了进去,狐貉溜溜地在笼内转了个圈,立即返身想夺路而出。阴阳手
中多了一只牛皮鞭子,“啪”地击在笼门上,狐貉哀叫一声,慌不迭逃退两步。
阴阳嘿嘿一笑,丢下半只带血的羊羔腿,狐貉立即咕咕欢呼,不顾身在囹圄,马上大
嚼起来。阴阳就势关上笼门,朝千姿拱手道:“狐貉但爱美食,以之相诱,定可乖乖听话
。”
千姿只拿眼瞥向紫颜。紫颜会意,仔细端详了狐貉片刻,断然答道:“给太师半月时
日,不知能不能将它驯好?”阴阳一挑眉,紫颜不去估算自己的时间,反倒来问他,当下
喝道:“旬日即可,不用半月。只是我驯出一只獍狖,长得不像也是枉然。”
紫颜盈盈一笑:“为它易容只须半日,届时太师知会我一声就好。”说罢朝千姿一拜
,竟到穿屋看长生去了。
阴阳望了他的背影,忿然作色。难得看到太师受窘,千姿微微露笑,返身盖上装獍狖
的乌木箱子,对萤火说道:“给你家先生送去,如要香料,只管找景范。”萤火心下雪亮
,紫颜为狐貉易容只须半日,但要想改变狐貉的体味,现下就要设法。可惜姽婳不在,否
则以她之能,调制香料为狐貉熏香,易容便已成功一半。
当此时,萤火不禁有些想念那个鬼灵精怪的靡香铺老板了。
天黑后,长生站在?貉的笼子前,逗它吃食。
景范为各人安置住处时,紫颜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向他要了无数物事,之后便守在
自己屋子里摆弄。侧侧又是好奇又是担忧,陪了他在屋中打点。萤火心中有事,特意去寻
先前驻扎在此地的骁马帮众,询问狐貉并獍狖各自的习性,事无巨细一率用笔记下。长生
一时无事可做,便到了?貉笼前。
狐貉曲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盯紧长生。长生把几枚刚采的山果放在它面前,狐貉像是
望见了亲人,登即起身凑过来。用鼻子稍嗅了嗅,便兴高采烈地吞食山果,浑不顾长生已
将手伸进了笼子,抚摸它身上的皮毛。
暖暖的体温自指尖传上。长生顺着它的背,摸到了狐貉的头,又沿着隆起的鼻子,碰
到了它的嘴。忽地一下,狐貉舔了舔他的手,湿湿的,凉凉的,它眼中飞出一抹善意的调
皮。长生呵呵一笑,敲了敲它的头,道:“你乖,我再去给你找些吃的。”
刚转身,阴阳无声地现于他身后,如一道漆黑的墙。长生钉住了步子,听他硬邦邦的
语声钻入耳中:“雌狐貉最会粘人,你沾了它的味,之后便永远记得你。”
长生道:“它是雌的?”扭头看去,狐貉一双褐瞳在光影下时现时灭,像两簇幽幽的
磷火。他想了想又道:“公子千姿想要的是雄獍狖?莫非比箱子里那只更漂亮?”
阴阳无声地一笑,朝狐貉撮口一呼。狐貉竖耳聆听,犹疑不解地盯了他看。阴阳用手
一指笼前,示意它坐定,狐貉略略迟疑了片刻,“嗖”地被一鞭辗转打中,惊得跳起。长
生也吓得一跳,不知阴阳的长鞭几时绕过自己,窜入笼中。他闪开两步,怒道:“太师你
……怎能如此欺负它!”
阴阳持鞭伫立,冷冷地撮口连呼,另一手又指了指笼门。狐貉不敢怠慢,试探地走上
前,蹲在笼门口凝视着他。阴阳哈哈一笑,抛出一只野梨,狐貉惊喜地伸头咬住,两下就
吞进肚里。
“狐貉贪吃,就要以美食诱之,但禽兽不受拘束,要让它们听话,不用强怎行?”
长生道:“你亲它爱它,它自然会温顺听话。”
“时日无多,哪有辰光和它狎暱。”阴阳冷笑一声,“你以为是家养的小犬,不须管
教就能成材?便是世人育子,谁不是一巴掌一巴掌打大?就算是我家公子,寻常人不敢以
一指加诸王子之身,但我作他先生,背不出文就是狠狠一鞭,如此才成得了大器。你想是
安逸惯了,难怪得百无一用,白跟了紫先生。”
长生脸上一阵青白,心想紫颜不用皮鞭,只须一个眼神,他就愿照少爷的话做。只是
,是否因此疏懒了,至今学不出个气候。
门悄然打开,猛然灌进一阵风,轻歌捧了满手的果子进屋。见到阴阳肃立,他悚然愣
住,继而换上笑脸,道:“见过太师。我怕这小家伙饿著,过来看看,太师如有事,我马
上就走。对了,公子领了景帮主勘察地势去了,说是獍狖狡诈多窟,我们的人踩了十数个
点,不知哪个才是它的栖身处。我想有公子出马,这一趟定有分晓,太师若是有暇,不妨
移驾去瞧瞧,以太师之能,更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阴阳瞪了他一眼,道:“吃得多拉得多,体味也就越重,你们俩别把狐貉撑死了,到
时候弄出一身骚。我陪公子爷去,好好守着它,要是出事就各挨我二十鞭子。”长生噘嘴
不言,心想你分明刚丢下一只梨子,这会儿却怨别人。碍于阴阳的气势,只能偷偷扮个鬼
脸了事。轻歌打着哈哈笑道:“太师说得是,小子知道,绝不再喂它吃食。公子的脚程快
,太师再不走,可就寻不著了。”
阴阳冷哼一声,掉头就走,牛皮长鞭如镯子缠在腕上。待他不见,长生和轻歌皆松了
一口气,相视一笑,竟觉亲近了两分。长生道:“你这果子可是在坡下采的?那里很多。
”轻歌道:“咦,你也去过?还有个隐蔽的兔子窝你见着没,我瞧见三只灰兔子。”长生
忙凑过来,急急地问:“在哪里,快带我去。”轻歌一努嘴,道:“你不和狐貉玩啦?我
刚进来,没玩过呢。”长生笑道:“好,我们再和它玩一阵,你就带我赶兔子去。”
轻歌摇头道:“天黑了,明儿再去。你是骁马帮的贵宾,要是滑了脚跌在山沟里,公
子要骂死我啦。”说罢将一颗果子递给长生,“狐貉不能吃,你我就吃了吧。”两人遂在
笼前觅了地坐下,用衣襟擦净果子上的泥水,掀开果皮就吃起来。狐貉眼馋地躲在笼子里
叹气,两人就逗它开心,末了,仍是忍不住塞果子进笼,看它贪婪地扫食干净。
长生玩了一会儿,怔怔地道:“不知道獍狖是不是也这般可人。”轻歌回想狖的面貌
,打了个寒噤:“活着的时候,该是可人的吧,况且它又那么香。可惜……”他没有说下
去,长生想到獍狖要被活剥皮毛,心头也是颤颤的不敢多想。
轻歌脸皮发麻,忙转了话题道:“其实我帮中驯兽的人才多了去,每年要交易麇、羌
、罴、白獭、玉狸、孔雀这等珍禽异兽,这太师嘛,嘿嘿。”
他语音刚毕,狐貉却在笼子里焦急游走,时不时发出呜呜吠嗥。长生听到屋外瑟瑟风
起,咆跃有声,不觉站到窗口,扯开帘子张望。这一望差点惊掉了魂魄,竟有一群虎、豹
、熊、猊、狼、貂、獐、獾、狐、猿往营地纷沓而来,离木屋十步时又停下,群兽云集,
对天长吼。一时间山石迸裂,林鸟惊飞,各屋里的人不知出了何事,连忙奔聚到长生和轻
歌所在的第一间大屋里,见了外边的情形,全都没了主意。
紫颜来得最晚,指尖拈了一块香料,悠哉地闻香而至。
长生迅捷地弹至他跟前,扯了紫颜的衣袖道:“少爷,外面……不得了了!”骁马帮
众亦是神情肃然,一人走来拱手道:“先生容禀,营地外突然聚集了数十只野兽,来意不
明,请先生带自己人返回后屋,我等竭尽全力,也会保诸位安全。”
紫颜笑了摇手:“不妨事,你们放宽心,我听见太师临走时长啸,想是派这些家伙来
示好。若是不信,仔细瞧瞧,它们可有伤人之意?”众人闻言一怔,往外窥视片刻,果然
群兽各自择地静坐,互不关碍,只把头颅对准木屋,仿佛朝拜。
见此奇景,骁马帮众不觉口口声声夸起太师的能耐。长生和轻歌大是心虚,不知是否
臧否阴阳的话落到了他耳里,因此召集群兽威慑两人。转念一想,阴阳脚程甚快,哪里听
得到呢,许是为了笼子里这只狐貉也不一定。想到这里,轻歌又活络起来,蹦回到笼子前
,安抚受惊的狐貉:“乖,有我在……”
长生扭头看狐貉,灯火不明,人影憧憧,它有若云雾遮掩,藏在铁笼的暗影里。于是
身躯越发显得小了,唯一双眼仍溜溜地流出几分不安定。紫颜在长生身后觅了一张交椅坐
了,忽地飘过一声:“它与獍狖相去几何,你瞧仔细了么?”
长生目不转睛,回想獍狖的体貌,总有些记不清楚。紫颜作了个手势,萤火遂返屋将
獍狖的尸身取出,摊在长生面前。长生顾不得颜面,当下对照了笼中的狐貉,跪在地上翻
索一阵后回答道:“单以形体论,有七处大不同。”紫颜饶有兴趣地道:“哦?说来听听
。”
长生手心发汗,道:“先说皮毛,獍狖皮毛稠密柔软,狐貉则粗硬黯淡。”紫颜点头
:“显而易见,再说下去。”长生掰开獍狖的嘴,望了紫颜一眼,见到少爷盈满笑意,不
知觉惧意全消,侃侃而谈道:“次说唇齿,獍狖食草,唇略外翻且齿多磨平;狐貉杂食,
脸面及嘴略为狭长,开口这几齿甚是尖锐,想是吃肉时用的。”
紫颜拍手道:“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些,很是不易。”
长生信心大涨,拿起獍狖的爪子又道:“再者就是趾爪。虽然两者都是四趾,但獍狖
中间一对较大。狐貉的爪能伸缩,獍狖却是不能。”紫颜呵呵笑道:“且慢,这只獍狖死
去多时,爪能否伸缩,还须抓到活物方可定论。”长生赧颜一笑,道:“我忘了人死尚会
尸僵……哎呀,少爷,这獍狖死后居然尸身不坏。”
紫颜道:“你没闻到么?箱子里有赤旃檀和熏陆香,加上獍狖自身的香气,什么污秽
都去了。”见长生的脸腾地羞红,便道:“还有四样不同,你再说。”
长生之前说到七处不同,尚有些沾沾自喜,此刻敛了夸虚,正容答道:“气味是两者
最大不同,尤其是獍狖,尾部极香,而?貉之味腥且杂,这会儿隔了笼子,也闻不出究竟
出于何处。”
紫颜忍俊不禁,用足点地,像是点头赞许,笑道:“好,有一说一。还有呢?”
长生道:“獍狖尾长,狐貉短。獍狖略瘦,狐貉偏肥。最后一处不同嘛……”他停了停
,心想明明数出七种,一时竟想不起,连忙把獍狖又捧在手里翻看了一回。
立在紫颜身旁的侧侧瞥见他的窘样,忍不住绽出笑容,紫颜斜了身子倚向她,轻声道
:“你说,他这回算是有长进了吧?”
侧侧道:“这是你教导有方。”紫颜轻笑摇头,注目长生数着指头念叨的样子,不觉
想起当初那不愿易容的执拗小子。
潜移默化,这悄然的变易就是难以察觉的易容,将长生心里的执念慢慢化去。数数过
去的一年半载,不知学尽一身功夫,又须得几日?紫颜摊开手掌,流丽的目光忽然飞掠过
一丝淡淡的忧愁。侧侧留意他的怔忪,刚想来看,他倏地收起了掌,望了长生微笑。
是的,掌中这一截断纹,他不要给任何人看见。
那是他自己也破解不了的扑朔运数,掐算时日,他期冀在那之前长生已经学成。
拜在沉香子门下时,紫颜曾替自己卜过一卦。习坎,重险绞缠,险象环生。他这一生
如急流千里,纵身跃向削岩邃壑,粉身碎骨,却又能拾起一身琼玉,再赴绝险。天大困厄
不过如春雨沥沥,他于是学会了笑看,把微湿的衣衫抖一抖,若无其事地当新衣穿。时日
久了,炼就一颗不动的心,唯有泰山崩而心不惊,尚有机会看到烟消云散后的风景。
“少爷,我知道最后一样不同是什么啦!”
紫颜拉回了遐思,见长生兴奋地指了獍狖,眼睛里闪出清慧的光芒。猛地勾起了一些
前尘往事,他轻侧了头,想到学艺时也这样对了师父说话。侧侧的目光就在此刻射来,紫
颜没有回应,他的心却很是看了看过往。灿若图绣的当时,一幕幕印在光阴的缝隙里,不
曾风化。
“少爷,你看它们的眼眶,獍狖突起,眼睛小而溜圆。狐貉则眼眶凹陷,双眼大而有
神。”长生说著,压下心中慌乱拉开獍狖的眼皮,语气更为坚定,“獍狖眼珠浅褐,狐貉
则深了一分,想来獍狖若是活着,绝不会把狐貉当成一家人。”
说完,长生兀自呆住,怎会冒出末了的一句话。紫颜笑道:“不怕,这回的生意千难
万难,才显得出易容的手段。你说完,该轮到萤火,听听他知道些什么。”
一山连了一山。他们比肩而立,他却永望不清那一山的高度。长生眼看萤火从人影里
现出身来,人并不站在灯火下,依旧避在暗处,一身油绿纱罗褶子遂幻成了软旧的郁蓝色
。这时骁马帮众大多回屋歇息去了,剩了先前的三个猎手虚心听他们说话,萤火尚未开言
,屋子里已是一片静默,连?貉也停了动静,像是对手有什么秘密要被揭晓。
萤火一如既往,峻介的面容仿佛牢笼,锁住心头任何情绪。他恭敬向紫颜施了一礼,
不紧不慢地述说他探知的消息。长生听得他说,獍狖多谋,十窟九空,鲜少结伴而行。皮
色艳丽却易变,遇敌时常与周遭同色,如一面惑人的镜。冬夏毛色变化不一,以夏季交配
时为上,腹部柔白滑嫩,宛如初生婴儿面皮。更兼四肢灵巧,长于破坏陷阱,消灭行踪,
往往隐匿于猎手附近而不为所察。眼力与嗅觉皆佳,一里外的动静也能惊得它东奔西走,
瞬息不见。夜深人静之时出来觅食,但寻牵衣草、禾香叶、赤松藤,取其草木甘香,暗结
体内清华。
长生望了膝前的獍狖,它如此小心,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是怎样的一次不经意,断送
了匆匆一生?
萤火又道,獍狖虽胆小,唯独夏季求偶时稍显粗心,不但在树干蹭上香气,更常常腹
鸣终夜,以寻找知音。公子千姿会在此时外出,正是想断定獍狖巢穴,一举成擒。加上熟
知獍狖脾性的太师阴阳,黑夜如白昼,想来不久就能派出?貉去诱捕。
长生听出萤火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公子千姿倾力而出,捕一只可怜的小兽,为的仅是
求取皮毛献媚主顾。再出色的人物,再花俏的心思,贩卖给了银钱和权势,到底逃不过一
个俗字。
紫颜的话打断了长生的胡思乱想。
“长生,如果叫你为狐貉易容,有几分把握?”
“我……”他不敢看笼子里同样可怜的狐貉,迟疑地回答,“三……成。”
紫颜一眼点到他的心里去,道:“你若能抛开杂念,一心想着易容之事,有七成胜算
。”
少爷难道没有想过被捕后獍狖的惨痛?长生盯着紫颜,连荤腥也不沾的人,寻常人都
有的恻隐之心,少爷恐怕更甚。为什么不好好劝阻一下千姿,虽然,那位骄傲的公子听不
进任何劝告。
侧侧打了个哈欠,去拉紫颜,道:“香染料尚未配完,我们回屋罢。”长生慌忙从地
上爬起,紫颜没跟他说一句话,径自返身去了。萤火见长生呆愣著,有心想安慰一句,刚
要开口,见长生兀自缩回地上抱膝坐了,便叹了口气,跟随紫颜离开。
屋子里的人渐渐散了,长生和狐貉相对坐着,不知过去多少时候,他隐约感到有人进
屋,眼皮却是懒得动弹。来人也没出声,很快门开门阖,过没多久,一袭文绮薄被盖在了
长生身上,颈下也多了一只霞纱佩兰香枕,好闻的香气拂着他的脸,沉沉地就入梦了。
次日长生起身时,人在水红色的香罗帐里,透身清凉,恍如幻境。拿起枕头嗅了嗅,
想到少爷要他易容的话,不觉有了信心。睡了一觉就如换了个人,从头到脚浆洗过一遍,
他蹦下榻子,急急忙到了大屋里。
狐貉不在笼中。长生微微失落,嗅到细细的香气,如一枝金茎般冒出头来。随了那纤
弱气味的牵引,他来到紫颜屋外,一颗心蓬蓬地跳出响动,仿佛推开房门,又将见到当日
紫府里的景象,香烟渺渺,锦绣流光。而少爷手捏一支尘香于薰风中回转头来,魅惑众生
。
他竟舍不得推门,舍不得让心中的梦熄了。
眼前忽地一亮。紫颜又换了颜面,随意穿了一件宝蓝色丝衣,磊落飘然。长生张目一
扫,他床头立了一只海棠式炉,有七种不同色的香插著。
“来,我正要试香。”
紫颜擦著了火石,一缕火倏地飞上了香尖。一点、两点、三点……一柱柱香接连着了
火,在空中眩目地一亮,先头一截很快化作了灰。欲倒未倒,将断不断地垂下头。
长生先是一呛,被扑面赶来的烟给熏了,略移了移头,依稀闻见一束束乳白色的细小
桂花,花开甚密,幽幽香气像含羞的小家碧玉,欲走还留地凝望他。他抬头想再看,却嗅
到淡黄色的七里香,浓绿枝叶掩映着娇美的花朵,如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在一旁亭亭而立
。长生不觉踏前一步,七柱香如七个美人,各有各的妩媚,见他近了,一齐吃吃笑了迎上
。蔓茉莉之俏,天女花之媚,香橼之清,蕙兰之雅,结香之艳,丛丛玉蕊招人醉意,无论
浓淡总是相宜。
长生兀自沉迷,紫颜问道:“你闻出来了么?头香须用哪一种为好?”长生刚想说,
瞥见侧侧含笑在旁,忙向少夫人请了安,方道:“这几种都与獍狖香气不同。”紫颜笑道
:“果然有长进,然则又该如何?”长生道:“少爷既说头香,想是要配了来用,依我看
,结香与獍狖初闻之味很是相近,只是稍浓艳了些。”顿了顿,忽然灵光一闪,张口便道
:“我知道了,想是獍狖封在箱子里,日久味陈。把结香的气味消去十之六七,就差不多
配得上獍狖。”
侧侧讶然“咦”了一声,仿佛见到从前的少年,望了紫颜微笑。
剪断其余六柱香,袅绕的轻烟如仙人羽化,遥遥飞上天去。剩了结香不识愁味地燃烧
,销蚀了一身颜色,在紫颜的指尖咿呀向了空中吟唱。缠绕在香烟中的长生和侧侧,便一
起陷入妖靡之境,看那星星之火,如何燎原成活色生香。
群聚的野兽不知何时杳无踪迹,清晨落了一场雨,洗得屋外碧妍鲜嫩。狐貉脖上箍了
韧劲十足的绳套,乖顺地被阴阳牵了漫步。四足很快沾满了泥泞,它偏偏又拿鼻尖蹭上去
,弄得灰溜溜地脏了头脸。
千姿与景范一同现身,扶著栏杆居高临下地眺望。一个披了暗花牡丹纱衣,一个著了
樱桃红越罗夹衫,腰上皆系了玉艾虎绦环。阴阳见了公子千姿,轻轻一拽,狐貉乖巧地逢
迎过来,遥遥向了两人扬起了前爪。景范微露诧异,千姿弯了一眼,瞥向身后的屋子,道
:“给太师十日,想是足够,不知紫先生是否赶得及。”
景范道:“有紫颜在,公子定能大功告成。”
千姿瞟他一眼,似笑非笑。一只飞虫嗡地从身边飞过,景范蓦地察觉千姿其实并不曾
质疑紫颜的功力,忙道:“如今只欠东风,我再去搜寻獍狖的下落,请公子静候几日。”
千姿往繁茂的林中望了望,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是否留意,从天泉山起,我们就已
被人窥伺。”景范一惊,听千姿继续若无其事地道:“对方的武功可能尤在你我之上,也
许是冲紫颜来也不一定。本公子跟你寻獍狖,为的是借机查明对方行踪,今日起你不要单
独行动。”
景范怔怔地道:“紫先生一家如何是好?”
千姿笑道:“他那般无所不能,本公子才不管他的死活!跟我走山去吧!”
两人领了骁马帮猎手往山腹里去了,阴阳继续调教狐貉。群屋中有光影闪动,没入一
条修长的影子,像飞虫扑向罗网,进入了紫颜烟气缭绕的卧房。
忽然间云收烟散,香上的火星不知何时灭了,隐隐的幽香仍自浮动。侧侧与长生并不
在屋中,一排犀金漆画熏笼之后,紫颜如画中人闲闲而立。诸般妙香从他周身幻出,来人
不禁眼饧骨软,险些要跌坐在这不着痕迹的香阵里。
“今趟你诱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几日不见,照浪的脸庞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嚣
张跋扈仿佛被上了妆,掩在黧色的憔悴中。他拢袖环顾四周,知紫颜特意遣开了旁人,不
由笑道:“莫非你惦着我,连身边几个体己的都支开?”
紫颜悠悠地道:“城主行藏已露,若是和骁马帮起了冲突,就辜负了太后的殷殷期望
。”
照浪一怔,笑了回转身,径自大咧咧坐到云母床上,盯了紫颜面前的熏笼,冷笑道:
“太后?向骁马帮订这批货的人就是太后。要是先生舍不得下手,到时交不出祥云宝衣,
骁马帮一急一怒,把先生的事情说出来……”
紫颜笑眯眯道:“向太后禀告在下死讯的,就是城主吧?”
照浪冷哼一声,懒得再和他纠缠,便道:“说吧,你要求我什么事,不必故作好心提
点我。骁马帮之流,我尚不放在眼里。”
紫颜吃吃笑道:“呀,其实不过讨一件物事,你知道我此行匆忙,未带出多少宝贝。
”说著,晶指凌空而舞,照浪一动不动看仔细了,讶然说道:“原来你竟有这打算!”紫
颜笑道:“城主举一反三,我佩服得紧。”照浪道:“想要此物不难,我倒有不少,既是
你要用,捡最好的给你,兴许尚入不了眼。”紫颜道:“无妨,取一件能舍得下心肠的给
我用就好。”
照浪深深地凝视他一眼:“你把整个府第都抛却了,我又有什么舍不下的。”
紫颜静静微笑,如烧不尽的一缕香,亭亭地将笑容袅在空中。五日后,骁马帮寻获了
獍狖的踪迹,弥漫在树木上的芳香成了猎人的最好指引。狐貉在这几日被驯得宛如家生小
狗,不离阴阳前后,长生和轻歌偶尔想逗它玩乐,总被它眦出的尖牙吓唬。阴阳会在这时
唰地打下一鞭,提醒它莫要忘了獍狖不会如此反应。
泯灭了天性总是艰难,狐貉也不例外,顿顿吃素的它常常焦急地徘徊乱传,像是遗失
了重要东西,以凄惶的眼神望了阴阳。递到面前的永是牵衣草、禾香叶和赤松藤,起初它
会嗅嗅再掉头,渐渐地连闻也不愿闻,推到鼻尖就移开了头。阴阳便把鞭子放在它身侧,
狐貉见了,立即跳起来,委屈地低下头勉强啃食。
易容的香品已经炼成,分放在五只秘色游鱼纹刻花香盒里。长生好奇打开来看了,前
三盒里是香粉,还有一盒香丸,一盒香膏。五色杂陈,香气不一,如五只精灵呼吸舞蹈。
今次没有惯用的线香,长生很是新奇地捧了香盒闻,像狐貉见了美食一般贪婪。侧侧难得
地望了他的样子出神,自言自语,道:“不知姽婳怎么样了?”
香品没有回声,沉敛了气息隐遁在盒中,又或者是,厌倦了尘世的味道。
当日午后,听说紫颜要为狐貉易容,骁马帮一众人等早早到紫颜屋外巴头探脑。萤火
门神似地守着,木了脸放千姿与景范进屋,轻歌嘟囔半天仍被拒之门外。屋内正当中的熏
笼肃然按八卦方位列成一个圈,齐齐将笼口斜对了中心,屋西则立了一面孔雀海棠软玉屏
,后面置了众人的座椅。东面的几案上,摆了盛放獍狖的乌木箱子,似一个巨大的牌位,
供著不动。
阴阳牵来狐貉,引它在青花白地碗里饮醉颜酡。晃晃的液体有诱人的甜香,小家伙欢
喜地啜著碗中的晶莹,毫无戒心。长生默默地从围屏后凝视它,一醉,一跌,便是一生去
了,再睁眼物是人非。
紫颜铺好一张紫檀嵌玻璃的香案,把醉倒的狐貉平放其上,恰被熏笼围着。往它嘴里
塞了一粒香丸之后,他把盒中剩下的交给了阴阳,嘱咐日服一粒。玫红的丸药如一滴滴血
,艳丽地开在阴阳手心里,太师不由紧紧攥住了,像握住了谁的心,竟微微感到了疼痛。
紫颜取了第一盒香倒在熏笼里,长生“呀”地轻呼,千姿嗔怪地瞪他一眼。可是,这
是怎样的香气啊,刚沾了火便融进贴身的衣,像不经寒的情人依偎过来。几乎没有烟,缭
绕的香气无声息地袭向?貉,暗暗地,如偷情,甚至找不到它空虚的影。
如是熏了半个时辰,直到众人眼花骨酥,紫颜又添上了第二炉香。
华美娇憨,它有美艳的气味,单纯的心。浓郁馨香就在身边游走,仿佛可随时一把抓
住,却在笑声中躲开。若叹息触不到它,它又会在暗处偷觑你急切的神态,吹一口气,撩
拨已动了的心。
相思何处?眉间心上。冷冷地,心方一动,第三炉香起了。
滋味淡如遗忘。忽然想起,随时放下,无论是何样的情事,潋灩之后,涟漪自会缓缓
复归平静。它清淡如茶的最后一泡,察觉不到曾有过叶的包围。陡然间,长生重新感觉到
了自己,感觉到了忧伤,那香气也忧愁而迟疑地吻上了狐貉的身。它不属于狐貉,它是强
逼来充假的面具,如果早知道是一场骗局,它不会这样无机心地靠近?貉。
长生仿佛化身为熏香,替它感受遭遇獍狖时的绝望。
熏蒸了两个时辰后,众人衣袖皆香,如一群獍狖隔世相顾。阴阳在紫颜休息的间歇,
突然插上一句阴鸷的问话:“剥皮那日,紫先生可否用香助我一臂之力?”如一把刀惊开
了众人的心,连千姿也微觉有寒意爬上脊背。
紫颜笑笑地,曼声道:“用香简单,不知太师会怎样剥那一张皮?”
阴阳沉声道:“甚是容易。麻醉獍狖之后,用尖刀从右前肢起,于足趾中间厚实处下
刀,上挑至肘尖与后肢,再沿后腿内侧挑至后阴,及另一后肢,再由后阴尾部挑至尾中,
如此则开膛完成。之后就是剥皮,先剥离后肢,再剥出足趾。公獍狖剥到腹部,便须剪去
阴茎,以免毛皮受损。剥到尾部要抽出尾骨,拉紧獍狖双足,方可扯下整张皮。如果气力
不够,用利索的刀具一寸寸割,也是一样。”
阴冷的话声如一把火,烧尽了香的芬芳。原来极艳之后,就是凋谢。长生颤声道:“
剥完皮,它还活着吗?”阴阳道:“自然活着,只是没了毛皮,不出几个时辰必死。若是
可怜它,你不妨给它一棍,送它成佛。”
长生顿时汪出满眶的泪,侧侧没好气地冲紫颜说道:“好端端问什么剥皮,吓坏了长
生。”说罢狠狠挖了阴阳一眼,把长生拉到一边好生安慰。紫颜若无其事地答道:“易容
之术,本与血腥相伴,他不是孩子,该长大了。”
像他在那般年纪,早不是一个孩子。剥皮的疼痛,也唯有亲历过刀割的人才明白。
侧侧猛然望向紫颜的双眸,看不清其中潜藏的往事,盈满眼的,永是妆点过的流水行
云。
熏香过后是染色。雪白、嫣红、莺黄、粉青、麝金……诸多颜色混杂在金嵌宝石螭虎
盘上,另一侧放了断骨、剖面用的大小剪子,刀锋锐得印出绰绰人影。少见到紫颜的这几
样利器,长生忍不住伸头来看,待瞧清楚了,眉头一蹙。
紫颜道:“要易容,少不得动刀子,今次原以为能指望你。”
想起少爷说过七成的话,长生涔涔汗下。见了如今这架势,莫说当初自称的三成,就
是一成的胆气也消散了。越是易容得像,也就越把要诱骗的獍狖送上黄泉,若是反复想这
些生死恩怨,他如何敢下第一刀?
紫颜毫不犹豫地持剪而立。他要剪断狐貉躯壳的牵绊,看偷梁换柱,能否以假乱真。
血光,漫散在众人的双眼。磨平了尖牙,续长了短尾,紫颜满手血污,却悠闲地招呼
长生:“你来看,獍狖有一缕藕色的耳簇毛,下颏鱼白,那日你完全没瞧出来。”说著,
把两种颜色混合了香膏,分抹到?貉耳后、下颏,再取了熏笼微微加热。
在紫颜的手下,狐貉越来越不像它自己,眉眼身形一点点向獍狖转变。长生只觉触目
惊心,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努力成为异类,原来千辛万苦。千姿不知想到什么,凝视的双
眼仿佛望向了虚空,依稀的神情与当日饮下醉颜酡时相似。
这一场易容,直把人心也变易。
紫颜垂手向了围屏后微笑时,众人再辨不出狐貉的身影。躺于案上的是一只獍狖,景
范捧出乌木箱子里的那只摆在一处,简直分不清真假。
两只小兽无声地卧著,众人一脸的解脱,长生见了,抑制不住的难过如泉水喷涌,汩
汩地在心头跳动。
他伤感地走出屋去,天已然黑了,空荡荡饿得难受。忽然想到,獍狖以腹鸣求偶,深
山里那只被追踪的猎物,此刻是否在咕咕叫唤?孤独之饿,会让它错认易容后的狐貉为伴
么?
那夜,长生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一时獍狖,一时狐貉,错换交杂。烈烈阳光下,乍
闻到一模一样的香气,原是一喜。可转身,刺目的尖刀却钉住了身子,疼得再叫不出声。
阴阳的双眸如迎面挥来的刀,想逃,长生已惊叫醒了过来,衣衫尽湿。
次日一早,听到狐貉的叫声,长生打了哈欠赶出去看。
狐貉以新生的容貌在阳光下逡巡,不停地追了尾巴跑跳,想看清究竟是何物。异样醇
厚的香气亦令它茫然若失,时不时嗅嗅足趾,冲阴阳质疑地狂叫。粗嘎的嗓音让阴阳大为
皱眉,频频鞭打训斥,长生见了,忍不住趋上前说道:“我家少爷以落音丹易人音色,太
师能否容他为狐貉想想法子?”
阴阳停了动作,冷笑道:“只是,除了腹鸣声外,我们无人听过真獍狖平日里的叫声
。”长生一愣,结巴道:“那……那……我……太师想如何补救?”阴阳道:“毒哑它,
或者,你家先生有药只管拿来,不必罗嗦。”长生拔腿就跑,急急地叫道:“太师且慢,
我这就去求药来!”
阴阳望了他的背影,再看脚下惊疑乱转的狐貉,叹了一口气。还有五日,他勉强能让
狐貉习惯如今的身体,可是,獍狖又会习惯这个假同类么?
狐貉哑了,所用的药名“骨笛”,如横亘在喉间的鱼刺,一月出不了声。慢慢地,像
硬骨脆了、碎了,始能恢复本来音色。只是狐貉不知道,它怀了巨大的恐惧,猜不透为何
短短几日,面目全非。
抵不过皮鞭与诱惑,狐貉屈服、忍受,失魂落魄地接受阴阳的训练,规矩地按他每个
手势与声调指引,坐卧起行,像一具行尸走肉。它的眼亦被紫颜易容成了浅褐色,人人都
看出它眼神里的不开心,但每个人更关切那只将被捕获的獍狖,因为更昂贵、更美丽。长
生这时懂得可怜狐貉,先前他怜惜獍狖会死,而如今,觉得狐貉更是生不如死,不会再有
同类爱它陪伴它,它的存在,不久后就会是一个奇异的笑话。
当獍狖死后,狐貉何去何从?它会是个永远的怪物,拿什么来容放自身?
紫颜没有长生的伤春悲秋,每日在阴阳训练狐貉时,他就在旁观看,时时提点两句。
阴阳起先有几分恼怒,后来听他说得有理,也只能悻悻应了。
约莫五、六日后,狐貉逐渐习惯了香气环绕的新皮囊,心情不再异常烦躁。
那时,看它不记得自己的原形,长生便有点悲哀。想,若换了人,是否也如此容易忘
本?轻易就抛却从前。叹息完了,心下不免为狐貉解释,毕竟它又能如何?苦苦地抵抗,
不如逆来顺受,有更简单的快乐。
而后,勾引的时刻到来。
山依旧是山,长生眼中,出发前却添了诡异的姿色,林木越发油青葱翠。亮色中,深
褐的树皮上有一只只眼睛般的伤痕,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凝视天地神奇。
一行人舍了马匹,步行走了一枝香的工夫,山回路转,突然流下一道飞瀑。水势不大
,细细长长,如青丝泻下,漂白成人间颜色。走到跟前,才听到哗哗的水声,一下,一下
,连绵不绝,与飞花般的水滴一同奔赴而来。
狐貉从阴阳的掌下抬头,望了欢快的流瀑,双目终有一抹鲜活。
一路逆风走来,众人无声地藏身在阴阳特制的隐秘埋伏中,据说獍狖尚在一里之外。
阴阳松开缰绳,容狐貉自由,而它,这些天最记得的就是獍狖的气味。
狐貉笨拙地走了两步,回头张望,习惯了束缚,它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阴阳抛弃。等待
了片刻,它没有听到阴阳的动静,忽然想通了似的拔腿就跑。它几乎不假思索地往前方冲
去,顺了那些树木上香气的指引,决然地冲向獍狖的巢穴。
直到狐貉消失了影子,千姿斜睨了阴阳一眼,徐徐吐出几字:“几时能回?”阴阳沉
吟片刻:“快则半时辰,慢则一日。”千姿遂不答话。长生憋住一颗心,满怀期待地注目
林木深处,盼望狐貉和獍狖永不要出现。
这一等就从白日等到了天黑。黄昏时大片彩云热烈地烧着,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紫颜
、侧侧、萤火、千姿、景范、阴阳、轻歌,一个个看去似有心事,眼中光影浮泛。长生只
求天早早黑透,他们困了乏了,再找不到那些精灵们的踪迹。
可惜世间事难如人愿。千姿毫无倦意,躲了一天,长生想死的心都有,他却神采奕奕
,如等待远行的恋人归来。景范与阴阳不时地伏地听声,细声地向千姿禀告什么,他的眼
就愈加像擦亮的火石,要在山林里放一把火。
终于,切切碎碎的足音传来,獍狖香气更沿了风的轨迹,优雅飘至。众人屏息聚目,
目睹两只獍狖一前一后玩耍了跑来。漆漆夜色中辨不清谁是谁,像映照了镜子,它们有说
不出的欢喜。见了这个场面,每个人俱是欣慰异常,唯有长生的脸,倏地僵在了风里。
它们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尽情歆享这刻的欢愉。一向警觉的獍狖竟会如此大意,骁马帮
的人都喜出望外。而长生察觉到他们欲飞的心,恨不能蓦地跳出来,将獍狖吓走。
但是他不敢,纵然内心极度想放走它们,他无法违逆千姿熠熠双眼下的决心。他怕当
面的冲撞会让少爷首当其冲地受伤,只是,此刻他也反复问自己,为什么紫颜竟没有说过
一句不想接这生意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句,该有多好。
这世上,动情的总是先输。长生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嬉耍中的獍狖与狐貉,明白自己决
不会让任何人剥去它们的皮。即使是少爷,也不能。
他不禁流下泪来。
想到獍狖总是谨小慎微地藏匿在山石缝里,昼伏夜出,独来独往,此刻有了狐貉,竟
能成为一对儿,无机心无烦恼地相处,这大概是前世的缘分。若不是人心险恶地将它们配
在一处,它们终究会各自孤独地过一辈子。
只是梦有醒的一刻。它们互为异类,能有这短暂热闹的相聚,在它们平庸的人生里已
是异数。很快,狐貉会打回原形,露出它贪吃肉食的本性,而獍狖在被捕后,将猛然意识
到信赖的愚蠢,深深恨上一切试图靠近的他者。
当那时,美丽的聚首破碎成了假相,獍狖被猎手死死按在地上,无限卑微地哀号,狐
貉的心里会不会哭?獍狖又会有多绝望?
它们是畜生。长生知道,他依稀看见了有所渴望的自己,在某一日,于一个圈套里幸
福地陷落。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角的余光里,景范和阴阳慢慢在接近。那些好时光,到头了。
獍狖绝望的叫声传来,一下下撞击他的耳膜,长生捂住了心眼耳鼻,屈膝跪在地上。
他低声干嚎,眼泪一点点从喉咙里咳出来,乌黑的眼前闪过一团团锦簇。仿佛被抓的是他
自己,带刺的绳索死死勒住了脖子,从上到下的窒息,清晰地从每寸肌肤传来。他无法呼
吸,眼前混乱地闪过无数人影,尖叫怒喝,他却像狐貉一样出不了声。
直至有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紫颜的温柔话音如有浮力的水,托他出了汪洋。
“长生,我们回去罢。”
眼皮终能破开,望了紫颜的眼,长生一脸的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拖了少爷的手臂
,他大哭:“我不要它死!少爷,你救救他。”
从昏沉中苏醒,长生差点忘记了前事,但一个激灵,回忆如恶梦缠身。他大叫一声坐
起,见萤火端了安神汤递来。
“我不要喝药!”长生蛮横地推开。萤火安之若素,把汤药放在案上,转身就走。长
生连忙叫住他:“少爷呢?”萤火道:“不晓得,我单熬药来着。”长生道:“谁开的药
?”萤火简单地道:“少爷。”长生跳下床榻往外走。
紫颜果然不知去向。明月高挂,夜已深了,长生微微地失望,对少爷,也对他自己。
路过一间屋,骤然有浓郁熟悉的香气飘来,他立即停住了脚步。獍狖的呜鸣如婴孩的哭泣
,揪得他心酸。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有了个念头。
紫颜的屋门轻掩著,很容易推门而入。姽婳备好的香盛在红木藤面八方盒里,用格笼
隔开,稍取一点就能颠倒众生。长生依稀知道那些香派何用处,摸索片刻,寻出几块青色
的香,稍嗅了嗅便觉头昏目眩。他捏著香发颤,想了想,终拿了香闪出屋去。
颤颤地持香往骁马帮一众的房门走去,萤火的身影倏地贴了过来。
“拿来,我去。”
长生按住心口,好一阵平复了,懂他的意思,感激地递过香去,萤火如鬼影般瞬间消
失在他眼中。长生愣愣地站了,慢慢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径自朝獍狖的牢房走去。
若非要放走它们,他根本无颜面对那些无辜的眼神。
竟没有一个看守,长生喜出望外地闯进去,见了笼子里的獍狖和狐貉,反而迟疑起来
。两个小家伙惊惧地望了他,身子互相依偎,并没有因了陷阱而疏分。长生心下感佩,手
在笼栓上粘住,想多看它们一眼,又隐隐地为后果担忧。
门外影子一晃,长生以为是萤火,忙站起身来相迎。不料花红软玉,进来一个香人儿
,正是侧侧。她瞥了笼子一眼,笑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做就是。”长生心头一热,道
:“我……怕被少爷骂。”侧侧道:“有我在!你以为骁马帮的人都去哪儿了?”
长生知是她制住了守卫,不声不响跪下朝她磕头,侧侧连忙扶起他,轻声道:“伤天
害理的事,就算被人拿刀逼着,也不能做。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獍狖被活剥了皮去。
”
长生尚未回答,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哦?看来连我也不能阻止你们了。”
紫颜如幽魅飘进了屋子,望了两人微笑。长生嗫嚅不语,侧侧一拍他的头,道:“见
了他你就矮一截,怕什么,我们要放生,他也不能拦了。”
紫颜笑道:“是是,就依你。”
长生惊喜地抬头,侧侧走到笼前,扭头道:“外面安全了?”紫颜道:“我瞧见萤火
鬼鬼祟祟的,想是不会有人醒著。”侧侧闻言,道:“那好,我放生了。”
“等等,送走它之前,我要取件物事。”紫颜喃喃地说道,“否则真是空入宝山。”
长生小声道:“不会要取它肚子上的皮吧?”
紫颜道:“若有那一块皮,我能做出世上最完美的面具。”
长生敢怒不敢言,不知该回什么话,侧侧捏捏他的手,笑道:“他连荤腥都不碰,你
以为,他舍得剥皮?”
紫颜道:“呀,吓吓他不是蛮好玩的。”说话间打开笼子,将手抓住獍狖,在它尾后
的香囊中几下一使劲,掏出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