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每个月的第一天,我们去朝拜大神伏羲。
我们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仙,不可能真的见到伏羲,只是远远向着七彩祥云缭绕的殿堂行
礼。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绿衣女子站在楼顶,她面无表情地注视著前方,宛如一座雕像。
那女子是如此美丽,即使在仙界,也如鹤立鸡群。
我问:“她是谁?”
纷飞说:“她是碧荷,大神伏羲最宠爱的女人。”
我觉得困惑,“这里的神仙都已经摒弃了七情六欲,为什么大神会有宠爱的女人?”
纷飞看着我,眼里也露出一丝困惑。她想了好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这里从来没有
人问过这个问题。”她看着我,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很像它。
她漫不经心地看看我,“我脸上开花了?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真的开花了。”我开玩笑,“我第一次看见你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笑了。”
“哦?”她好像有些吃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真的笑了吗?”
“笑了,”我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啊。”
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实话,她却忽然脸红了,倏地转过身去。过了好久,才从眼角偷偷
瞄了我一眼。我的心无端地动了一下,我又想起它来。
我每天都在寻找它。
我不断地向人打听,可是从来没有答案。这里的人都很冷漠,没有人会关心别人,即使
天天见面,也往往互相并不认识。
现在我已经明白,为什么神仙都要摒弃七情六欲。师父说得不错,神仙的生活太寂寞了
,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又怎么能日复一日地忍耐下来呢?
我只在仙界过了半年,已经觉得有些无法忍受。
我想,我得尽快找到它。
十一
我离开原来的住处,在仙界四处游逛。我到过东方,那里是龙族的居所,我去了北方
,品尝雪莲酿的仙酒,我在飞砂走石的昆仑山下,见到面目狰狞的三足乌带着献给西王母
的祭品,从空中呀呀怪叫地飞过。
然而,我始终没有得到它的消息。
荷花盛开的时候,我到了南方。
我生长在干燥寒冷的北方,南方湿热的天气让我很不舒服,我向遇见的每个人打听,
希望尽快得知它的下落。
有一天,我发觉路上格外安静。没有了平日时时缭绕的乐声,连行人也比往常稀少。
我问了别人,才知道这天是大神女娲的祭日。她是伏羲的妹妹,在上古时为了补天而死。
仙人们都去参加祭奠,只有我无所事事地游逛。
经过祭台下,我听见仙人们吟唱着祭祀的歌,冷漠的声音,令那忧伤的曲调,变得单
调而刻板,让我想起多年前寺庙里和尚的诵经。我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掩上嘴,匆匆地离
开了那个地方。
日落时分,我来到一个小湖边。荷花开满了湖面,风拂过,荷花摇曳,婀娜得像纷飞
的舞蹈。
我坐在湖边,望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忽然觉得莫名烦躁。我已经找遍了四方,如果
还是得不到它的消息,我又该去哪里?
又一阵风吹来,我听见了忧伤的歌声。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那忧伤是如此浓重,这样的感情根本不会存在于仙界。我
想这一定是我太思念它的缘故。
可是那歌声绵绵不绝地传来,虽然低弱,却真的存在着。
那人反反复复地唱着同一个曲调。我侧耳细听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唱的只是一句:“
水之湄兮,有女娉婷……”
质朴的曲调仿佛有种魔力,我呆呆地听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刻骨地思念歌中的女子,否则他的声音为什么听来如此忧伤?真想不到在
仙界,我还能遇上和我怀着同样心事的人。为什么我不去跟他喝一杯呢?
我循声而去。
绕过一小片树林,前面有一座凉亭。靠着阑干,坐了个面容十分年轻的男子。
他长发垂披,身上穿着深青的长袍,仿佛融进了夕阳下的荷池。
我走过去,他倏地回过头盯了我一眼,我觉得脸上仿佛被刀割了一下似的。他冷冷地
问:“你有事?”
我说:“我听见你在唱歌,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他似乎觉得意外,上下打量着我。我发觉他有一双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见底的
寒潭。他笑了笑,说:“仙界居然还有你这样会关心别人的人。”
我也笑了笑,“那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异物。”
他看看我,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却没有说什么。
我说:“我走遍了仙界,都遇不到一个还有感情的人,我以为仙界已经没有感情。想
不到我还能遇到你。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喝一杯酒?”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啊。”
“那我们走吧。”
他问:“去哪里?”
“我听说葡萄仙酿的酒很好,我们去向他要一坛来。”
那人笑了笑,并不起身,只是向空中一招,他的手边就多了一坛酒。
我吃惊地看着。他拍开泥封,馥郁的香气溢了出来,那真是一坛好酒。仙界的酒就像
仙界的人一样,总是淡而无味,而这坛酒却芳香醉人,就像我在终南山喝到的一样。
我的酒量很浅,喝了三杯,人就轻飘飘起来。
那人却喝得很慢,我发觉他总是轻轻地沾一下嘴唇,就放下了酒杯。
夕阳最后的余辉笼罩着湖面,他凝视著风中摇曳的荷花出神,我觉得这情景仿佛似曾
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曾经见过。
他忽然问:“你的师父是谁?”
“玉清子。”
“玉清子?”他侧过脸,也像纷飞那样,想了好一会,“你的师父,又是谁的门下?
”
我发觉仙界是一个很在意师门传承的地方,如果我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是二郎神的
话,那么我走到哪里,都会被尊敬。可是当我在终南山修炼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想过,师
父的师父是谁?所以我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是怎么修炼得道的?你看起来真不像个神仙。”
“我也觉得我不像一个神仙,其实我根本不想做神仙。”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做神仙呢?”
西方的天空已经黯淡,星星缀在夜幕上,像一颗一颗的眼泪。暗夜仿佛有种奇异的蛊
惑力,我开始讲述我的故事,我们的初遇、它的修炼、那只蜘蛛、那个书生……这些话我
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却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
那人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过我。
最后,我说:“我一定会找到它的,我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它。”
他的目光闪动,神情看来有些古怪,他说:“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再见到它。”
“谢谢你。”我说。终于可以对一个人说出这些话,我轻松了很多。我问他:“那么
你呢?你思念的女子,她在哪里?”
他望着天际,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我爱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觉得难过,我想他比我更可怜。我虽然还没有见到它,但是我知道它一定还活着,
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它。我问:“你在仙界多久了?”
他想了想,摇摇头说:“太久了,我记不清楚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我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已经觉得难以忍受。我本是一棵树,可是
这里的人居然比我还像木头。”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来看起来有些阴沉,此时却明朗得像阳光一样。
忽然,他止住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像木头一样吗?”
“因为他们要想修炼成仙,就得摒弃七情六欲。”
“不对,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大神伏羲
不允许仙界有感情存在。”
他看着我,“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了摇头。
他说:“因为伏羲失去了他的爱情,所以他就不允许仙界再有感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伏羲,”他说,“我是伏羲。”
十二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神伏羲的侍从,全然不知是福是祸。
我的身边尽是艳羡的目光,而我却总是想起临行时,师父的话:“小心伏羲。”
我不明白师父要我提防什么?我相信在大神的眼里,我就像一粒芥子般微不足道,我
常见他的目光扫过我,就像扫过一个不存在的形体。
伏羲的生活和别的神仙,也没有多少不同。他每天都坐在七彩祥云缭绕的殿堂里,观
赏歌舞。他喜欢碧荷的舞蹈,她的腰肢像蛇一般柔软,妩媚而妖娆。伏羲面无表情地注视
她,我总觉得,他的目光其实穿越过她的身体,投向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碧荷跳完舞,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翩然走过,像一只温柔的小猫,驯服地伏在伏羲的怀
中。然而她的样子,却让我联想起毒蛇,仿佛伺机而动,随时会咬人一口。
闲暇时我在附近游逛,我发现宫殿的背后,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我看见一个红衣女人
坐在院中,正专心地审视面前的筮草。
也许是我的脚步惊扰了她,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像钉子一样尖锐,我被看得浑
身不舒服。
正要离去,忽然听见她说:“你心中有一个人,你为了那个人才来到这里。”
我大吃一惊,回过身时,她已经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筮草。
我问别人那女人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是:“她是个疯子。她以前是伏羲宠爱过的女人
,后来伏羲抛弃了她,她就疯了。她总说自己能够窥破天机,其实都是些胡言乱语。”
我却将信将疑,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想她也许真的能窥视天机。
我踌躇良久,又回去找她。
她仍端坐院中,面前洒著一把筮草。看见我,并不觉得吃惊,她说:“我知道你会回
来的,因为你放不下心里的人。”
“是。”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它在哪里?”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为什么你这么想知道它在哪里?我已经窥破了你的命运,你
会因你心里的那个人而死,那个人也会因你而死。你们彼此都会给对方带来不幸,你又何
必非要和它在一起?”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也许真的是疯了。
我说:“我不想知道我的命运,我只想知道它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它在哪里,可是有人能告诉你。”她神秘地说,“这个人,三天之内
就会出现。”
我松了口气,我已经等过了很多年,再等三天实在算不了什么。
十三
两天后,伏羲找我去,他让我去看守勘缘镜。
他告诉我,那本是女娲的梳妆镜,透过它,可以看见任何想看的人和事情。
“任何人。”他刻意地重复。
我明白他的意思,告辞时,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当我面对勘缘镜的时候,我的手在微微地发抖,我想起它在我身边飞舞的模样,长久
以来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终于将有回报。
镜中慢慢的匀开了一道光轮,我又看见了她。
她坐在阳光下,手托著下巴,一动不动地沉思著。这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一时间,我
的视线竟有些模糊起来。
我呆呆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着她,现在我终于可以用手抚摸她了,我想我
真是傻,为什么我迟迟不肯去修炼呢?
她坐了很久,也许有好几个时辰,太阳从她的南面移到了西面,殷红的光映着她的脸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懒洋洋地走着。粉红的霓裳轻轻摆动,在夕阳下泛出水波
一样粼粼的光泽。
我忍不住又笑了,她还是那样喜欢打扮自己。我想像她再见到我,一定又会像以前那
样,不断地换各种好看的衣裳,然后问我:“怎样?”我不禁有点儿急不可待了。
我去见伏羲,我说:“我找到她了,我想现在就去见她。”
伏羲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找到她了。你不用去找她,我已经叫人去接她来,今晚
你们就可以成亲。”
我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良久,我迟迟疑疑地问:“神仙可以成亲吗?”
伏羲好像听见了什么莫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你忘了吗?”他边笑边说,“我是大
神伏羲啊。仙界的规矩是我定下的,如果我要让你成亲,就算你不想成亲也不行。”
幸福就像一块天外飞来的石头,砸在我的头上,让我晕头转向。听说仙界已经很多年
没有人成亲,那天是仙界几百年来最热闹的一天,数不清的仙子来道贺,她们在喜宴上争
奇斗艳,那种盛况,神仙们一直谈论了很多年。
可是我却全然不记得这一切,甚至也不记得我怎样进了洞房,怎样掀掉她头上的喜帕
。
我只记得喜帕后,她那双冰冷的眼睛。
恨意,像针一样刺痛了我。
“真想不到,”她刻毒地看着我,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就像突然沦入了万年冰窖,我慢慢地清醒过来。
“你居然用这种办法来霸占我。”她提高了声音,讥诮地说,“你只会用这种卑鄙的
手段?你真是没用。从前你是个没用的人,想不到你成了仙还是这么没用。”
我的胸口像是被捣了一拳,我急急忙忙地解释,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你以为伏羲让你娶我,真的是成全你吗?”她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响,就像想起
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难道没有注意过,伏羲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痛苦?伏羲喜欢看
别人痛苦,他以此为乐。他一定是知道,我们在一起,只会更加痛苦,所以他才让你娶我
。你这个傻瓜,原来你不仅没用,还很傻,哈哈哈……”
我愣住了,真的是这样吗?
她躺在床上,脸朝着里面。她说:“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是我
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称心,永远不会!”
我望着她的背影,我等待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一天。
我慢慢地伸出手,可是我的耳畔还回响着她的话,我的手就那么僵凝在半空。
良久,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十四
伏羲总是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神情,窥视我。
我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早已将我的憔悴看在眼里。他什么也不说,
然而他的眼里却有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我只是一个芥子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她看起来平静了一些,我便试图向她解释。然而不久我就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我娶了她,这件事本身就成为她恨我的理由。
每当我看见她眼中针尖般的恨意,我就浑身发冷。
其实我们也曾经有过许多快乐的日子,可是现在,却好像只剩下了怨恨。
不但她怨恨我,我也好像开始恨她。我常常想,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她,也许我还是
一棵浑浑噩噩的梨树,那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回家成了让我恐惧的事情,幸好仙界有很多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我随便找了一处住下
。空荡荡的住处,让我想起那些孤寂的日子。我经常在外面游荡到深夜,有时喝得酩酊大
醉,醒来时发觉自己睡在花丛里。
有天晚上,当我回到住处,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阿树。”
我回过头,静谧的月光下,我认出纷飞纤细的身影。
她像一只兔子,羞怯地看着我,低垂的眼皮下,睫毛的影子像蝶须般微微颤动。
我握住她的手,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来。她的手冰凉,在我的掌心里瑟瑟发抖。
她倒在我怀里,轻轻地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想你……”
我抱起她,心里却忍不住悲伤,我爱的她,为何却不肯爱我?
第二天当我醒来,我的身边空荡荡的,枕边残留着女子的气息,然而纷飞却已经不见
了。
我转过身,看见她站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伏羲叫我来的。不过我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
了。”
她的眼里充满了讥诮,“她为什么要走呢?其实我根本不会在意。”
我想起伏羲饶有兴味的神情,现在我明白了,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戏子,上演一出
好戏供他消遣。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瞪着我,笑了起来,“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我不在意!”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会,她又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只食盒,放在桌上。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点心。”
我惊异地看着她。
她的脸微微涨红了,“算我想开了,行不行?”她咬了咬嘴唇,“反正我已经嫁给你了。
”
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高兴。我冷静地审视她,以前我在她面前总是变得很笨,可是
现在我却异常聪明。我问:“你是不是想用勘缘镜?”
她怔了,好一会,才勉强笑了笑,“是啊。”
我说:“你说你我傻,其实你才真的傻。他已经转世了多少次,就算你用勘缘镜能找
到他,又能怎样?他早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又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已经嫁给我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刚刚才想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还在我身边。
她又转身跑了,这次她没有再回来。
十五
黑风叫住我。
他也是伏羲的侍从,我认识他,却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他手里拿着一坛酒,问我:“
要不要喝一杯?”
反正我无所事事,就跟他去了。
他喝得很快,一杯接着一杯,好像他只是将酒倒进嘴里。
那是寻常的仙酒,淡而无味,我不禁想起伏羲给我喝过的酒,那天的他看起来如此不
同。
黑风忽然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娘的,连酒都没味儿!”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说话,仙界的人都温文尔雅。
“我为什么要成仙?”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成仙?”
我看看他,“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怎么会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他嘿嘿地笑了几声,“那我告诉你。你是为什么成仙的,我也是
为什么成仙的。”
我漫不经心地反问:“那你说,我是为什么成仙的?”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说:“少装傻了,别以为只有你心
里才有个女人!”
他猛地喝干一杯酒,大笑起来,“我想你一定猜不出我是谁。我告诉你吧,我就是那
只蜘蛛。”
我意外地发现我的淡漠,我无动于衷地听着,仿佛这件事全不与我相干。
“她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他喃喃地说著,将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嘴里,“我总算把这
些话说出来了,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你要到哪里去?”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要下凡去,我要去做一只妖怪。”
我这才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他。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待腻了这个淡出鸟儿来的鬼地方!我要去爽快爽快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竟有些羡慕他。
他看着我,忽然又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说:“你要小心伏羲。”
我苦笑,我该怎么小心?就算我知道他在我面前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我还是会
乖乖地往里踩。
因为我爱它。
十六
我发现她走了。
我问遍每一个人,翻遍每一丛花,我想也许她变回了原形,躲在哪个角落里。以前我
也曾经四处寻找,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信念,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它。可是这一次却不同,虽
然我固执地不停寻找,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她走了,这次她再也不会回来。
我到处找她的时候,纷飞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她常常忧虑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我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我有些失神地坐在地上,纷飞隔着一段距离,坐在我
旁边,依然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冷冷地笑了笑,“我刚刚才想到。”几天前她还试图从我这里得到勘缘镜,怎么会
这么快改变了主意?除非有人已经告诉了她,她想知道的事情。
纷飞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问:“你怪我吗?”
我觉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识,曾几何时,我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它。
我叹了口气,“不,我不怪你。”
朝拜大神的时候,伏羲依然饶有兴味地打量我,我大胆地回视他。他却并不生气,只
是问:“听说你的妻子,离开你去了凡间?”
我不作声,我知道没有什么能瞒过大神的眼睛。
“其实如果你想知道她在哪里,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当他将勘缘镜交给我的时候,一定早就预料
到了这一切。
那面镜子就在我手中,我只要低头看一看,就能知道她在哪里。
可是我没有看。
我忽然抽出一柄剑,将那面镜子劈成了碎片!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很多人跑过来将我抓住。然而伏羲却止住了他们。他安静地看着
我,“这镜子是我妹妹女娲最心爱的东西,可是你却毁了它。你知不知道我会因此处死你
?不过我不会处死你。”他笑了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不喜欢仙界,那么我就成全
你。你到凡间去吧,永远都不要回来。”
这番话像风过树林般,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都不明白为什么我毁了勘缘镜,却只得
到这样轻的惩罚?
可是我却知道,伏羲一定是已经预见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决定。
只是我对未来的命运,已经没有了兴趣。
我孤身来到仙界,又孤身离开这里。
在北天门,我看见纷飞,她默默地望着我,默默地哭泣著。
我觉得世事真是难料,纷飞爱我,我却爱它。如果我也爱纷飞,那现在一定会幸福得
多,可是我却宁愿选择痛苦。
纷飞忽然在我身后大声问:“为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我苦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十七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掐指算来,离我飞升成仙,人间过去了几百年。
我回到终南山,院子里空无一人,连那株桃树也不知去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修成人
形?
好像预料到我会回来,师父留下一个字条,说他和大师兄出去云游了。
我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
在东海边我遇见了黑风,他现在是一只快乐的妖怪。我们一起喝了很多酒,看着潮涨
潮落,海阔天空地闲聊。
他告诉我,前几天曾经遇见纷飞,她也偷偷地离开仙界下凡了。
我并不觉得意外,临别那天我见到她的眼泪,就知道她迟早会这样做。一个会流泪的
神仙,还怎么能在仙界忍耐下去?
交谈中,我们都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人。
告别时,黑风说:“春天快到了,江南的风光一定不错,你何不去看看?”他的话似
乎弦外有音。
我们对视良久,我点点头,“好,我会去的。”
于是我去了江南,虽然我也不知道去了又能怎样。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
高也会忍不住回头,因为始终都有什么牵着我。
在一个叫富春的县城里,我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好像已经深植于我的血脉当中,所以我一进那个县城,就感觉到了。可是当我
循着那种感觉找去,却意外地见到了师父和大师兄。
他们在一间客栈里,和一个洗衣妇人说著话。
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那个洗衣妇居然是它。她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看起来好
像老了许多似的。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认。
她提着一大包衣裳,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客栈。我连忙追了上去,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我决定稍后再与师父他们相会。
她住在县城的东南角,一座小小的院子里。院子很简陋,可是收拾得异常整洁。她回
到家,便从屋里搬出两个很大的木盆,吃力地洗起衣裳。
过了一会,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他顺手将手里的脏衣服往她盆里一丢,便大摇大摆
地走了出去。
我发觉一团很重的妖气笼在他头上,我想她一定也能觉察到,然而她却一言不发地,
将那件衣服按进水里洗了起来。
洗著洗著,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分明看见一颗水珠落进木盆里。
忽然,她抬起头,好像对着天空大声说:“我知道你在逼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呆了好一会,才明白她是在对我说话,不由得苦笑。我不明白她对我的误会为什么
这样深?
“她看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我背后有人说话。我完全没有觉察那人的到来,因为她的脚步轻盈得不着痕迹。
我回过头,盯着纷飞:“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对她做。”纷飞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她的男人迷上了一只妖
怪,一只道行很浅的小妖怪,这是不是很可笑?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真正的仙女,所
以他迷上了一只小妖。于是我蛊惑那只小妖,对他下了连命咒。”
连命咒!
难怪那个男人头上会有一团妖气,如果那只小妖被收,他就会一起丢掉性命。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让我那样痛苦,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痛苦?”纷飞刻毒地看着她,“不过,现在我
已经不那么恨她了。”
她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梨花,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我想开了,我那么痛苦,真是一
点也不值得。”
她的手指掐捏揉搓着花瓣,雪白的花瓣很快变成了一团花泥。她拍了拍手,头也不回
地转身离去。
我在县城里一直游逛到深夜,后来我终于决定,先去见师父和大师兄。
走到客栈楼下,我远远地望见大师兄朝着县城外跑去。我诧异地跟在后面。
在一座山坡上,大师兄停下了脚步。前方有一座破庙,缭绕着白天我见过的那股妖气
。
大师兄断喝一声:“妖孽!”
法力激荡,射出一道白光,直逼那座破庙。
瞬间,迎面一道金光,挡住了白光,裂帛般的一声催响中,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瞬间我想起纷飞刻毒的眼神,她知道它一定会救那个男人,它就是这样的性格,只
要它想做什么事,它就会固执到底,不去想是对是错。
随即两道光都消失了,大师兄跪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掌心。
我知道他捧著的是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什么也来不及做,可是现在我却知道
我该做什么。
我走过去,对大师兄说:“把它交给我吧。”
大师兄看看我,“就是它吗?”
我点点头。
大师兄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我说:“不要紧,让我来吧。”
大师兄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掌心里。它昏迷著,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时候它的模
样,看起来跟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没有什么两样。
我慢慢地走开去,大师兄问:“你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我带它回了北方,我生长的那座寺庙,如今只有杂草。一路上它卧在我的掌心里,始
终不发一言。它越来越虚弱,我知道它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不会让它死的,我知道。
师父将我的真身搬离了那个地方,所以那里只剩下一个土坑。我在坑边坐了一会,春
日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抬起头,微微瞇起眼睛,我想起多年以前,当我这样迎著阳光望
去,我看见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蜜蜂,朝我飞来。
我微笑,现在一切都将过去。
十八
师父教过我一种法术,必要的时候可以起死回生。
“可是你要记住,千万不能轻易施展这种法术,因为那必得以你的心血为代价,你会
失去你所有的法力,甚至生命。”
师父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忧虑地注视着我。现在想来,他那时必定已经预见了我的
命运。
我将法力慢慢地倾入它的身体,我发觉我的视线在悄悄地发生著变化,我的身体似乎
在渐渐离我远去。
终于,我的身体完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就像很久以前,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那样。
然而,我的视线还在继续变得模糊,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将要随风而去。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面前的它。
它悬在半空,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它哭了。
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为我而流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了笑,“因为我不仅没用,而且很傻。”
“你真的很傻,”它不停地哭着,“你实在是太傻了,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做一件聪明
的事让我看看?我真是讨厌你。”
它的身影已经渐渐从我眼中消失,我知道时间无多,我说:“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
道,却没有机会问你。”
它飞近我,“你问吧。”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它似乎怔住了,过了会,它才说:“原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然后,它凑到我的耳边,在意识消失的瞬间,我听见它的声音。
“梨花,”它轻轻地说,“我的名字叫梨花。”
尾声
道士玉清子云游到北方,在一座废墟中,他看见一棵枯死的梨树,枝头仍悬著早已萎
去的花。花心卧了一只蜜蜂,紧紧抱着花蕊,身体已经僵硬。
玉清子绕树三匝,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