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黄槿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1-10 06:35:43
黄槿 作者:杜若  转自新浪网读书频道

  画舫擦著苏州河的波光柳影,缓缓滑过。
  微风徐来,撩动粉色的纱帷,苏宛儿的身影偶一闪现,便引来一阵轰叫。
  “花魁娘子!”
  岸上人群拥挤,跟着几声水响,有人落进了河里。
  苏宛儿依然慵懒地倚在舷边,喧嚣从耳边一掠而过,仿佛与己无关。她身上大红的绸
衣在风中轻扬,看起来就像浮在边的一抹晚霞。
  她的目光漠然地扫过人群,心里却不免惴惴,那鱼儿,真的会咬钩吗?
 “小姐,他在那里。”丽娘手指向岸边。
  她便看见柳树下的黑衣男子。依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浅笑,似乎在看她,似乎又不在看
她。这熟悉的神情,叫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来了就好。”
 丽娘审视她,目光冷静,“你在担心什么?”
  苏宛儿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丽娘时,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时她穿着破旧的
粗布衣裳,挎著一个小包袱站在管家娘子的身后。苏宛儿走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她正冷冷
地注视著自己,就是这种眼神,让她觉得好奇。
  “她是谁?”
  “她叫丽娘,是新来的丫鬟。”管家娘子说,“她是一个孤儿,雷打中了她家的房子
,火烧起来,她的爹娘都死了。她的舅舅收留了她,可是她的舅妈却是个狠心的女人,她
像待一只狗一样待她,经常两天才给她一口饭吃。”
  管家娘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丽娘却无动于衷,仿佛说的全不是她自己的事情。
  苏宛儿那时还是深闺女儿,周围的人都像珍宝一样捧着她,从未见过这样陌生而冷漠
的目光。然而,她却莫名地喜欢这个女子,总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像是有着一种注定的缘分

  她轻轻拉起丽娘的手,“那么,你跟着我吧。”
  丽娘一语不发,依然静静地看着她。管家娘子说:“可怜的姑娘,被她舅妈吓怕了。
她舅妈不愿意听见她的声音,就不准她说话,听说她已经两年不曾说过一句话。小姐,你
真的要留她吗?也许她不够伶俐。”
  苏宛儿笑了,“安静有什么不好?”
  丽娘便一直沉默著,她始终都不说话,以至于有的时候苏宛儿疑心,她是不是已经不
会说话了?
  直到苏宛儿离家的那天。
  她是偷偷离家的,只告诉了丽娘一个人,因为丽娘从来不说话,所以不会泄漏她的秘
密。
  丽娘替她收拾了包裹,送她到后园的角门。
  她本已下定了决心,一去将不会再回头。然而那时,夜正静,月华如水,照着园中的
亭台花草。旧时的情景便如游鱼般滑过记忆,泪水慢慢地沁满了眼眶。她的脚步忽然踉跄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再跨不出最后的一步。
  她坐在门槛上,心里又难过又懊丧,她想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人,已经下了决心的事,
却还是做不到。
  这个时候,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小姐,带我一起走吧。”
  她一惊,看看四周,却只有丽娘一个人。
  “是你在说话吗?”
  丽娘静静地望着她,“带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我会帮助你的。”多年
不说话,她的声音略显干涩,语调却出奇地平稳。
  苏宛儿怔了好一会,才说:“你真的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去杀一个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我是要去杀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即使
找到了他,我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把他杀死。也许我就是去送死,为什么你还要跟着我
去呢?”
  “我知道小姐你心中所想,一定会得偿所愿。”
  苏宛儿笑了笑,她觉得丽娘的信心真是毫无来由,可是这样的坚定,好像也给了她力
量。她站起来,说:“好,我们一起走。”
  “难道你一直在担心他不会来吗?”丽娘又问了一遍。
  苏宛儿没有回答。她侧过身,望向岸上,那男子斜靠柳树,意态疏闲,在人群中有如
鹤立鸡群。
  “丽娘,我们出来多久了?”
  丽娘想了想,“快两年了吧。”
  “两年零十四天了。”她咬了咬牙,恨意像无法阻挡的潮水从她眼里倾泻出来,“这
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怎么才能杀了他。所以我一定要等到他上钩,那样我才有机会
!”

  我出生的时候,方圆十里的花都开了。
  “所以,小龙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姨娘总是这样对我说。
  虽然我那时候还很小,却已经能看出她眼中热切的期待。我并不知道怎样才算一个了
不起的人,可是既然这是姨娘的愿望,我便觉得自己应该去实现。
  于是我挺起胸膛来,说:“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姨娘便会高兴地亲我、抱我。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有时候她会微微笑笑,但更多时候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们在说什么。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这样安静而疏离。姨娘总是在不停地忙碌,她打理家里的一
切,给我们做饭、缝衣、收拾屋子、陪着我玩。母亲却什么事也不做,她总是静静地坐在
院子里。有的时候,我看见她偷偷地对着一柄小剑垂泪。那是柄很漂亮的剑,黝黑的剑鞘
,刻着精巧的花纹。
  每次看见母亲的眼泪,姨娘都会恨恨地说:“你娘以前是最美的女人,却被一个男人
害了终生,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母亲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她现在鬓边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但我觉得她
依然美丽无伦,看起来就像画中的仙女。
  可是姨娘眼里的恨意就像一团火,她总是说:“都怪那个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他
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魔物,你娘真是傻,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魔物呢?”
  幼时我聪明异常,我知道她说的魔物,就是我的父亲。她的恨意仿佛传染给我,我从
小便痛恨我的父亲。我想如果不是他,母亲便不会那样伤心。
  这恨意根植于我的心底,使我成为一个性情孤僻的孩子。我只喜欢和姨娘一起玩,在
她忙碌的时候,我宁愿独自安静地独处。同龄的孩子们在一起嬉戏,而我远远地站在家门
前的树下,漠然地看着。
  有一天,来了个道士,他仔细地打量着我,问:“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玩?”
  我看了看他。他是个非常年轻的道士,面容柔和,额头光洁如玉。我说:“又不好玩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玩?”
  道士慈祥地望着我,他的眼神看起来像一个老头儿。他说:“你觉得什么才好玩呢?

  我开始不耐烦,便说:“我觉得这世上并没有好玩的事情。”
  道士好像吃了一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又说:“那么,你总有什么
想做的事?”
  我觉得这人好不囉嗦,如果我再不给他一个回答,也许他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于是
我随口说:“我想要除魔。”
  道士的眼里流露出一点悲哀的神情,他忧虑地凝视着我,这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我决定不再理会他,转身想要走进家门。
  他却忽然拦住我的路,说:“你跟我去学道吧。”
  我翻了翻白眼,“为什么我要跟你去学道?”
  “你不是要除魔吗?不学道怎能除魔呢?”他冲我挤了挤眼睛,看起来就像个顽皮的
孩子。
  我不相信跟着这个道士就能学会除魔,但是我不答应他的话,他就会一直拦着我的路
。我敷衍地说:“好吧,我跟你去学道。”
  他这才让开。我一步迈进院子里,听见他在我身后说:“孩子,我就在山下等你!”
  我觉得好笑,这道士真是古怪透顶。

  道士真的在山脚下等待。
  他盘膝坐在一棵松树下,一连好多天都不肯离去。
  我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他,他的道袍已经覆满尘土,他的脸庞却依然光洁如玉。我说:
“你为什么不走?你不会真的想要等我吧?其实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不会跟你去的。

  他静静地凝视我,眼神安详如秋日的天空,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跟我去,所以我
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哈哈大笑,“那你等等看吧。”
  我走进家门,还是不停地在笑,所以没有注意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我几乎撞上了
他的后背,可是他却仿佛没有觉察。
  那是一个黑衣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异常英俊。他默默注视着我的母亲,眼中的
热切,似乎能熔化金石。
  母亲却在不停地流泪,她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立刻明白,原来这个男子,就是姨娘所说的魔物。姨娘说他曾经害死过很多无辜的
女子,是一个死有余辜的人。
  现在他又回来害我的母亲了!我顿时怒不可遏。
  我跑进姨娘的房间,我知道在她的床下有一柄利剑。我抱着剑出来,他们俩依然默默
相对。我站在他的背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剑对着他的背心刺了进去。
  那把剑如此锋利,我感觉它飞快地割裂血肉和骨骼,有如树枝刺进一个雪人的身体,
毫不费力。
  他悄无声息地倒下来,血从他胸前涌出来,就像忽然绽放了一朵大红的花。
  母亲愕然地看着我,她问:“你在干什么?他是你的父亲呀。”
  我顿时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我转身向外跑去,在门口我撞上了姨娘,她一定看
见了我满身的鲜血,惊呼起来:“小龙,你怎么了?”
  我不理她,一直往外跑,一口气跑到山下。
  那古怪的道士站起来,他看着我说:“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暴躁地推开他,想要从他身边过去。但是他一把抱起了我。我使劲挣扎,“你放开
我!你要干什么?”
  “你看!”道士指著山上,眼中露出一丝奇异的悲哀。
  我回过头,山头火光冲天,那正是我家的院子。我用力拍打道士的头和肩膀,“你放
我下来,我要回家去!我要去看我娘!”
  道士不说话,忽然间腾空而起,转瞬间我们已经到了我家上空。
  从空中俯瞰,被烈火和浓烟侵噬的家园,陌生而可怖。我看见母亲坐在庭院中,父亲
躺在她的怀中。姨娘冲进院子里,她冲母亲喊著、用手拉她,想让她离开,然而母亲只是
微微摇了摇头。姨娘绝望地倒在地上。
  道士俯身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好好看着你母亲,记住她此刻的模样。”
  火焰已经舔上了母亲的衣袂,可是她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安详有如一朵静静绽放
的莲花。
  泪水慢慢地沁出来,朦胧中,我忽然看见母亲微微地一笑。
  火焰中,母亲的微笑美丽而诡异,这景像有如烙印刻在我心底,始终清晰仿佛触手可
及。

  苏宛儿初见瑶光,正是献祭的日子。
  大约从三年前,每逢初一无月的夜晚,城中总有一个年轻女子离奇地死去。死者面容
枯槁,有如老妇,身上却找不出丝毫的伤痕,仿佛精血魂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知府请来
了道士,说是魔物所为,便登坛做法。然而天明却不见了那道士的踪影,派人四处找寻,
才在百里外找到,折了腿,趴在地上哼哼。问起当夜的事情,道士惊惶失措,只连声说:
“魔物厉害!”如此三五回,再无道士敢上门。
  那魔物平时不知混迹何处,每月初一出来害人,弄得苏州城中,有女儿的人家无不惶
惶不安。有些人家急急忙忙地搬走了,留下的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他们买了穷人家的女儿
来充做祭品,在月底献给那魔物。
  果然,魔物将祭礼收去,便不再害别人。
  屈指算来,这已是第三十六个。
  女子不知被灌下了什么,昏沉沉地睡着,脸上犹带着一丝微笑。她被装进一只小木筏
,顺着苏州河水向前漂流。
  她穿着大红的衣裳,半幅衣袖漂在水面上,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红色的花瓣。
  送祭的人群站在岸边指指点点,毫无顾忌地说笑。
  苏宛儿远远地站着,漠然旁观,她觉得这场面刺目而又可笑。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裙裾,她也穿着大红的衣裳,便与那被献祭的女子一模一样。
  忽觉有异样的目光,抬头看时,见一个黑衣的男子,斜斜地倚在树上,脸上似笑非笑
。她不由一惊,是他?心仓惶地乱跳了几下,忙低垂下头。
  那目光依然灼灼地盯在她脸上,脸颊也仿佛烧得烫了。
  抬眼再看,男子便微微一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答,仔细端详他的面容。真的是他,这张脸铭刻在她心底,绝不会认错。心里便
不知是喜是悲。
  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肯告诉我吗?”
  她嫣然一笑,“公子叫什么名字?公子先告诉了我吧。”她知道自己的一笑必妩媚动
人,她投身青楼,就为了学这些魅惑男人的伎俩。
  男子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依然似笑非笑。他说:“我叫瑶光。”
  “瑶光?那不是北斗神君的名字?”
  瑶光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我就是北斗神君。”
  她怔了一会,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是北斗神君?那么我不就是月中的嫦娥?”她笑
得花枝乱颤。
  瑶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很喜欢嫦娥吗?可是我觉得她虽然美丽,却是一个木头
似的女子,不会哭也不会笑,实在没有什么趣味。你比她要强得多了。”
  她起初愕然,随即又笑,“公子你可真会说笑,我几乎都要被你唬住了。”
  瑶光笑了笑,“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她依然不答。目光冷冷地扫过岸边嘻笑的人群,忽然说:“公子,你觉不觉得这场面
很奇怪?有一个人就要死了,可是大家却那么高兴。”
  瑶光淡淡地说:“大概是因为她死了,别人就可以平安了吧。”
  “可是我并不觉得平安。只有这个月会没事,下个月呢?”她忽地抬头盯着他,“你
说,下个月会不会就轮到我了?”
  瑶光毫不迟疑地回答:“不会。你是这样美,魔物也不忍心伤害你。”
  “是么?”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转身,站到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开始跳一支
舞蹈。
  没有乐音,只有嘈杂的人声,她扭动的肢体看起来美丽而又诡异。他一声不响地看着
,她宽大的衣袖从他眼前拂过,就如一片霞光流过。
  直到她跳完,他才问:“你在干什么?”
  她说:“我在为她祈福。”
  “每一次祭礼,你都会为那个女子祈福吗?”
  “是的,因为我总觉得,下一个就是我。”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停下来,却只是说:“听说十五那天,花魁苏宛儿会坐画舫游河,公子会不会去看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走了。
  心里却空落落地不安,那鱼儿,会咬钩的吧?

  道士带我回了终南山,我便拜他为师。
  师父道号玉清子,他告诉我,他已经修道了三千多年,本来早可以飞升,只是因为玩
弄真火,烧掉了一本天书,而不能列入仙班。
  师父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可笑?
  他便也笑不下去。怔怔地看我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去
练功吧。”
  我就去练功,我很勤奋,因为除了练功,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我打坐的时候,师兄秦风走来走去地做着杂事,时时投来讶异的一瞥。我想他一定不
能明白我的举动,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摘一筐鲜果比成仙更重要。
  他已经修炼了五百多年,却还没有成仙,我想那是因为他每天只花一两个时辰来练功
。他总是说:“早两百年成仙、晚两百年成仙又有什么不同?”
  我却不同,大部分的时间我都用来练功。每当这时,师父总是用一种忧虑的眼神看着
我,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一直这样看我。我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难道他不希望我早
日得道吗?
  十岁那年,我学会了腾云,当我在半空俯瞰终南山,就想起了最后一次看见的家,泪
水慢慢地模糊了视线。
  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我身边晃过,我定睛看去,原来是师父。他怀里抱着一包东西
,看起来鬼鬼祟祟。
 我忍不住问:“师父,你在干什么?”
  师父好像吓了一跳,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从云头栽下去。他回过身,尴尬地笑着,
指了指怀里的东西,小声说:“可别告诉你大师兄。”
  我看清他抱的是一包干松果,我知道他必定又想捉弄大师兄。他喜欢将这些东西放进
他的被褥里,我觉得这真是无聊的把戏,师父却总是乐此不疲。师父是一个奇怪的人,有
的时候看起来高深莫测,有的时候却像一个小孩子。
  我说:“好,我不说。”师父这才放心离去。
  我降下云头,坐在一块大石上,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来到终南山已经两年,尘
世的一切已经离我远去,然而我心中的阴霾却依然挥之不去。我持续不断地做着同样的梦
,梦见我手里的剑刺进父亲的身体,梦见火焰中母亲诡异的微笑。我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虽然我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却已经历了很多事情。
  师父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他说:“你师兄生气了,不肯给我们准备晚饭。我们去山
里摘些果子来吃吧。”
  他不由分说地拉上我就走,我只好跟着他去了。
  终南山地气温暖,四季如春,枝头结满鲜果。我坐在树桠上,随便摘了一个咬著,师
父却驾着云,钻来钻去地挑拣。
  “师父,那里!”我指了指头顶的一个大苹果。
  忽然,蹿出一只猴儿,三下两下攀上枝头,也奔那果儿去了。
  却终究还是师父的云快,先抢到手里。师父站在树杈上,得意洋洋地大笑。
  猴儿恼恨地看他,忽然一声尖啸,也不知从哪里钻出十几只猴子,扑在师父身上又抓
又挠。师父站立不稳,一头栽了下来,连我坐的树桠,也一起压折了。
  仓猝间,也来不及想起什么驾云之术,便直直地掉进了下面的溪流。
  我们俩狼狈不堪地从水里爬出来,坐在岸边喘气。我们互相望着,从对方的瞳孔中看
见湿漉漉的自己。
  陡然,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一群鸟儿被笑声惊得四散飞去,猴儿们站在枝头狐疑地望着我们。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去,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这样笑过,原来欢笑的感觉是这样地畅快
淋漓。
  回家的路上,我和师父一起拣了许多松果,偷偷地放进了师兄的座垫下。惊呼如期而
至,师父和我伏在窗下,忍不住大笑。
  师兄恼怒地开门出来,他看见我,不由惊讶地站住了。我冲他扮了个鬼脸,他使劲揉
了揉我的头发,我发觉他眼中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那晚,我没有再做梦。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来快乐是一
件如此简单的事情。
  嬉戏妨碍了我的修行,我知道我得道的时日将延后多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师兄说
得对,早两百年成仙、晚两百年成仙没有什么不同。

  马车的四周垂著粉色的纱帷,车顶堆满了香花,风吹过,纱帷撩动,花香阵阵,路边
的行人便纷纷驻足来看。
  男人们露出艳羡的神情,女人们窃窃私语,眼角浮着不屑。
  苏宛儿倚在座上,旁若无人。这情形见得多了,已经变得可笑。她想起三年前,自己
也曾在街市上,惊异地望着一个妓女招摇过市,姐姐便用手掩住她的眼睛说:“不要看,
那种女人!”
  她不免有些难过,如果姐姐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会不会很伤心?然而箭已经在弦上,
她顾不得了。
  马车驶过集市,在张铁匠铺子前停了下来。
  张铁匠早已迎上来,他谄媚地笑着,说:“苏小姐怎么自己过来了?我正要给苏小姐
送货去,这次的真是好东西,苏小姐肯定会满意。”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苏宛儿,眼里露出一丝贪婪的神情。
  苏宛儿不动声色地笑笑,说:“每次你都是这样说,先让我看了货再说吧。”
  张铁匠从货柜里拿出一把尺许长的短剑,小心翼翼地捧著,“苏小姐,慢说苏州城,
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货色。”
  苏宛儿抽出剑,雪亮的剑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张铁匠举起另一柄剑,轻轻一挥,“当啷”一声,剑断成了两截。
  苏宛儿微微一笑,“果然是一柄消铁如泥的好剑。”
  张铁匠眼睛亮了起来,他往前凑了凑,“那……”
  丽娘拦在他身前,递上一个小包裹:“这里有十两黄金。”
  苏宛儿拿着剑,转身上了马车。张铁匠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有些失望。
  “收下吧,这价钱不错了。”
  丽娘将金子往他手里一塞,转身也上了马车。
  苏宛儿将剑小心地抱在怀里,手指滑过剑鞘上的花纹,想像这柄剑没入那人的身体,
再快意地拔出来,血便如漫天花雨般喷洒——
  蓦地,男子的脸在血光中闪现,苏宛儿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看四周,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丽娘看了看她,“不知道这剑,能不能杀得了他呢?”
  苏宛儿便也惴惴,是啊,这柄剑虽然锋利无伦,却还是一柄普通的剑,能不能杀得了
他呢?
  “不能。”忽然有人回答,就像在她耳边说话。
  苏宛儿惊得跳了起来,紧张地四下看,马车里却只有她和丽娘两个人。丽娘奇怪地问
:“小姐,你怎么了?”
  她使劲摆着手,依然四下里望,仿佛在找什么。
  “那把剑杀不死他的。”那人又说了一遍。
  纱帷飘起,她看见街角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斗篷,然而他的眼神,却有如一道寒光。
  苏宛儿喊:“停车!”不待车停稳,她就跳了下去。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人的嘴角抿出一道高深莫测的弧线,“这你不必问。我知道你想杀一个人,可是那
人并不是凡人,你手里拿的只是一柄凡间的剑,又怎么可能杀死他?”她注意到他有一双
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见底的寒潭。
  “你拿上这个。”他从斗篷下抽出一柄只有四寸长的小剑。
  她狐疑地接过来,轻轻地拔出来,只见剑身黝黑,剑脊上铸著两个小字:“诛仙”。
她呆呆地看着,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仿佛那两个字变成了两团漩涡,正将她吸入无底深渊

  那人展开斗篷,掩上剑,“你要小心,这剑上附着许多怨魂,不要随便拔出来看。”
  他又给她一张符纸,“把它贴在门上,你就可以暂时将他禁锢在屋里,不过只有十二
个时辰的功效,所以也要小心使用。”
  她点点头,小心地将剑和符纸都收好,现在她已经相信自己遇上了世外高人。
  等她再回到马车上,看见丽娘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
  她心中一动,“难道你看不见那个穿斗篷的男子?”
  “什么穿斗篷的男子?小姐你在说什么?你一个人跑去那里站了半天,你不会是生病
了吧?”
  她又拿出诛仙剑,“那么这柄剑呢?你能看见这柄剑吗?”
  丽娘越来越困惑,“什么剑?那不就是张铁匠卖给你的剑吗?”
  苏宛儿低头看了看,诛仙剑平放在她的膝上,手指一触到,便有一股阴冷的感觉,那
样真实,仿佛连天色都黯淡了些,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幻觉。
  苏宛儿紧紧地握住剑,握得指节都发白了。看见丽娘担忧地望着自己,她轻轻地笑了
几声,说:“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只是想到终于可以杀死他,太高兴了而已。”

  每年六月,师父总要离开终南山几天。他从来不说他去了哪里,我们便也不问。
  十五的晚上,师兄开启了一坛自酿的果酒,我们坐在院中把盏赏月。
  浮云飘过,月影在地上慢慢地流动。师兄抬头望着西边的天空,上古时,西边的天柱
折了,天便裂开一条缝隙,虽然后来大神女娲用自己的身体去补天,西边的天空却始终低
垂了些。
  师兄忽然说:“今天是大神女娲的忌日。”
  我心中一动,脱口说道:“师父不会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祭奠女娲吧?”
  师兄一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想到过,可是听你一说,我倒觉得真有可
能是这样。只是,师父为什么要一个人躲起来呢?”
  我摇了摇头。我早就看出,师父虽然整天都在嘻笑,可其实他怀着很重的心事,只是
他从来也不肯说。其实我也一样,即使在最开怀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丝冰凉的悲哀勒在心
头。
  师兄问:“小龙,你来终南山多久了?”
  我屈指算了算,“已经两百年了。”自己也觉得惊讶,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师兄有些怅然,“再过几十年,也许你就成仙了。”
  我笑了笑,“师兄你还没有飞升,我急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如果你要等我先飞升,那也许你永远也成不了仙了。”
  师兄早可以列入仙班,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迟迟不肯飞升,问他的时候,他总是说:
“做神仙也没什么好,懒得去。”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心里话。我望着师兄,他的双眸在月
色下清澈有如水晶,我不禁疑惑,师兄也有秘密吗?
  几只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舞,师兄伸出手,便有一只落在他的掌心里。师兄看着它发
了会呆,然后说:“你来终南山这么久,也没有出去走走,一定很闷,不如我们结伴出去
云游几日吧。”
  第二天我们便出门去。我们并无远行的打算,就在附近的市镇上漫无目的地游逛。终
南山的生活单调而宁静,时间就仿佛凝固不动,重回人世间才发觉,早已时过境迁。记得
我入山修道之前,人们喜欢穿大袖宽袍,现在却都穿着窄衣。
  一日,我们路过一座荒山,却听见女子的哭泣。
  修道之人,遇人有难自然应该相助,我们便循声而去。却见一个素服女子,跪坐在一
座坟前垂泪。她身边放了一坛酒,已经启封,酒香四溢,我和师兄都不禁皱起了眉。
  那酒里面下了剧毒,常人或许不能察觉,却瞒不过我们两人。然而四周并无别人,想
来不是那女子拿来害人,难道是有人想要害她?
  忽听女子哭诉:“你当初杀我全家,我们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嫁给你本来就是为
了要杀你。那日你说这酒好,却不知道我在里面下了毒。现在我将剩下的酒也拿来了,如
今你已是鬼,该不怕毒了,就好好地喝一回吧。”说著,便将酒洒在坟头,又哭了很久。
  然后她擦干了眼泪,微微一笑,说:“想来你一定很恨我,不过你放心,我马上会过
去陪你。”
  我心中一动,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事情掠过心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却见那女子拿起酒坛,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便倒地不动。
  我不由长叹:“她杀了她的丈夫,却又为他殉情,这是何苦?”
  师兄说:“他本是她的仇人,她心里恨他,却又喜欢上他,所以左右为难,只得如此
了吧。”他眼中颇有唏嘘之色。
  我说:“我换下了她的酒。”
  师兄一笑,“我也换下了她的酒。她既已死过一次,醒来之后应该不会再寻死了吧。

  我们又往前行,然而我总觉得悬著什么事情,一路心神不宁,再没有游玩的兴致。便
胡乱找了个借口,催著师兄回去终南山。

  瑶光走到摘月楼下,站住了。
  他看见苏宛儿独自站在楼上,仰著头,看天上的月亮。
  那楼造得很高,抬头望去,银白的一轮圆月,就悬在她头顶,好像真的一伸手就能摘
到。她没有梳妆,只穿着一袭白色的纱衣,长发垂披,轻轻地随风飘动。月光下,她的身
子看起来单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飞走了。
  她好像没有觉察他在楼下,一直都不说话。
  瑶光倚著一棵树,就那么抬头看着她,也不说话。
  夜风拂过,隐隐传来调笑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回头,前院灯火摇曳,很是热闹。只
隔了一座院子,就像换了一重天地,这里这样安静,静得仿佛听得见楼下那人的呼吸。
  瑶光说:“他们告诉我,你今天身子不适,所以不见客。”
  她向来想接客就接客,不想接客就不接客,鸨儿不管,也管不了。当初她来见这鸨儿
,白花花的银子往她面前一推,鸨儿傻眼了,从没见过人带着这么多身家入青楼的。她说
:“银子都归你,我爱见什么人见什么人,你别管。”鸨儿立刻答应。
  苏宛儿笑笑,“你不还是来了么?”
  他也笑笑,“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我以前就在哪里见过你,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回想
了很久,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她低头看看,他的双眸在夜色中像星子一样闪亮。她说:“你知道吗?每个到我这里
来的男人,都要说一遍你方才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不能想些新鲜的出来?”
  瑶光怔了一会,才说:“但我是说真的。”
  她又抬头看着月亮,漫不经心地说:“可是我并不记得我见过你。”
  瑶光便沉默著,不再说话了。
  苏宛儿等了很久,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却见他正呆呆地望着旁边的一棵树,树上开满
了黄色的花朵。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哀,以至于她的心头竟也酸楚起来。
  她问:“你在看什么?”
  “这树很特别。”
  “我知道,这是黄槿,只有在遥远的东海边才有。有个从那里来的客商带来了种子,
我问他买下了一些,没想到真的开了花。”
  他依然凝视著那棵树,“这树特别是因为它有心。”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你又开始说笑了,树怎么会有心呢?人才有心。”
  他却说:“树是不应该有心的,可是它却偏偏有颗心,所以它很可怜。”
  见他说得认真,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有心就可怜?”
  “因为有心就有烦恼了。”他忽然抬头看她,眼中闪闪烁烁,一点高深莫测的神情,
“如果没有心,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她怔了怔,觉得他的话里仿佛别有用意。
  难道,他能看出她心底的烦恼?便不由得心慌。
  忽听他说:“我上楼去,好不好?”
  她忙说:“别,我今天身体不适,不想见客。”
  他笑笑,说:“那,我走了。”
  她松了口气,“好,你走吧。”却又愣了,为什么要让他走呢?自己等了那么久不就
是为了迷惑他?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我明天再来,好不好?”
  一丝愁绪悄悄地涌上了心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我修行了三百年,终于可以飞升成仙。
  成仙一直是我的愿望,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却犹豫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未
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临行的前夜,我又梦见了我的母亲,她在火焰后面,朝我微笑,笑容美丽而诡异。
  我惊醒过来,发觉冷汗浸湿了被褥。我久已不做这样的噩梦,心里不免惶惶,难道这
会是什么征兆?
  我怔怔地发了会呆,披衣来到窗前,却看见师父独自站在庭院中。
  前几年师父外出云游的时候,带回一株桃树,此刻他便站在桃树下,神情若有所思。
那是个满月的晚上,蟾光如水。我清楚地看见,师父眼里的悲伤,这悲伤是如此浓重,以
至于我也不由难过起来。
  我走到师父身后,他没有回头,依然静静地望着那棵桃树。
  过了一会,他说:“这棵树已经修行了五百年,还要再修行五百年,才能幻化人形。
它修行一千年,只为前世的一个愿望,可是我却知道,它今世还是不能实现这个愿望。我
虽然能够窥破因缘宿命,却什么也不能改变。”
  我怔了怔,“既然如此,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它命定的因缘,好让它不必再耗费五百年
的光阴?”
  师父微微笑了笑,“虽然宿命轮回,终究还是一样的结局,然而它想要的,未必只是
一个结局。”
  我心中一动,低头想着这句话,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又掠过心头,然而我还是什么也
没有抓住。迟疑了一会,我问:“我总觉得心里有一件未了的心事,却想不起那是什么,
师父你能告诉我吗?”
  师父凝视我良久,说:“如果那真是一件未了的事情,那么你迟早会了结这件事。”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他经常做的那样。
  次日清晨,我随着使者腾云而去。终南山越来越模糊,我也越来越迟疑。
  天门在望,我忽然停了下来。使者狐疑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我还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在凡间多待一段时日。”我转身离去,将
目瞪口呆的使者抛在身后,我想他一定从来未见过像我这样临阵脱逃的神仙。
  回到终南山,师父和师兄看见我,全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回来。
  我告诉师父,我要出去云游一段时日。师父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像连这也在他的预料
之中。
  第二天,我便离开终南山,开始云游四海。
十一
  夏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苏宛儿坐在摘月楼上往下看,黄槿的花儿早已谢去,满目碧绿的叶子。它的叶子很特
别,都是心形的,有风时,就像满树跳动的心。
  她想起瑶光的话,这棵树是有心的。可是一棵树怎么会有心呢?虽然知道他不是普通
人,但是对他的话,总有些疑心。
  丽娘托著一件新制的绸衣走进来,大红的颜色像血光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苏宛儿下意识地扭开了脸,她说:“今天才几号?为什么你这么早就开始准备?”
  丽娘有些奇怪地看看她,“早吗?已经月底了,明天就是献祭的日子。”
  苏宛儿怔了怔,这么快?她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为什么现在好像一下子变得快了

  丽娘把绸衣挂在椅背上,端详了一会,她忽然说:“你记得吗?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
  苏宛儿勉强笑了笑,“我当然记得。”
  丽娘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你还记得,那
就更奇怪了。我一直以为你想杀他,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改了主意?”
  苏宛儿咬了咬嘴唇,说:“我当然没有改主意,我知道我要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
  “那就最好。”丽娘转身向外走去,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在你犹豫的三个月里,
又有两个无辜的女子死去了,明天会是第三个。你到底还要犹豫多久呢?”
  苏宛儿怔了怔,没有说话。
  她一个人呆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跑进房间里,从一个柜子的顶
上取下一个画轴。
  打开来看了好久,心里一点一点地失望了。其实这幅画里画的,早已经刻在心底,怎
么会看错呢?
  但还是不甘心,叫来丽娘:“你看看,没有错吧?”
  丽娘只扫了一眼,便说:“当然不会错。”
  她又慌乱了,着急地说:“你再仔细看看,也许弄错了呢?”
  “怎么会弄错呢?”丽娘冷冷地注视着她,“是不是你已经喜欢上了他,所以不忍心
看他死了?”
  “你乱讲!”她烦躁地摇头,“我怎么会喜欢上他?我只是在想万一我们弄错了呢?
毕竟我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丽娘打断她,“你想亲眼见到?那很容易。后天就是初一,无月的晚上你留下他,不
就什么都清楚了?”
  苏宛儿颓然坐下,就是后天么?
十二
  我一进杭州城,便发觉这里的人神情有些古怪。
  那本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好季节,然而街市上的人却全都神色紧张,行色匆匆。
偶尔停下来,也总是在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拦住一个路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用充满戒备的目光打量我,看清我穿着道袍
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他告诉我,最近的半年来,城里总是有人离奇地死去。死者本都
是年轻人,然而死去时面容枯槁,有如垂暮的老人,身上却找不出任何伤痕,仿佛精血魂
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
  “每月初一,无月的晚上就会有一个人死去,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了。这城中的人都
吓坏了,好多人已经搬去别处。”
  我说:“想是有魔物作祟,为何不请人作法?”
  那人讥诮地笑了笑,“不晓得请过多少,全被魔物赶跑了。上月有一个道士自己叫魔
物给吸了去,从此再没有人敢来。”他上下打量我几眼,“这位道爷莫不是也想除魔?我
劝你还是小心点。唉,这地方真是住不得了。过几天又是初一了,我也得赶快搬走。”他
叹息著走了。
  阳光照着西湖的水,波光粼粼,湖畔垂柳如丝、桃李正艳,这城中感受不到丝毫的妖
气。我便出城去,在附近游走寻找,既已修道多年,遇到这样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走过一个叫九溪的地方,看见山间凝聚著一团黑雾,想来是有妖魔在此。只是那妖气
甚薄,不像是个道行很深的魔物。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先去查看一番。
  山中甚静,流水潺潺,偶尔一两只云雀啾啾地叫几声。我不禁想起终南山,也不知师
父和师兄现在怎样?他们的修为都比我深厚得多,也许一眼就可以看出魔物的来历吧。
  山腰一片桃花林,桃花灼灼,灿若云霞。林中有几间茅屋,我便走了过去,却见门前
坐了一个黄衣女子。
  她长发垂披,面容就像桃花一般娇艳。花瓣随风飘落,铺满了她身旁的地面,她看起
来有如坐在云霞上面。
  我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仔细审视,见她眉宇间并无妖
气,却凝著一团灵气,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我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在上面待得腻了,便回到下面。我本想来找一个人,可是找
来找去也找不到。”她用一只手托著脸,显得没精打采。
  我觉得这女子真是有趣,她这样“上面”“下面”,普通人一定听糊涂了,好在我能
明白。
  “你要找什么人?”
  她不说话,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找不到他,因为他已经死了很久
。”
  我听得莫名其妙,既然那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找呢?女子却不再说话,她好像
陷入了沉思。
  我站着发了会呆,她不是我要找的魔物,那么我也该走了。
  走了两步,我又停下来,问:“我正在找一个魔物,你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成形的妖
怪?”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想问什么,我只是想再跟她说几句话。
  她漫不经心地向山后指了指,“有啊,清风洞的小清风。”
  我不免讶异,“难道你认识那妖怪?它真的道行那么高深?可你既已是得道的仙子,
为什么不降伏它,却任由它出来害人呢?”
  “你这人真是奇怪,”她瞟了我一眼,“小清风怎么会……”
  她只说了一半的话,忽然愣住了,直直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
脸,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忽然长出了第二个鼻子?
  她跳起来,冲到我面前,使劲抓住了我的手。她说:“我终于找到了你。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都找不到你,我以为我永远都不能够见到你了,没想到还是找到了。”说著说著
,眼泪便流了出来。
  难道她说要找的人竟然就是我?我傻愣愣地看着她,完全摸不著头脑。可是看她这样
欢喜,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她哭泣了一会,脸上忽然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看着我说:“你不是死了吗?”
  她松开了我的手,掐指算了一会,恍然说道:“原来你是瑶光的儿子,怪不得你长得
这般像他。”
  瑶光?原来我的父亲名叫瑶光。
  我叹息著说:“以前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魔物。”
  她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你这么说?瑶光是北斗神君,仙界说一不二的上神,他怎
么会是一个魔物呢?”
  “虽然他是一个上神,但是他在凡间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那他跟魔物又有什么区别
?”
  “如果他只是为了活下去,吃掉几个人又算什么错?人为了活下去,每天都吃掉那么
多猪羊鸡鸭、瓜果鲜蔬,它们都是无辜的生命,也没有人觉得那有什么错。你们人总是这
么奇怪,老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觉得她的话很奇怪,却一时无从反驳,只好笑笑说:“可是你现在也是一个人了。
如果你觉得人不好,为什么又要做一个人呢?”
  她看看我,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有一颗会烦恼的心吧,只有人
才有这样的心,所以我只好做人了。”她一面说,一面退回原来的地方,又坐了下来。
  我想着她的话,无端地心乱。烦恼、烦恼,是啊,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烦恼呢?
  等我回过神来,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竟有些心慌意乱。
  她却若无其事,“你真是像瑶光,我想连大神第一眼看见你,也许也会认错。你知道
吗?瑶光走了之后,伏羲气坏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仍然很生气。虽然他从来不说,但
是我看得出来。”
  我忍不住问:“你认识伏羲?”
  她不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摇光在仙界的时候,本是伏羲最信任的人。每月初一
的晚上,他为伏羲开启天宫之门。应龙为他挽马,织女用云霞装点他的车驾,北斗神君将
星光洒遍仙界。听说他傲然长空的气度,无人能比,可惜我没能见到。”
  我怔怔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原来你并没有见过他!”
  “谁说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没有见过北斗神君。我……”她欲言又止,忽然顽皮地
眨了眨眼睛,“我不告诉你!”
  她本来一直懒洋洋的,这时候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我只觉得心头被什么抓了一下,变
得慌乱无比。我说了一句:“我去找小清风。”便转身飞快地离去,有如落荒而逃。
十三
  瑶光走到摘月楼下,又看见苏宛儿独自站在楼上。
  这天是月末,天上只有一弯细细的月牙儿。苏宛儿抬头看着,忽然说:“明天就是初
一了。”
  瑶光问:“为什么今天你没有去参加祭礼?你不是每次都会去为那些女子祈福的吗?”
  苏宛儿低头整理了一下裙裾,说:“我不想去了,我要留在家里,为我自己祈福。”
  瑶光这才留意到,她穿着大红的绸衣。
  “为什么?”
  苏宛儿嫣然一笑,“因为明天轮到的,不是那个女子,而是我。”
  摇光笑了,“你又在胡思乱想,怎么会呢?”
  苏宛儿不说话了,笑容慢慢地从她脸上隐去。过了一会,她说:“你上来吧。”
  瑶光走上楼,看见桌上摆着很多精致的小菜。他笑着问:“这都是为我准备的吗?”
  苏宛儿忧郁地看看他,自己将门关好,然后回过身来说:“不是,这些菜是为我姐姐
准备的。”
  “你还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苏宛儿坐下来,手托著下巴,说:“我的姐姐三年前死了。我们是孤儿,爹娘死了之
后,姐姐带着我过。姐姐很疼我,为了我,她拖到二十岁才肯嫁人。可是,就在出嫁的路
上,她被人杀死了。”
  瑶光静静地听着,一直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微微变了变,却什么也没有说。
  苏宛儿看着他,“你想不想看看我姐姐的画像?”
  瑶光点点头。
  苏宛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画轴,递给他,“这是她出嫁前,管家为她画的。他的画一
向都画得很好,只要看过一眼就能把那个人画得分毫不差。”
  瑶光打开画轴,画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果然跟苏宛儿很像。
  他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面熟,原来我并没有见过你,
我见过的是你姐姐。”
  苏宛儿收起画,又坐下来,她说:“管家躲在草丛里,他看见了杀死我姐姐的那个人
,回来之后,他就为我画了一幅凶手的画像。”
  她看着他,“他画得真的很像。”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问:“你想报仇吗?”
  苏宛儿茫然地摇了摇头,“一开始我是想的,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了。”
  他不由失神,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走了?”
  苏宛儿咬了咬牙,“你走不了了,我不会再看你去害人。”
  瑶光脸色大变,他站起来,想推开房门,可是手一伸出去,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了
回来,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这符有十二时辰的功效,这十二时辰里,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杀死一
个人,那么就只有我……”
  “我不会伤害你。”瑶光慢慢地坐下来,声音那样平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便有些酸楚。
  他忽然笑了笑,“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忧愁?我们还有十二个时辰呢。”
十四
  我回想她方才所指的方向,一直山后走。
  翻过一座小山丘,果然见一山洞,洞门写着“清风洞”。洞里妖气弥漫,却并没有人
在。我在附近寻找,却在一条小溪旁,又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脚浸在水里,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心里泛起一阵喜悦,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她抬起头看见我,就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怔住了,我们刚刚才说过话,她怎么就不记得了呢?这时候我才发觉,她眉心有一
团黑气,不是方才的女子,我一时失神,竟没有留意。
  我不由恼怒,“好个妖孽!还要假扮他人!”便念了个咒,朝她射出一支法箭。
  那妖孽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滚落在地,顿时现了原形,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它前肢一
点血红,已然受伤。
  它眼里噙泪,委屈地看着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我不过是看着飘香姐姐的
模样好看,所以才变了她的样子玩耍,又没有碍你什么,干嘛就要伤我?”
  我怔怔地想,原来她的名字叫飘香。又见那兔子疼得站也站不稳,不免有些愧疚。我
本不是这样行事鲁莽的人,不知为何一见了她的模样,便没来由地烦躁。其实我这一箭也
没想伤它,却想不到这小妖的功力如此微末,连这一下都躲不开。
  我取了些药物,替它包扎。我说:“我还以为你是那只吸人精血的魔物。”
  它不屑地撇了撇嘴,“难道妖怪都是喜欢吃人的吗?人血又咸又腥,我闻了就要吐,
谁稀罕去吃?”
  它说这话的语调倒真有些像她,我不由苦笑。又问它:“那你知道不知道,那食人的
魔物,到底在哪里?”
  它神情复杂地看看我,似乎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料想它一定知道,便决意吓唬吓唬它,于是我板起脸来,大声说:“你不用装傻,
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就除了你!”
  谁知它只是白了我一眼,更大声地说:“我只是个小妖,不是你的对手,你要除就除
,可是你要想逼我的话,那是办不到的!”
  我便愣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也许我那时的样子很傻,它本来气鼓鼓地看着我,忽然间就笑了起来。“你这人倒是
不坏,”它一边笑一边说,“就是又鲁莽又死心眼,难道只有妖怪会吃人吗?”
  我心中倏地一动,“你是什么意思?那魔物不是妖,而是仙吗?”
  它发觉失言,讪讪地说:“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然而我已经明白了。幼时的记忆袭上心头,姨娘曾对我说过我的父亲如何害人,那情
形便与眼下的一模一样。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用手抱着膝盖,呆呆地发怔。
  它在一边偷偷地窥视我,过了一会,它又变成了飘香的样子,坐在我身边。
  我苦笑,“你变成谁都好,就是别变成这样子。”
  它看看我,冷不丁说:“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上她了。”
  我仔细想了一会,点点头说:“是啊,我喜欢上她了。”我们这一门并不禁情欲,我
不近女色只是为了专心,如今我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她,也就不必自欺欺人。
  但,她便是那害人的魔物,这却让我如何是好?
十五
  丽娘听见楼上一声巨响,就好像房子塌了一样。
  她急急忙忙地跑上楼去,看见房门洞开,苏宛儿跪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
  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都成了碎片,就像有人在里面打斗过。
  “小姐,你有没有事?”丽娘焦急地查看她的身上。
  “我没有事,他不肯吸我的精血。”
  丽娘松了口气,这才看见地上长出很多灵芝。
  苏宛儿说:“那是他的血,他流了很多血……”
  丽娘一喜,“你杀了他?”
  苏宛儿摇了摇头,“是他自己弄的,他在这屋里撞来撞去,拚命地抠他自己。他的样
子看起来真的像是要死了,可是他却不肯吸我的精气……”
  丽娘负气地坐在地上,“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杀他,所以你就放他走了?”
  “是的,我不忍心杀他。他要我杀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苏宛儿的声音低喃得
像是梦呓。她想自己果然还是一个没用的人,看着他那样痛苦,她就没有办法了。
  “那么你打算任由他去了?”
  “现在我只能如此。”她抬头看着丽娘,“我有了他的孩子。”
  第二天,苏宛儿便离开了苏州城,搬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村。
  没有了花船灯影,在青山绿水间,安安静静地度日。
  转眼,过去了八年。
  八年里,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没有女子再被吸乾精血而死,他仿佛是从人世间
消失了。苏宛儿想,他也许是回去仙界了吧。
  有的时候,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是北斗神君,便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哪一颗才是他

  丽娘依然伴在身边,这些年多亏她陪着,早与她姐妹相称。她如今甚少提起当初的事
情,只是一心一意地带孩子。
  苏宛儿生那孩子的时候,梦见一条龙扑入怀中,便给儿子取名梦龙,却也不知道他到
底姓什么。旁人问起来,便连名带姓地叫他孟龙。
  孩子有些不寻常,出生的那天,方圆十里的花全开了,也不知是凶是吉?想起来总有
些惴惴,毕竟那孩子的父亲不是个凡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钱是不用愁的,只是有些寂寞。却又觉得,其实这样的寂寞,
也是很可宝贵的。
  梦龙年纪大起来,会追问父亲在哪里?只好骗他说,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等他长大
,才会回来。
  可是心里忍不住凄然,这孩子只怕一世都不能见到他父亲了。
十六
  夜晚,我又去了那片桃花林。
  我本来在附近游荡,可是不知不觉地,便又走上了这条路。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看
见她依然独坐在门槛上,和白天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一直都没有动过。淡淡的月色笼着她
,发梢、眉间一点点银色,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忧愁。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一个女人,
原来她如此瘦弱,看起来就像一片秋天的叶子,碰一下就会破碎。
  她看看我,吃力地笑了一下:“你来了?”她的声音很是欢喜,身子却在瑟瑟发抖。
  已是三月,天气并不冷。我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仰起脸,忧郁地望着月亮,已经是下弦月,细细的一弯悬在天边。
  “快到初一了……”她的声音低弱得有如一声叹息。
  我有些手足无措,她看起来似乎十分痛苦。过了一会,她慢慢地蜷起身子,脸庞已苍
白得毫无血色。
  “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儿。好久,她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冷……

  有一瞬间,我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我却并没有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阻碍了我。
  我在她身边生了一堆火。她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已经在忍耐中耗尽了力气,连说话的
精神也没有了。
  其实我也知道火是没有用的,如果有用的话,她肯定早就用了这法子。
  她的脸色已经渐渐发青,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折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到后
来,她颤抖一下,我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月亮好不容易才移上中天,我忽然想到,今天距离初一还有三天,她已经这般痛苦,
那到了初一那天,她会变成怎样?这样想着,我竟有些不寒而栗。
  飘香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慢慢地倒向地上,我连忙扶住她。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碰
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虽然一直冷得发抖,身子却依然是温暖而柔软的。我的手触到她的
身子,便像是著了什么魔力,下意识地搂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微微颤抖,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慢慢地抱紧她,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
也烟消云散。虽然我今天才认识她,可是我却觉得我好像早就认识她,我想也许我们前世
已经结下了因缘,所以我今生来到这世上,便是为了遇见她。
  快天亮的时候,飘香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我便模模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她已不在
我的怀中。我忙忙地起来,却见她就坐在一边,用手支著颌,微笑地看着我。
  这天我们一起闲聊,说了许多话,她说仙界的事,我说小时候的事。我告诉她,我亲
手杀了我的父亲。这么多年,连在师父面前我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却对她说了。
  她听完之后,想了想,说:“只有诛仙剑才能杀死瑶光。你拿的是一把凡间的利剑,
怎么可能伤到他呢?”
  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可是,如果不是我杀了他,那又是谁呢?
  白天仿佛一忽儿就过去了,夜色慢慢降临,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我抱紧她,问:“这到底是什么恶咒?有什么办法能解开?除了……除了……”我说
不下去,如果再看她这样痛苦,我会不会真的让她去吸人的精血呢?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是大神下的诅咒,连瑶光都无法忍受。瑶光走了之后,伏羲
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下了同样的诅咒。”
  “一定有办法能解开这个咒语吧?”
  “除了大神自己,谁也解不开。除非……”她停下来不说了。
  我急切地问:“除非什么?”
  “除非回到仙界去。可是——”虽然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但眼睛却一片清明,“我
宁愿死在凡间,也不会回去那个地方。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做神仙,我只是想去找瑶光。你
知道么?他是第一个看出我有一颗心的人。那时我看着他跟一个女子说话,眸子像星星一
样闪闪发亮,便想我也要跟他说几句话。后来我终于去到仙界,却听说他早已死了。可是
我心里,总觉得他还活着,我就来凡间找他……”
  她一直说著瑶光,虽然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心里却还是生出几分妒意。
  “可是我现在却明白了,其实我并不是来找他的。”她看着我,微微地笑了,“阿龙
,我是来找你的。”
  心底的情感如潮水般澎湃,我咬了咬牙,抱着她站起来,“走,我带去见我的师父。
”我知道师父的修为深不可测,我想他一定有办法解开她身上的诅咒。
  回去终南山需要一天的时间,在这一天里,她一直静静地偎在我怀里。
  快到终南山的时候,她忽然说:“阿龙,如果你师父也解不开,那么你就收了我的原
神吧。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吸人精血的样子,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我勉强笑了笑,回答说:“师父一定有办法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想她一定已经预见了结局,其实我也预见了,只是我不肯承认。
  我们回到终南山时,天色已经黯淡。师父看见我们,什么也没说,便用法术让她睡着
过去。然后他坐在她身边,苦思良久,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伏羲用他的心血下了这个咒,也必须用他的心血来解这个咒。”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师父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这既然是一件未了
的事情,那么还得要你自己了结这件事。”说完,他转身出去了。
  飘香依然沉沉地睡着,然而师父说过,他的法术只能维持到午夜,夜半她会醒来,到
时只能用活人的精血,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我想起她说的话:“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吸人精血的样子,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是这样吗?原来结局,是这样的吗?
十七
  瑶光回来的时候,看见苏宛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她穿着青衣小袄,看起来与当初在摘月楼,全然不同。然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女子无论怎样变化,感觉都是一样的。
  他如饥似渴地看她,一刻也不忍离开,其实只是分别几天而已,却觉得那样地思念。
  她过了好久,才觉察他的到来。她抬起头,痴痴地看他。
  他看见她鬓角已经有了几绺白发,蓦然惊觉天上几日,人间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她喃喃地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说:“我不想再待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我总是在想你,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眼里闪出几分希望,“那么你这次来,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吧?”
  他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伏羲怎么会允许我叛离仙界?他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我
。”
  苏宛儿的心里顿时一片悲凉,“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因为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想再做木偶。其实死也不是多么可怕,如果永生永世
地活着,却只是被禁锢,那还不如死。”他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我知道诛仙剑还在
你的手里。”
  苏宛儿向衣袖里摸了摸,果然诛仙剑还在那里。这剑是有灵性的,想要它的时候,才
会出现。她的手指滑过剑鞘上的花纹,便有一股潮水般的阴冷笼罩了全身,一直渗到心底

  八年前没有了结的事情,现在还是要由她来了结。
  原来,结局竟是这样的吗?
十八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我想起八岁时的那个春日,当我将剑刺入父亲身体的时候,已经有另一把剑先于我,
没入父亲的胸口。
  当他倒下的时候,脸上是完全的满足和宁静。
  那正像飘香此刻的神情。
  她的形体渐渐地从我眼前消失,我的心中豁然开朗。
  那一瞬间,我终于体会到母亲当年的心情,那既无悲伤,也非绝望,那也是一种完全
的满足和宁静。
  旭日初升时,我走出房间。
  庭院中,多出一棵树。那树的叶子很特别,都是心形的,有风时,就像满树跳动的心

  我讶然地发觉,枝头开满了大朵大朵黄色的花儿,美丽有如女子的笑靥。
作者: jessiebaby (惠姿 假如我是真的)   2006-01-10 15:57:00
好好看 呜呜~
作者: WineCheese (剑星刀芒,风荡山河魂。)   2006-01-13 20:58:00
超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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