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说过,台湾不下雪的。
但是妳错了,台湾当然还是会下雪,只要够低的温度加上足够的水气,就会降下皑皑白雪。
妳也说过,希望能活到台湾下雪的那一天,为什么妳不等一等呢?合欢山已经飘雪了,为什么妳不等一等呢?
没关系,虽然有点迟了,但妳一定还想看。我会带妳去,我们一起去看那美丽的朵朵雪花……
五天前。
“阿健,你可要小心点。”妈妈一向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许多,但她现在却比平常老多了,是因为眉头深锁的关系?还是那双快掉眼泪的眼睛?
我点点头,再一次拉了拉约十几公斤的登山包。
“阿健,你确定你可以吗?”爸爸一向不多话,稳重的他紧搂着妈妈,像是借由妈妈的肩膀,可以给他一点支撑的力量。
我知道他们都担心我。
“你们不要这样,我只是……想去看看雪。”我淡淡地说,尽量不让他们觉得这是件攸关生命的事。
“可是,这种气候上合欢山,真的很不好,更何况……”妈妈终于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遥遥不会答应你这种天气还上山的。”
“就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我才要上去,我答应过她的。”为了这趟旅程,妈妈从愤怒、埋怨、哭泣到妥协,做为一个母亲,她爱我的心一览无遗。
“就让他去吧,否则他一辈子都不会快乐的。”爸爸知道一个失去爱人的男人,一辈子都无法再活过来,我感激地看着他。母亲爱我,但父亲了解我。
“我会跟学校登山社一起上去,我不是一个人,我会跟你们保持连络,你们……”我深吸一口气,免得颤动的口气泄露我的谎言,“爸、妈,你们要保重。”
我转身就走,踏入寒风中。
四天前。
“少年仔,你一个人要自己入山喔?”出租车到这里就无法再上山了,山路混著融雪,连雪链碰撞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冷冽。
我点点头,把防风的毛帽拉低一点,路边的树干上结著厚厚的霜雪,十公尺外的能见度很低,但我还不打算把墨镜拿下来。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突出,自己一个人独自登山难免让人觉得奇怪,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我的朋友早一天入山了,我要去跟他们会合,他们会在武岭等我,我们会一起上去。”
运将从怀里拿出一瓶酒,旋开瓶口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混著运将的体味传了过来,他就口灌了几下,擦擦嘴说:“原来是这样啊,年轻就是好,天气再冷都不怕,哪像我老骨头了,非得要喝几口酒暖和一下,要不要来一口?这是我自己酿的。”
我笑了笑,摇头道:“我不喝酒的,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啊,什么事?”运将的脸皮都红透了,看来酒精威力强大。
“这里有一座山中湖叫雪池吗?”
“血池?没听过。合欢山群只有一座湖叫天池。”这运将发音还有待加强,但我也不打算纠正他,雪池的传说只是遥遥听来的。虽然我知道可能找不到,但总要试试。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我说。
出租车喀啦喀啦地走了,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车灯消失在我的眼前,拿下墨镜后,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眼睛,差点连泪水都被逼出来了。
“遥遥,我们要进去了。”我拍了拍登山包,抽出地图,选定了一个缺口,进入了山群之中。
三天前。
营火燃烧地很旺盛,这算是我比较幸运的地方。从昨天入山后就没再见到一个人,我刻意舍弃一般登山路线,有路就走,没有路就拿柴刀砍出一条路来。
走了一整天泥泞的山路,沿路只有松树及霜雪,偶尔还有几只猴子及松鼠站在树上看着我这个形状怪异的登山客。
在山上的时间好像与世隔绝,手上的电子表似乎失灵了,不管我走了多远,总是感觉好像在原地,而时间却可能过了好几个小时之久。
我找了一处平地扎营,并且洒了石灰,免得营火吸引一些野兽来取暖,气温仍然很低,但却还没有下雪。
呼呼的风吹着,我坐在营火旁,看着高山上的夜空,一片深灰蓝,厚重的云层一叠叠盖过。
‘雪花的结晶很美呢,你知道吗?阿健,雪花的每一个结晶都没有相同的喔,每一个的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真希望活着的时候能看一次雪花。’
这样的话在学科学的我耳中听到当然只把它当成妳的傻话,妳老是觉得我很理性,没感情的地步简直像是机器人。我没说什么,那样的评语对我来说就像我的气象科学拿了满分一样。
‘雪花是水分子的结晶作用,它是水分子的内在秩序的排列,当水分子开始凝结时会形成微弱的氢键……’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妳的,结果妳却把耳朵摀起来,鼓著腮帮子瞪着我,好像我破坏了妳心中雪花晶莹纯洁的模样。
那时的妳看起来多么无邪,完全没有想到生命会在一瞬间结束,我也没想到。若是我知道那是妳生命结束的预告,说什么我也会达成妳的愿望。
“遥遥,雪池在哪里?妳一定很希望看到对吗?”我看着营火,那一盆火花活泼地跳动着。
一整晚,只有遥遥的回忆陪着我。
两天前。
一大早,我就被一种奇异的锐啸声惊醒,那是鸟吗?还是什么不知名的野兽?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看着帐棚仍然不透光,外面还没完全天亮,我拿起电子表,它有温度功能。
两度。难怪这么冷,连张开眼皮都让人觉得困难,睡袋里十分温暖,或许再睡一下,可以不用急着出发。
于是我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遥遥,她对我笑着,并且在一片花海中采着花朵,把它们做成花冠。
‘阿健,就快到了,雪池旁边都长满了这种花,很美吧?这种花的形状像不像结晶的雪花?雪花的每一个结晶都没有相同的喔,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妳说,把编好的雪花花冠戴在我头上。
我没有闪躲,这一次没有,我看着妳手上满满的雪花,每一朵都很美丽、很晶莹也很独特,我惊讶地发现,这一片花海后就是一池亮得惊人的湖水。
雪池,多么美啊,湖的四周环绕着这种奇异的花朵,就像人间仙境一样……
‘我要在这里住下来。’妳说,满心快乐地捧着花,像好美好美的新娘,‘阿健,我们一起住在这里。’
“遥遥。”我又醒了,她的声音犹然在耳边。“这一次,我一定会达成妳的愿望。”
我起身,不再赖床,迅速吃完早餐,整理了营地,再度拿出地图观看。确认方向后,我背起登山包,它比我刚上山时轻了一些,我的步伐比先前的快了许多,我知道我就快找到了。
一定是的,遥遥告诉我,我就快到了,我们要一起住在美得令人叹息的雪池,再也不分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一天前。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我还没有找到雪池,我有点急了,已经绕了一整天,为什么还找不到?
雪池到底在哪里?而且好像愈来愈冷,我看了看手表,零下四度,都这么冷了,为什么还没下雪?水气不够吗?我出发前才确认过,这一波冷气团夹带的水气足够让合欢山群下一场能打雪仗的雪。
我不断地呼出白色的气,眼前完全无法辨识方向,在哪里?那座湖在哪里?
我感到头昏,并且呼吸困难,我缺氧了?不行,我得停下来,我得要找个地方休息,我要……
忽然我踩了个空,登山包的重量拉着我直直往下坠落,我看着我头上的那片厚重的云层像一张柔软的大棉被,它正快速地离我远去。我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坠落的重击。
‘阿健,就快到了。’遥遥的声音,我转头左右观看,没有她的影子。
接着,咚,我感到一股力量从我的脸颊传来。
一朵轻柔的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
十分钟前。
‘阿健,我们到了。’
我半张着眼睛,再度听见遥遥的呼唤,我困难地坐起来,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看来我没事。
但还来不及细想,一抬头,我便震撼住了。
雪池,一片亮如水晶的湖水像面大镜子,把天空的样子倒映在湖面上。而湖的周围尽是一簇又一簇白色的花朵,开满了地平线的那头,天空飘着一朵又一朵结晶透明的雪花,飘满了整个山谷,看起来就像白色的花朵在飞舞一般。
这里只有我,以及遥遥。
我把掉落在一边的登山包捡起,挑了个地方,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在登山包的最底部,我藏了个小型的冰箱。
我把冰箱提出来打开,看了看里面,很好,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遥遥,这里就是雪池了。”我把遥遥的头拿出来,小心地拂掉在她头上的雪花,并且找来一颗石头,把她的头平放在上面,让她的头能对着这片湖景。
“很美吧?对不起,我只能把妳的头带来,但欣赏雪花只要眼睛就行了,我会把妳埋在这里,让这片仙境永远属于妳。”
‘阿健,你不陪我吗?你不跟我一起住在这个永远都下著雪花的雪池吗?’遥遥的头开口说。
“我必须回去,我父母在等着我。”我据实以告,若是能让遥遥待在她喜欢的地方,至少我心里失去她的阴影会减少一点,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遥遥的头又说:‘你回不去了啊,你看,你的身体在那边。’
我看着我支离破碎的身躯,有点说不出话来,“那我……我……”
‘你已经死了。’遥遥的头说。
两个月后。
“喂!找到了,他在这里!拿担架来。”一个穿着橘色衣服的男人用力挥动手上的手电筒。
“确认身份了吗?”另一个声音从远而近,并且抬来了一具担架。
“陈忠健,是他没错。”第一个男人说,检查他登山包里的证件。“看样子他从上面摔下来,应该是当场死亡。幸好是冬天,尸体完全没腐烂。”
“那颗头呢?”第二个来到的男人说:“他不是割了死去女友的头,然后跑到山上来吗?”
“找一下吧,应该也是滚到这附近。”
“是这个吗?”他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看到一个圆球体被雪片给厚厚地盖住,男人捧起她的头,并且拍掉她脸上的雪霜。
此时,天空又下雪了。
白雪一片片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头看起来像是在哭泣,眼泪就是六角形的雪花。
你知道吗?雪花的每一个结晶都没有相同的,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