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台湾天气诡谲的很,一下子大雨下得让人心惊,一下太阳晒得又让人眼花,趁著暑假回到屏东后,我忽然想念起台北租屋处里那台快解体而且一点都不冷的冷气机,它虽然不冷,但至少凉,更何况台北的太阳跟屏东比起来,简直可爱了好几倍,所以我没办法啦,只好成天往大仔家的别墅跑。
大仔家很有钱,而且不是普通的有钱,是那种我形容不出来的有钱。
具体一点的来说,如果我到他家去,从他家门牌到他家大门口那对夸张的金龙雕刻,必须要骑着摩托车骑上个十分钟。
因为他家前面一大片是槟榔园,几十甲的地全部拿来种槟榔,除了这些,他家后头还有一座祖先传下来的山,我跟大仔就时常在那座山玩,所以就算大仔当个无事生产的富家公子,也很难把他老爸的财产花光。
大仔的老爸常自豪地说:‘哇啥咪拢不会,只会赚钱而已啦,啊好家在偶闷家阿达的头壳有够好啦,考到那摸好的学校,还唸到淹救守啦,以后偶的事页统统都要交给偶家阿达啦。’
而我跟大仔的关系也是从小就建立起来的。
我叫他大仔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老爸是大仔家采收槟榔的工人,依照以前古早人的说法,大仔的老爸是主,我老爸是佣,所以我们的关系顺理成章也变成这样。
但这不表示大仔就真的是主人,事实上若我们要干什么坏事,他通常是那个跑腿及被教唆或者小喽囉的角色。
我们都是典型的乡下小孩,耿直、爽朗再加一点自以为是的鬼灵精,当有陌生人来到这个纯朴的小镇时,我的好奇心就跟灌满空气的气球快爆掉了一样。
而那个陌生人是个女孩子,个头不高,皮肤与其说是白皙,倒不如说是惨白,一双眼睛让我想到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不停地骨溜溜地转着,嘴唇有些泛紫,看起来像只营养不良的瘦猴子,这里是我对莹如第一个印象。
她从高雄转到屏东来,怯生生的表情透着令人不忍的怜悯。
而大仔的反应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对莹如惊为天人,成天绕着她身边打转,早问好晚问饱的,像只发情的小狗。
那时我们都是青嫩的国中生,我们三个人时常玩在一起。对于莹如,我的感觉不像大仔那么直接,但我承认我也喜欢她。
她是我跟大仔的初恋,为此我跟大仔还曾做过一番男人与男人间的深谈,谈著莹如以后要跟谁在一起这类的蠢事,虽然我们才十五岁。
说起来好笑,我跟大仔几乎没什么争执,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兼作弊、一起考上台北最好的高中,我们的感情比亲兄弟还亲,大仔几乎对我无所求,我也一向以大仔的利益为优先,但莹如变成了一个例外。
可是在我和大仔还没个结论时,突然有一天她爸爸来学校替她办转学手续,她又转走了,从此消失在我和大仔的生命里。
此后,当我们一起到台北唸书时,或许是心中彼此有了共识,我们谁再也没提过莹如这个名字,开始过著有妹就把,玩乐共享的高中生活。
但半个小时前,大仔的一通电话让我想起了这个没有结果的初恋,他打来时的口气有些不稳:“阿尚,你现在有没有事?可不可以来我家一趟?”
“发生什么事啦?你见鬼了喔?”大仔不太对劲,跟他平时脱线又想装酷的形象不符。
“你还记得莹如吗?”
“谁?”
“莹如,廖莹如。我们国三时转来的那个女生,之后没多久又转走的那个,记得吗?”
老实说,她早被我遗忘很久了,若不是大仔提起,我还一时想不起来。
“喔,”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双手张开,汗水沿着我的额际流下来,我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张摊开的老虎皮,热到看什么都不顺眼。
什么莹如,她要是叫淫娃那我还有点兴趣。
“啊怎样啦?怎么突然提起她?”
“我见到她了!”大仔有些激动。
“啊?”我的反应有点白痴,高温快把我的脑子融掉了。“见到所以咧?”
“哎唷,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我家一趟啦。”
“你是瞎了啊?外头热成那样,我的拖鞋一踩上柏油路可能会黏住耶,你还要我出门?”
“吼,你来啦,我请你吃冰。”
“不要。”什么东西,话也不讲清楚,吃冰咧,我是三岁小孩啊?
“算我求你了,兄弟我什么时候求过你了?”
“你求我的事可多了,要不要我列一张清单给你?”
“真的,我收到一封很奇怪的E-mail,内容超怪异,你快来看一下啦。”大仔似乎真的很急迫,终于勾起我一丝丝的好奇心,但我还是不轻易妥协。
“网络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啦,收到什么删掉就好了啊。”我翻了个身,躲避逼进屋内的烈阳,像只被油煎又翻面的鱼。
“不,不太可能,你要是看到了一定也会觉得很怪的,里面那个女生一定是莹如,一定是的!”
有一点忘了提,大仔是个很迷信的人,迷信到有点趴代,正确来说,他们一家都一样,阿达爸没事就跟阿达妈去求神拜拜,三不五时还会弄个符水给大仔喝,有时候连我都有份。
所以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大仔马上就会跳起来说那是灵异现象,他要是知道我有阴阳眼,若不是被他列为拒绝往来户,就是会变成他的专属灵异探测员。
“唉……”我叹了口气,心想若是不去一趟,电话被他催到爆还不打紧,可能还会给我冠上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好啦好啦,我马上到啦。”
我一出门口才发现,家里的机车不在,“妈,摩托车咧?”
“你老爸骑去槟榔园了,啊你怎么会在家?”老妈正在厨房搅和一团乌漆抹黑的玩意。
“我现在正要去大仔家,妳在煮什么?”
“烧仙草。”
“啥?”我有没有听错,这种鸟天气里做烧仙草?厨房里跟大型烤炉有得比。“外头三十六度耶,老妈。”
老妈回头睨了我一眼,“所以咧?这种天吃烧仙草不对吗?”
是我太热产生幻觉吗?这种天吃烧仙草对吗?
“算了算了,”我挥挥手,觉得好像在跟外星人对话一样,老妈有时就是这样少根筋,“没摩托车我要怎么出去?”
“不是还有脚踏车?阿达家又不远。”
“啥?”我差点没昏倒,“我不要啦,大仔家前面的槟榔园很大耶,骑摩托车都要十几分钟了说,要是骑脚踏车我马上会被晒成小鸟干!”
“你少没用了好不好?天气热你老爸还不是在槟榔园工作?我怎么没听他说会变鸟干?”她一脸不高兴,好像我是兔崽子似的。
“他又不用在大太阳底下爬上爬下的,他只要帮大仔的爸爸巡园就好。”我咕哝著。
“你说啥?”我看她紧握住舀柄,马上就有飞射过来的可能。
“没啦,我出去了。”我开始怀疑我不是我妈亲生的了,天底下有哪个老妈舍得自己儿子受这种苦的。
看着这台破破的淑女脚踏车,心中真是痛恨到脏话成诗,大仔这家伙,最好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值得我在毒辣的大太阳底下踩着脚踏车去逛他家的槟榔园。
在我气喘嘘嘘地在大仔家的园子里绕了约半小时,开始头眼昏花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他家门口那对金龙雕刻了。
我把脚踏车丢到一旁,一脚跳进他家客厅,凉爽的冷气化了我大半的燥热,“呼,真它妈的热爆了!”
“泥豪。”一个怪腔怪调的女声在我旁边响起,我转头一看,楞了一下,“呃……”
“泥澡鞋?”她又问,脸上充满询问及惶惑。
这个外劳妹哪来的?“我……我找李政达。”真是见鬼了,什么时候我到大仔家还要通报的?
“哩真打?泥澡鞋?”她脸上的迷惑之色更深了,怎么她不知道谁是李政达吗?
“对,李政达,大仔,阿达,妳知不知道?长得一脸浩呆像的那个小白痴有没有?”我努力向她比手画脚,愈说她的表情愈恐慌,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
我无奈地掏出手机,按了号码。
“喂?”
“喂你个鬼啦,你家多了个外劳妹一直问我找谁。”
“喔,你到了?我马上下来。”
我收了线,外劳妹已经满头大汗了,一双大眼眨呀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台湾黑熊而不是客人,她非常地不知所措。
“玛莉。”大仔连跑带跳自楼梯上碰咚碰咚地奔下楼来。
外劳妹闻声看见了大仔,竟然出现感激涕零的表情,“少爷。”
少爷?我莫名其妙看着大仔,但他神定气闲地说:“倒两杯可乐来我房里,要加冰块。”
玛莉高兴地跑走了。
“你老爸特地请个外劳妹来让你摆派头啊?苏菲呢?”我边说边跟大仔走到他房里去。
“苏菲的约期已经满了,我老爸想换个年轻一点的,千挑万选就挑中她囉,她是马来西亚的。”
有钱人的无聊消遣,真是够了,那个马来妹可能连十八都还没满哩。“我看你老爸是在选媳妇,他怕你找不到女朋友,所以先挑一个放在家里,看你会不会忍不住推倒人家,这下子他就不用担心李家无后了。”
“你少无聊了,我老爸才不会这样。”他边说边打开电子邮件,“还是回到正经事来。”
“到底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来?”我凑过去看他的邮件。
他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有点憔悴。“你自己看就知道。”
萤幕慢慢地读取画面,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对眼睛。
我心中?了一下,那双骨碌碌的眼睛似曾相识,画面仍然在跑。
渐渐萤幕中出现一张铅笔素描,我虽然不懂画,但一看也明白图中画功精细,每个景物都栩栩如生,像张黑白照片似的。
背景是一棵看不出来什么品种的树,树枝上还有条打了个死结,圈成一个圆圈的绳子,像那种上吊用的死结,整体感觉像是在晚上的树林里。
除了这些,画里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洋装,端正地在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交叠,膝盖上还有一颗腐烂到六、七分的人头,那颗人头的一边眼睛已呈空洞,另一只眼睛却相当完整,鼻子被平整地割掉,只剩两个小三角形的洞,人头的嘴唇像似被强力撕裂,呈现不均匀的裂口,里头的牙齿紧紧咬住舌头,几乎要将舌头给咬断了。
看到这里,我不禁打个猛颤,极端恶心又变态的画,让人不禁想像是否真有这样的一个少女捧著一颗烂头坐在挂著不祥之绳的树下,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女孩子的裙摆充满了人类的头骨及骷髅,而图中的她没有表情,低垂的眼皮猛一看会以为是闭起来了,还有抿成一条线的薄唇,跟脚边那些已成枯骨的死尸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仔细端详图中的女孩子,努力想把她跟印象中的廖莹如连在一起,无奈我除了她的一双大眼,已经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了。图中的她若是张大眼皮,应该是位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好诡异的图片。”我表示,手心有些渗汗。
“对吧,对吧!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就说了,这张图一定有问题。”
“你嘛帮帮忙,这种图网络上多到抓不完,我上次还看过一个把自己眼珠子用叉子叉挖出来活生生吞下去的影片咧,这种的连灵异照片都不算,这只是一张画罢了。”
他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我,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出来,“我是在三天前收到这封mail的,而我打开mail后的隔天早上,这个就出现在我的打印机里。”
“什么?”我接过那叠纸,是那张画。“你印这东西干嘛?”
“不是我印的,”大仔害怕地缩了一下,“是它自己跑出来的。”
“你在作梦喔,不是你印的,它怎么可能会自己跑出来?”
“真的,我没有印这张画,而且……而且……”大仔真的不太对劲,看样子被这张画给吓得不轻,他本来就是迷信的人。
“而且怎么了?”
“你……你看下一张。”
我翻开第二张,依然是那张画,也依然是那个女孩子。“怎么了吗?有什么不对的?”
“阿尚!你没发现吗?她的脸,还有她的手!”
“脸?手?”我再度把视线放在画上,不禁倒吸一口气,“这……这个……”mail中的她本来是面无表情,此刻竟然是面露微笑,而她的手原本是交叠著的,现在左手微微往前伸,那样子分明是在向谁打招呼似的。
“印出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吗?”明明就只是一副画,可是我却觉得诡谲无比,画中生动的她让我全身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还有……还有下一张。”大仔紧咬著牙齿,像是努力要让自己不那么害怕,但他的嘴角跟眉毛背叛了他的努力。
我也被图中的女孩子那奇异的笑脸还有大仔神经兮兮的态度给弄得疑神疑鬼的,但我还是掀开下一张。
画中的她笑容更明显了,不止是嘴巴,连眼睛都能感觉到她的笑意,弯弯的眼睛隐含着某种意图,左手抬得更高,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并且好像向前一步。她抱在怀中的人头上那只完整的眼睛竟转了个方向直对着我!
“大、大仔。”图中那女孩的模样透著异样的妖魅,令人不寒而栗,却又无法将视线移开,“那封mail是谁寄来的?”
“啊?”大仔的样子好像是现在才想到这问题。“我……我不知道。”
我朝上吊了个白眼,虽然早知道是这样,有时候还真受不了大仔的迟顿,他明明书唸得很棒,怎么有时比白痴还白痴?“先看看是谁寄来给你的。”
我们将视线焦著在寄件人上头,上面写着:古斯德。没有邮件地址,也没有来源,就只是一个名字。
“你认识这个人吗?”我问,大仔只是猛摇头,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会不会是广告信?”大仔表示。
“很有可能,可是这张图是在广告什么东西啊?”萤幕上的她跟纸上的她大不相同,那股沈静的模像跟个死人没两样,地上的枯骨一堆又一堆,如果是意识形态广告,也未免太奇怪了,连个主题都没有?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把图中的女孩子看成廖莹如?我怎么看都不像。”除了那对眼睛,图中的女孩美丽太多太多了,跟我印象中瘦小又痒弱的廖莹如差太多了。
“你没发现吗?”大仔跳了起来,“你再看仔细点,脖子,她的脖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脖子?我看向画中的她,“她的脖子怎么了?”
“链子。”大仔闷闷地说。
“什么链子……”我忽然住了口,想起一件事,“链子!”
她的脖子戴着一条细致的项链,银色炼身缀着绿色猫眼石。那是我和大仔在莹如生日时合买送给她的!
“怎么……可能?”我觉得有点晕眩,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的。
“画中的女生一定是莹如。”大仔斩钉截铁地说。
“先不要这样自己吓自己,”这句话不只说给大仔听,也说给我自己听,我看着电子邮件:“把它给删了。”
“不要!”大仔跳起来,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顺手清掉垃圾桶了。
“你留这封信做什么?你不会觉得毛毛的?”
“那有可能是……莹如寄来的。”大仔愈说愈小声。
“你在发神经啊,国中到现在多久了?她转学这么久了,早断了连络,怎么可能会有你的E-mail?”
“哎呀,我不知道啦,虽然这一切很奇怪,可是我只要想到那是莹如,我就……”
“我看你真的在发神经,”我一把抄起那叠恶心讨厌的图,把它全部撕成碎片。
“阿尚,你干嘛啦!”大仔想要抢下那图,可惜我动作更快,三两下就毁了它,再也不能恢复了。
“这样你就不会再为这件事挂心,也不会发神经地认为那个女孩是廖莹如了,总而言之,那是一封恶作剧邮件,不要再去想了。”我说著,把那堆碎片全部丢到垃圾桶里去。
“那么项链的事你怎么解释?”他这时脑袋倒挺清醒的嘛。
“唔,”我被他一问,差点乱了阵脚,“我……我怎么知道?那种链子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夜市路边摊到处都有卖,又不稀奇。”
大仔颓然地坐在床上,口中唸唸有词:“也好……,这样我就不会再梦见她了,就这样吧……”
但我听见了,“喂,你刚才说什么?你梦见她是什么意思?”
“我都还没讲到重点,你就毁了邮件,还把图撕烂了。”
“谁知道你还有下文啊,干嘛话讲一半啦。”我真是会被他气死。
“唉,”他不理会我的嚷嚷,自顾自地叹了口气,“打开邮件的当天晚上,我就梦见莹如了。”
梦见廖莹如?“什么样的梦?”我问,情况愈来愈诡奇。
“我梦见她在树林里跑着,树林子很暗很暗,而我在后头追着她,但不管我怎么追就是无法追上。”大仔停了下来,像在回忆梦境,“之后,接下来的梦里我仍旧追着她,每天晚上都靠近她一点点,到昨天晚上为止,我几乎要碰到她的背了。”
大仔瞅着我,“你想,今天晚上,我会不会追上她?”
我忽然毛起来,大仔这句话问得好恐怖,追上了会怎样?隔天早上会再出现一张图?
我觉得头皮发麻。
“你叫你爸跟你妈带你去收惊。”我吸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种现象算不算灵异 现象,拜拜收个惊也无所谓。
“他们两天前去东南亚玩了。”大仔苦笑着。
“啥?!”最好这么巧!整栋屋子只留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跟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阿达爸不会真这么离谱吧?
“算了,”大仔挥挥手,“至少还有玛莉在家。”
当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是否受了画的影响,今天晚上换我梦见她了。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洋装,半长不短的头发飞扬著,我一直追着她,想要看见她的样子,但她脚步轻盈,不断地在树林里穿梭,且总是离我一段距离,追着追着,我看见一株不知名的树,树底下有一张椅子,树枝上还绑着一条绳子,她跑到那儿停了下来,我连忙追上,我就要看见她的脸了……
“起床!”老妈一脚把我踢醒,我忽然睁开眼睛,一时无法弄清现实与梦境。
“什么?!失火了?”
“快起床,阿达不见了!”
“啊?!”
十五分钟后,我骑着破脚踏车冲到大仔家,玛莉正哭得像只小羊。老爸跟几个大仔家的老员工全围住她。
“妳先不要哭,发生什么事了?妳慢慢说。”
“光哭我们怎么会知道到底怎么了?”
大家一人一句,弄得她不知所措。
“Ghost!”她哭得大喘气,泪水跟鼻水交杂,凄惨地布满她的脸。“Ghost!少爷……不煎了。”或许是因为表达不出来,她急得像是要疯了。
但我比她更急,“妳是不是要说少爷被鬼捉走了?”
她张大眼睛,看来能听懂一些,一直猛点头,在场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我则是转身跑上大仔的房间。
我一冲进房间里,立刻就发现了那张被一只拖鞋压住的图。它在大仔床边的地板上。
我深呼吸了几次,才有勇气把图画翻转过来。
图中的她跟前几张图完全不一样,她怀中的人头已丢在一旁,她往前进了几步,左手几乎占了整张纸的版面,那感觉好像……好像她要把手伸出纸外,抓取什么东西一样。
想到这里,我反射性地丢掉那图,她的笑脸漾得更开了,从指缝中看见她带着浓浓笑意的眼睛,竟让人忍不住发抖。
怎么办?大仔去了哪?他是怎么消失的?这张图到底是怎么出现的?邮件不是删掉了吗?图中的女孩真的是廖莹如?
乱七八糟的问题快把我的头炸开,由于大仔消失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警察也无法处理,所以老爸跟几个大仔家的员工怀疑大仔是被绑架了,毕竟他家在地方上是有名的富裕人家,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接到类似赎金的电话,他们一方面连络在国外的阿达爸跟阿达妈,一方面组成搜索队,开始地毯式的盲找。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大仔的失踪并没有这么单纯,尤其在他昨天跟我讲了那件有关廖莹如的事情后,我心头总是有股挥之不去的模糊,虽然我跟大仔讲这一切根本是恶作剧一场,但大仔现在不见了,事情愈来愈不可思议了,或许我该朝这方面思考?
既然当初是从电子邮件开始的,我就从网络上寻找,说不定会有线索。
我在搜寻栏上打上”古斯德”,全是小说里的名字,其中还有一篇是鬼故事,故事中的古斯德是只鬼,诱骗网络上的失意人自杀。
还真像我现在要找的,古斯德,Ghost,鬼。
一只鬼寄了一封电子邮信给大仔,里头还有一张蛊惑人心的图画,每个晚上图中的女子会进梦里来。
这很像我曾听过的一则古老的传说,流传古时的文人雅士多半爱收集字画,有些画里是山水,有些是建筑,更有些是美女。而画里的倾城美女会魅惑人心,让拥有它的人爱不释手,借此每晚吸取他们的精力,等到时机成熟后便将他们带到画中,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而画中的美女就叫画仙。
思及至此,我不禁失笑,觉得自己是想到头壳坏去,怎么会把这种传说拿来跟眼前这件事相比拟?
我继续查著,但一无所获。
“大仔……你是生是死,也给我个感应啊,兄弟我看得见你的……”
我的视线再度飘向刚才被我丢了的图,这或许才是线索,这是大仔失踪时留下的只有这张图。
我看着图中的景物,除了她诡异的笑脸,很难看到什么……
“咦?”我把图略为转了个方向,我发现一样东西,一个牌子,“这是什么玩意?”
怪了,怎么这牌子让我觉得好熟悉,是在哪里呢?
我皱着眉头,思索著这牌子,它被钉在背景中茂盛的树林里的一棵树上,为什么要钉在树上呢?
树林……钉在树干的牌子……我搔了搔头,站在窗前,看出去就是大仔家的那座山。
山?树林?“对了!”我叫出来,我怎么这么笨?那个牌子是大仔他们家用来标示私人财产用的铁牌子,我跟大仔小时候还曾去数过总共有几个。
图中的背景就在大仔家的山中,我连忙再度拿起图来看,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看到的。
骷髅依旧成堆,而那颗被丢在一旁的头则面向某个奇异的角度,这时我再度暗自佩服画这图的人,竟然连这种难以表达的意境也能画得这么好。
先前因为讨厌看到人头,下意识会避开视线,但现在不同了,我仔细观察这颗画得很逼真的人头,沿着它面向的视线看去,我看见了一样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画里的东西,一只拖鞋。
“拖鞋?”真的是一只拖鞋,我想也没想地看向刚才压住这图的拖鞋,我比对了一下,这两只拖鞋是一对的。
天啊!这……我霍然站起来,冲到楼下去,“玛莉!”她被我这一大吼给吓了一跳。
“这只鞋子是不是大仔的?”
“是……少爷的。”她畏缩著说道。
“妳怎么会知道妳家少爷被鬼捉走?”
“桌天,少爷舀喝Milk,我短上企,可是开闷知后,少爷就被一只手拉进去了。”她似乎心有余悸,咬字不清。
“拉进去?拉进去哪里?”
“只,Paper。”
“纸?”我抽出放在裤子口袋的画,“是不是这个?”
她尖叫了起来,连退了好多步,眼神惊惧,混身抖动。
“安静!”我连忙喝止她,她是住口了,可是还泪眼汪汪的。
大仔在山里,我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该用什么角度来解释,总而言之,我也只能从得到的线索找人了。
奋力地在午后的烈日下挥汗,我是骑着脚踏车去救好友的瘪脚英雄,一边暗暗希望我不会来不及……
我把脚踏车丢在路旁,开始步行入山。
一进入浓密的树林里之后,我身上的暑气便消了一半,顿时觉得很凉爽,甚至有点阴冷。
我扯开喉咙大喊:“大仔──。”
声音像是被这片沉默的树林给吸进去一样,周围只有虫鸣跟鸟叫,还有树叶在风中被吹动的声音。
“大仔──,你在哪里?”我再度喊叫,“我是阿尚,我来找你了,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若不是看见树上钉著的铁牌加强了我的信心,我还真是有点撑不下去。
我走了约一个小时,顶上的树荫一片盖过一片,阳光几乎照不进来,大仔家的这座山有这么多树吗?还是都没有人处理呢?
我已经气喘嘘嘘了,但不管我怎么叫,就是没有反应,难道我判断错误吗?
“大仔!”我有些气馁,他人到底在哪?
这时候──
“唉……”
一阵叹息声,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有人?
我一动也不敢动,刚才那声叹息是我的错觉?曾有人说过若处在人烟罕至之地,常会有幻觉出现,像高山,深海,以及……森林之类的地方。
我忍住打从心底升起的害怕,是的,我害怕,不管我是否看得见鬼魂,怕鬼依旧是人最基本的本能之一,尤其是它意图不明的时候。
“唉……”
又来了又来了!我没有听错,真的有叹息声,我才一个转身,我就看见她了。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洋装,在我还看不清她的脸时,她转身就跑。
“喂,等一下。”我拔腿就追,她就在我前面几步之遥,“等一下!”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连头都没有回过来,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她不停地穿越树丛,我则是努力在后头追赶,再一下子,我就要追上她了。但忽然──
“哎唷!”我绊到某样东西,狠狠地往前趴,整个人呈大字型扑倒。“掯!什么东西……”我转头去看,一双男人的脚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以手当脚地连退了好几步,我惊吓的心跳还没回复平稳,马上又触到一个东西,我吓得叫了起来。
是什么?我惊恐地瞪着那玩意,一只拖鞋。
那是大仔的拖鞋!我又看向那双腿,才发现那腿的主人大部分被一株矮树丛给遮住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跳过去拨开树丛,果然是大仔,我又惊又喜地将他拖拉了出来。
“大仔,大仔,你还活着吗?”我一把拉起他的领口,又摇又晃的,可是他没啥反应。
“大仔!”我连甩他两巴掌,他抖动了一下,虽然他没醒,但至少他没死!
“唉……”
我猛然转头,这才发现她站在我后面,她的脖子戴着一条缀有绿色猫眼石的项链。
我放下大仔,仔细地看着她,她依然那么苍白,不,应该说,她变透明了,感觉还是那么瘦弱。
“妳……”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竟不敢确认心中的疑问,她悲哀地看着我。
“妳是莹如?”
她轻轻点点头,双肩微微颤动。
“妳死了?”我终于还是问出口,虽然我早知道答案。
她低下头,流下血红色的泪水,但我却不觉得恐怖,因为她是莹如。
“妳怎么死的?”
她指向不远处的一棵树,树枝上缠着绳子,接着她指向绳子下的一块平地。
我不能理解,张着眼看她,但她只是摇摇头,然后看着大仔,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我会救他出去的。”我向她说,她只是点点头,消失在树林里……
这事过了三个星期,暑假即将结束,大仔在历险归来后,竟然完全忘记了所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他曾收过那封鬼寄来的mail以及他是如何被拉进画里。
在阿达爸跟阿达妈爱子心切的心情下,决定不再提起这件事,就当做大仔流年不利,被鬼吓了。
所以,这一切还是个谜。
但事情还有后续,就在我跟大仔回台北时,阿达爸忽然打来给我。
“乌喂依?阿尚?”
阿达爸?“阿伯喔,安抓?”
“阿就上次阿达被鬼吓那件事,我有照你说的去那个地方挖啦。”
我曾跟阿达爸私下把整件事来龙去脉说给他说,那时他说他会处理。“啊结果咧?”
“挖到一具查某囝仔的骨头。”
莹如?“唔,阿伯你安怎处理?”
“唉,”他叹了口气,“找人招魂,还帮她买了个塔位,供奉起来,那个地方是怎样?几年前也上吊了一个中年男人。”
“啊?”我心里惊跳了一下,脑中想起画里的那条绳子,“阿伯,你讲清楚点,有人上吊在那栋树上?”
“嘿啊,那郭男的那时才搬来这里呒多久啦,是个画画的,好像姓……廖,对了,那时警察有查出他的身份啦,是姓廖没错。”
姓廖?廖莹如的爸爸?我想起莹如那时的手势,我问她怎么死的,她比了比树上的绳子,又比了比绳子下的平地。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上冒起,莹如是被她爸杀死的?而且就地埋在他上吊的位置?
我再度忆起莹如在国中时身上不时带着的伤痕及瘀青,还有那双心惊胆跳的眼睛,以及她突然转学时我和大仔来不及说的道别,她那时或许已经死了,我不禁心痛了起来。
“阿尚?阿尚?”
“啊?”我回神过来“阿伯搁有代志?”
“我们挖到那个骨头,在里头发现一张照片。”
“照片?”
“你甲阿达唸国中时的照片,她紧紧握在手上。”
台北捷运站,下午五点半。
她又来了,沁人的香味在她之前先到。“嗨。”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把视线调回,不打算理会她。
“怎么啦?看起来很闷耶。有事说来听听?”她说,顺手拢了拢头发,还整理了一下那套永远也不会换的粉蓝色套装。
“是有点闷,”跟只女鬼聊天?我看我真是发疯了,“问妳一个问题。”
“什么?”她微笑着,美丽的眼睛透著无邪的光亮,我还真是没看过比她更快乐的鬼魂耶。
“假如一个已经去世很久的女生,还用各种方式传讯息给一个男生,妳想她是为了什么?”
她轻笑了起来,好像这问题就跟为什么鱼要在水中游不在空中飞一样可笑,“这很简单啊。”
“唔?”我想了好多天,一直不明白莹如为什么找上大仔,“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她喜欢他囉,喜欢他到死后还会思念啊。”
我哑口无言,那一年跟大仔之间的深谈,在此时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