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梨花(上)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1-10 07:10:57
梨花 作者:杜若

  我是一个异物,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
  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寺庙里,从我记事起,就只有和尚与我作伴。
  每天早晨,钟声在微湿的空气中荡漾开,我睁开眼睛,看见灰色的僧袍络绎地从我眼
前经过。
  很老的和尚,很小的和尚,年轻的和尚,中年的和尚。
  我的生活里只有和尚,所以一度我以为我也是一个和尚。
  那是佛教兴盛的年代,寺庙里总是香烟氤氲。透过淡青的雾气,和尚们像是融成了一
大团含混不清的灰斑。
  他们早晚诵经,那种舒缓而单调的声音,对我总有一种奇异的催眠作用。
  “你真是一个异数。”有个老和尚对我说,“我活了一百多岁,只见过你一个。”
  皱纹淹没了他的五官,只有他的眼睛在他脸上留下两点睿智的光芒。
  他凝视我良久,长叹:“可惜,你没有慧根!”
  两天后,老和尚圆寂了。
  我有点儿难过,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过话的人。
  别的和尚常常在我面前说话,却都不是对我说的。
  某天,两个打扫院落的年轻和尚,站在我身边,谈论起一种叫“女人”的东西。我看
见他们的眉宇之间,跳动着一种奇怪的暧昧。我从来没有在和尚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我忍不住问:“什么是‘女人’?”
  可是他们都不理会,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见到了他们所说的“女人”,听说她是一个官家的小姐,
在寺庙里斋戒,为她病重的母亲祈福。
  她走进院落,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身后轻轻摆动。我发觉那种布料很特别,轻而柔软,
在阳光下泛出奇异的光彩,就如同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多年后,当我熟知了人间的一切,我知道那是绸缎。然而当时我却不知道,我的生活
里,只有粗布做的僧袍,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样,枯燥、单调、黯淡无光。
  我着迷地注视她身上的衣裳,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人。
  直到她走到我的面前。
  她站了很久,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一只手在我的心头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吓了一跳
。当我抬起头,看见她眼底的悲伤,我竟也忍不住跟着有些悲伤起来。
  她的丫鬟跟在她的身边,担忧地看着她。忽然,丫鬟仿佛很惊喜地叫起来:“小姐,
看!多漂亮!”
  她的手,好像是指着我。
  可是我却看不见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我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除了我自己。所以我从
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那时候我以为人人都是如此,所以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
怪。
  她凝神望着我,愁绪依然锁在她眉间,然而一丝很浅的微笑,慢慢地浮上她的眼角,
就像一朵花,慢慢地绽放。
  “是很美。”
  她轻轻地抚摸我的身体,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抚摸过,这
感觉简直让我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
  她的祝祷没能挽回她母亲的生命,噩耗打断了她的斋戒。微雨的早晨,我看见她素白
的身影从簷下匆匆而过,空气中弥漫着她留下的忧伤。
  很多年的时间,在莫名的思念中过去,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然而她的影子从来也
未曾离开过我。

  我的身边,种了两棵梨树。
  春天来临的时候,枝头开满了梨花,有风吹过时,花瓣纷纷飘落,渐渐地积满了四周
的地面,就像覆了一层白雪。
  起先,庙里的和尚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不喜欢他们那么做,因为落花有一种悲伤的意味,让我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子。
  和尚渐渐地少了起来,听说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风光。庙里只剩
下几个老和尚,每天有气无力地唸经。无人打扫的庭院,落花积了起来。洁白的一层,而
后枯黄,而后又覆上洁白的一层,周而复始。
  无所依托的花魂,散落在周遭的空气中,它们不停地闲聊著。
  久而久之,我发觉它们的话题永远只有两件事——“修炼”和“来世”。
  对这两件事,我都没有任何兴趣,但我乐于听它们交谈,因为我一直都很寂寞。
  可惜,它们也听不见我说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不是没人愿意理会我,而是没人能听
见我说话。我年复一年地沉默著。
  那年,庙里来了一个道士。
  河东又河西,这寺院的庙产早已尽归附近的一所道观。道士们近来常到这里来,他们
肆无忌惮地拿走了很多东西。庙里只剩下两个老僧,他们如常地念颂经文,仿佛对周遭发
生的一切,全无知觉。
  这个道士,却很特别。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覆满了尘
土和污渍,然而他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清洁感觉。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就像以前来庙里上香的贵
妇,项间戴的水晶。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不明白像这样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所破败的寺庙里?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孩子的头,俯身跟他说了什么。孩子欢喜地跑到
一边去玩,道士便慢慢地走了过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庭院,地上满是腐叶,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
  他侧面的轮廓异常柔和,额头光洁如玉。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庙里入定的老僧。
  当我又将陷入自己的迷思,他忽然开口:“你想成仙吗?”
  他的脸向前方微微扬起,就像是对着空气发问。
  然而他随即转过脸,看着我重复了一遍:“你想成仙吗?”
  我怔了一会,忍不住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多年没有开口,我的声音干涩而生硬,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当然是。”道士说,“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话?”
  “是啊。”我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能听见我说话吗?”
  道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不由得欢喜起来,起先是一丁点儿,然后慢慢地荡漾开来,布满了整个胸怀。经过
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有人能听见我说的话。
  我脱口问他:“你是谁?”
  道士说:“我是玉清子。”
  “你从哪里来?”
  道士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迷惘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说。然后他又一次提出了
那个问题:“你想修炼成仙吗?”
  我从花魂那里知道修炼的含义,它们都期盼著得到仙缘,飞升成仙,就可以长生不老
,不必再入轮回。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
  我考虑了很久,问:“成仙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感到寂寞?”
  一丝惊异的神情从道士眼里掠过,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他说:“不,神仙也许是
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成仙?”
  道士不说话,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弱冠少年,然而那瞬间他的神
情却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说过话的老和尚。
  “随便你吧。不过以后你要是想成仙了,大喊三声:‘我想成仙’。我就会来找你。”
  他站起来,好像是要走了。
  我连忙说:“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点头,“你问吧。”
  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小时候我以为我是个和尚,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
个人,我不会走路,我没有手,我说的话没有人能听见,我看不见自己。我本来以为我永
远也不会知道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请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道士默然良久,说:“也许你不知道,会更好?”
  我固执地说:“不,我想知道。”
  道士叹了口气,正想回答我的时候,孩子跑了过来。他惊异地看看道士,又看看我,
问:“师父,为什么你要和它说话?它能听得见吗?”
  道士微笑,“它听得见,它有心,所以它就能听得见。”
  孩子睁大了眼睛,“可是,它怎么会有心呢?”
  道士看看我,“所以它很特别。”
  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
  道士牵起他的手,转身走了,就像完全忘了我刚才的问题。
  我很着急,如果他就这么走了,也许我一辈子都等不到第二个人能回答我。所以我准
备大声喊住他。
  他却忽然站住,回过头,笑笑说:“梨树,你是一棵梨树。”

  自从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我想过各种答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
  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答案如此简单。
  原来我只是一棵梨树,原来春天里覆满我脚边的白色花瓣,是从我自己身上飘落下来
的。
  可是,我和我身边那些春华秋实的梨树并不一样。
  我有心。
  那么,为什么我却有一颗心呢?
  日复一日,我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这年冬天,寺院发生了一场大火。庙里只剩下最后一个老和尚,他在禅房里,没有出
来。
  后来我想,也许他是故意不出来。
  我身边的梨树,都在大火中死去,奇怪的是,我却活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有
心的缘故?
  断梁的碎片掉在我脚边,残留的金粉记录著这里曾有过的兴旺,然而现在,这里只剩
下一片废墟。
  此后我更加孤寂。

  我数着枝头花落的次数,计算时间的流逝。
  第十二个年头,我认识了一只蜜蜂。
  每年花开的时候,都有很多蜜蜂来采蜜,我从未在意过。然而那一只,实在很特别。
  它不像是来采蜜的。它像一只蝴蝶那样,在空中上下翻飞。然而它只是一只蜜蜂,所
以这情形看起来十分可笑。
  当它飞累了之后,它停在我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它抬起两根细细的前肢,像
人那样,伸了个懒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它惊跳起来,在空中盘旋著,警觉地四下张望。
  我愕然地止住了笑,呆呆地望着它。
  它来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看。忽然它笑了,说:“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个异物
。”
  它的声音嘶哑,很难听。然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跟我说过话,所以我并不在意。
  我问:“为什么是异物?”
  它奇怪地看看我,“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特别吗?”它鄙夷地望着正在采蜜的同伴们
,“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不一样?”
  我说:“是啊,是很特别。”
  它似乎很高兴,又像方才那样不断地在空中飞舞。然而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
的。
  我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汲取天地间的精气,”它边飞边回答我,“我在修炼。”
  修炼,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修炼?
  “你想成仙?”
  “是啊。”它忽然停下来,看着我问:“你不修炼吗?”
  “我不想成仙。”我想起那个道士的话,“做神仙太寂寞了。”
  “哼!”它冷笑,“谁说的?那一定是个做不成神仙的人。”
  是么?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面容,将信将疑。
  它重新飞舞起来,不再理会我。
  我怔怔地看着它发呆。我想起那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经过这么久我才遇到一个同
伴,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我问:“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特别?”
  它停下来,困惑的看着我。良久,它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想这样的问题?
”它忽然不耐烦起来,“你可真是古怪。我必须专心,不专心就不能得道飞升,你这些奇
奇怪怪的念头会打扰我。也许我应该换个地方修炼。”
  我不由担心,怕它真的就此离去,这些年我实在太孤单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不
会再问你这些问题,你专心修炼吧。”
  它看看我,没有作声。我想它其实也很寂寞,所以它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去。
  它一直在我身边修炼,虽然它不再和我说话,然而望着它飞舞的身影,总感到从未有
过的踏实。
  夕阳西下时分,蜜蜂们都要回巢了,它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我问:“明天你还来吗?”
  它狡黠地看着我笑,“你很希望我来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它笑着飞远,风中远远地传来它的回答:“那我就来吧。”
  整晚我未曾合眼,我莫明地紧张,担心它会食言。我呆呆地望着明月从东边升起,然
后划过中天。静夜中,我的心跳清晰可闻,我第一次如此确知它的存在。
  东方初白,第一缕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晨曦中,我看见它随着蜂群迎面飞来。它看起
来那样与众不同,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从此,它天天都来到我身边。
  修炼的内容单调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僧人们念颂的经文。
  有一次我问它,要这样修炼多久?
  它说:“我已经修炼了九十年,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
  它这样说的时候,还扭动了几下腰肢,就像一个妖娆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
  它愠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够幻化人形,我就会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么好?但是见它如此认真,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
  它又高兴起来。它总是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它在我身边飞舞的时候,我微笑地看着,从未感到过厌倦。我想,我真的孤单了太
久。

  时光,毫无滞塞地流逝。掐指算来,已是我和它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
  她用手推我,“怎样?”
  我瞇起眼睛,她在我面前得意地转圈。微风徐徐,衣袂轻扬,粉绿的软缎裙在阳光下
有如波光粼粼。
  “很好啊。”
  她撇了撇嘴,“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一句话?”
  我说:“因为真的很好。”
  她又笑了,嘴唇像月牙儿一样勾起,有如牙雕的面庞泛出喜悦的莹润。我不由得失神
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五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欣喜若狂地叫着:“你看,我
可以了!”
“我太高兴了。”她抱住我,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眼泪浸润了我的脸

  我们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我是一棵梨树,而她是一只蜜蜂。虽然她已经幻化
成一个女人,但我却仍然是一棵梨树。
  然而,当我看着阳光下的她,却忽然想起那时她白玉般的胴体,不由一阵眩晕。
  她又变回原形,在我身边飞舞,一如从前。我微笑地看着,也一如从前。
  我问过她,为什么还要继续修炼?
  她很认真地说:“幻化人形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飞升成仙,还要修炼很多年。”
  我忍不住说:“成仙到底有什么好?”
  她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处,否则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着想成仙呢?”
  我说:“你真的没有想过,也许做神仙并不好?”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她盯着我看,“你已经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是不是你不希
望我得道成仙?”
  我一怔,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忽然叹了口气,“你总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心事。你总是想得太多,所以你什么
事也不会去做。”
  说完,她又继续去修炼。
  我觉得羞愧,她说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希望她得道成仙,那样她就会离开我。我已经习惯了她在我的身边,回到从前那
种孤寂的日子,让我感到有些恐惧。
  她在阳光下飞舞,透明的双翼泛出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线。
  我着迷地看着。
  蓦地,我涌起一阵冲动。我大声说:“我希望你早日成仙,真的!”
  她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她。
  良久,她轻轻地说:“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仙,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原来她如此清楚我的心事,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

  我觉得一切都让我心满意足,可是她却越来越沉默。
  她常常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不肯说。我觉得她眉宇间锁著
一丝忧愁,这神情让我也跟着忧愁起来。
  有一天,她说:“你也一起来修炼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劝说我修炼,我直觉地回答:“为什么要修炼?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
好。”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想,如果她继续劝说,也许我真的会答应她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沉默地回过头去,我不由怅然若失。
  我想她一定怀着很重的心事,否则她不会在修炼的时候,不小心撞进蜘蛛网里。我不
知道断垣间何时结了一个蛛网,我听见她一声惊呼,抬起头时,只见她悬于游丝。
  天地间,生生相克。
  她虽然修炼多年,蜘蛛却仍然是她的克星。
  她绝望的惊呼,像利刃划过我的心头。生平第一次,我后悔我未曾修炼,如果我能幻
化人形,就能救出她。此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黑色的大蜘蛛飞快地爬过去,朝她
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
那个时候,我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虽然轻得像风声,然而真的是脚步声,有人来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那座废墟,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来过了,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会有
人来呢?也许那就是缘分吧!
  来人是一个书生,看起来像是迷了路,逡巡著走了进来。
  她在蜘蛛的身下挣扎着,我焦急地喊著:“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可是他什么也听
不见。
  书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后转身想要离去。
  我们只有这个机会,我当然不能让他走。我拼劲全身的力气,折断了一根枯枝,“啪
”地打在他头上。
  书生吓了一跳,他困惑地移动目光,终于看见了角落里的蛛网。
  “咦?”
  书生走过去,赶走了蜘蛛,救下了蜜蜂。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善意地对着它笑。那笑容连我都感到温暖,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真是个善良的人。
  陡然,它飞起来,绕著书生,上下舞动。
  我微笑地看着,就像以前看着它在我身边飞舞。然而,这景象渐渐变得刺目,就如同
一根针,刺进了我的眼睛。
  书生走了。它呆呆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身影。
  “他真是个好人。”
  我默然不语,它的语气里有什么让我莫名地惶恐。
  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却什么也没有说,又开始顾自修炼。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看,睁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一下眼睛,仿佛生怕闭上眼又睁
开的时候,它已经不在了。
  它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它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它常常凝视书
生离去的方向,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忧虑,好像全无觉察。只要
它还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
  这样过了很多年。那书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我想他已经老去。我也已经活了很久
,一般的梨树在我的年纪早已死去,而我的身体却像年轻时一样,毫无异样。我不无得意
地想,毕竟我是一个异物,所以我才能陪伴它。
  有天,当她又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别再想他了,他说不定早就
死了。”
  她吃了一惊,然后她回头瞟了我一眼,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讥诮眼神。
  我怔住了,隐隐明白我说了一句蠢话。
  第二天,晨曦初现时分,我没有看见它的身影。多少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它不会来了。
  果然,这一整天它都没有来。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个天明,还是不见它的身影。
  再下一个天明,依然如此……
  她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
  我怀着一丝希望,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数着天上的星星,无法入
睡。当我再也无法容忍的时候,我大声呼唤,四野回应着我悲哀的嚎叫。
  我曾经度过很多年的孤单的日子,但那时我的心中并没有这样的牵挂。有时我会想起
最初遇见的女人,但她只是一段故作忧伤的记忆。我回想回想它和她,一只蜜蜂、一个女
人,每一瞬间的音容笑貌,都像有一把利刃划过。
  它离去后的时间,对我失去了意义,我茫然地望着头顶的白花凋落,懒得再去计算。
  终于,在一个梦中,我大声地喊:“我想成仙、我想成仙、我想成仙……”

  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站在一个很干净的小院里,我身边是一棵桃树,前面摆了石桌石凳。一个二十七八
岁的年轻男子坐在上面,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像贵妇项间的水晶。
  我回想起梦中的情形,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我沉默著,等待有人来向我说
明。
  过了好几个时辰,年轻男子才站起身,他走到我面前,绕有兴味地打量着我,说:“
你真的很有耐性。”
  我不作声。我曾经沉默过很多年,几个时辰又算什么呢?
  他继续说:“你不像我的师弟孟龙,他总是坐不住,过半个时辰就要玩。”他的眼角
露出一丝笑意,“孟龙走了之后,我们这里只有我跟师父两个人,真有点寂寞。孟龙在的
时候,我总觉得他吵,可是现在却有点儿想念他了。连他都能得道,你一定就更没有问题
了。”
  我仍然不说话。
  他诧异地看我:“你不会说话?”他抓了抓头,“可是我记得,以前你跟师父说过话
的呀。”
  我这才开口:“师父呢?”
  他笑了,“原来你还是会说话的。”
  我又问:“师父呢?”
  他正要回答,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很高兴地说:“师父回来了。”
  随着话音,玉清子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锹,手里提着两串竹笋。进门就说:“徒儿
,还不快接过去?累坏为师的老骨头了。”
  “我说我去,你又不肯。”年轻男子埋怨著,接过他手里的锹和笋。
  “老在屋里坐着,闷死了么!”
  玉清子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我。
  他的面容,与那时没有丝毫的改变,依然年轻如弱冠的少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惫赖
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亮如星子。
  “你终于来了。”他像多年前那样,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真的想好了吗?成仙之
后,也许你会更加寂寞。”
  我默然片刻,然后说:“我想成仙。”
  他又凝视我良久,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住了。
  我和它在一起很多年,可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所以说话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叫名字
。我这才想起,它幻化人形之后,经常到人世间去,也许它是有名字的,只是我没有问过
,它也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名字。”
  玉清子想了想,“那就叫你‘阿树’吧。”
  从那天起,我像人一样,有了一个名字。

  我和师父、大师兄秦风一起生活了一百年。
  大师兄已经修炼千年,早可以得道,但他说他“懒得成仙”,我想,他也许是不忍心
抛下师父一个人。
  我的二师兄孟龙已经得道,却也不肯升入仙班,留在人间四处游逛。每过十年,他会
回来一趟,他在的时候,院子里就会格外热闹。他总想劝说师父跟他一起出去云游,大师
兄便会极力阻止。在那几天,大师兄总是愁眉苦脸,好像二师兄回来是让他很头疼的事情
,但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很高兴。
  师父和大师兄相处的时候,总是惫赖地嘻笑,全不像一对师徒。听大师兄说,师父已
经修炼了三千多年,他本来早已经得道,却因为玩耍真火,不小心烧掉一本天书,而不能
列入仙班。大师兄这样说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而,偶尔我看见师父独自坐在院子里,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脸上分明有一种
极深的忧伤,我便不免怀疑那种说法。
  师父只在我面前才会流露出那种感情,也许因为那时我还是一棵树,所以他会忘了我
的存在。
  当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虽然师父和大师兄都会来跟我说话,但陪伴我的,只有身边
的桃树。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桃树,却执意也要修炼,师父说,它还要五百年,才能与人交
谈。
  我却不同,因为我是一个异物。
  那个问题依然困扰我。我问师父:“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异物?”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眼中似乎有一丝怜悯。
  这样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此后我便不再问。
  我专心地修炼,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
  夜深人静时,它的身影就会浮现,依然像利刃一样割痛我的心。我只有更努力地修炼
,才能压制这种痛苦。
  拜师的第十年,我幻化了人形。
  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多岁。师父说,这是因为我做梨树的时间太
久了,所以年纪大些。
  我从铜镜中,好奇地打量我自己。我想像它看见我时的表情,禁不住兴奋莫名,竟有
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升成仙了。
  在第一百个年头的最后一天,师父开启了一坛酒。
  酒是师父自己酿的,采集终南山的鲜果,在地下埋藏了百年。
  泥封开启,馥郁的香气仿佛弥漫了终南山的每个角落,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白瓷酒碗,
在阳光泛着令人迷醉的光彩。
  “这是你来的那天,为师酿成的,现在正好为你饯行。”
  我一惊,“饯行?”
  师父笑了,“傻孩子,你已经修炼完满,明天就要飞升成仙啦。”
  大师兄也笑了,“阿树,你是我们几个人里修炼最短的,可却是第一个成仙的。”
  他们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惆怅。
  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已经感到了离愁。我很想说:“我不成仙了。”可是我知道它在
仙界等我,我要去见它。
  第二天一早,仙界使者前来引领。
  我进屋去向师父告别,他正闭目打坐,只是挥了挥手。
  可是当我就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小心大神伏羲。”
  我怔怔地回过头,他依然低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

  使者引导我到北天门,然后就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了。
  我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新来的?”
  我听见女子的声音,转过头去。
  她穿着粉色的裙子,赤着脚站在草地上,她的脚像白玉一样,露珠从她的脚背上滚下
来。她望着我,目光淡漠。
  我还是很高兴,她是我在仙界遇到的第一个人。
  “你一定是个法力卑微的小仙。”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问:“你的师父是谁?”
  “玉清子。”
  “玉清子?”她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怪不得,使者会把你抛在这里。
他们都只会趋炎附势,如果你是二郎神或是西王母的门下,他们才不敢这样对待你。”
  我怔怔地听着,二郎神、西王母、趋炎附势,这里是仙界。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转身离去。她走路的姿态优美异常,就像一阵风拂过草地,轻
柔得不着痕迹。
  我追上去,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我看见无数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全都美丽无伦,令人目眩神迷。
  悠扬的乐声飘来,我朝花丛里仔细地张望着,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女子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桓了片刻,“跟我来吧。”
  她带我到了山坡上,一条清澈的小溪跳跃着淌过如茵的草地,在一小片树林中,建著
一排殿阁。她用手指了指:“你就先住那里好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华丽的房子,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想起来问:“我应该住哪间?

  “这里的房子大多还空着,你喜欢哪一座,就住进去好了。”
  我又怔了,“随便哪座?”
  “只要还空着,随便那座都可以。”
  我选了角落里的一座,屋前屋后都种著梨树。住在同伴之间,似乎能让我安心些似的
。仙界的梨树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后来我发现,它们四季都开着雪白的花。
  那天领我来的女子,名叫纷飞,是蝴蝶仙子。
  我经常看见她,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蜻蜓仙子为她弹琴,黄莺仙子轻轻哼著歌谣。她
总是不穿鞋,白玉般的脚趾踏在碧绿的草地上,就像滚动的明珠。
  这里的女人都很美丽,男人都很英俊,难怪有那么多凡人想要成仙。
  我想起它,在人世间时,它总为自己的美而自负,可是在这里,它也许只是个寻常的
女子。
  我还没有见到它。当我问纷飞,有没有见过它的时候,她回答:“这里有许许多多的
蜜蜂仙,你连名字也不知道,怎么找呢?”
  我问了很多人,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我却并不失望,我有无穷尽的时间,一定可
以找到它。
  仙界的生活悠闲而单调。相识的仙子们,每天聚在一起弹琴、唱歌、舞蹈,看得多了
,也就觉得寻常。
  我问纷飞:“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只做这些事吗?”
  “是啊。”
  “不觉得无趣吗?”
  她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说:“我们修炼成仙,不就是为了一年到头,只做这些事吗?

  她想了想,又说:“当然也可以继续修炼,也许能成为上仙。不过我们的出身都很低
,很难再继续修炼了。”
  她的语气总是平淡的,就像她脸上的神情。
  仙界的人都是一样的神情,似乎他们都已经没有了感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修炼
都得摒弃七情六欲,所以当他们得道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哭,也不会笑了。
  纷飞问:“难道你不是这样修炼的吗?”
  我摇摇头。
  “那么,你怎么可能修炼成仙呢?”
  我想了很久,回答说:“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异物吧。”
作者: leko (我已经开团囉~)   2006-01-10 11:06:00
大推~~!!!看完我狂哭耶....
作者: butterflygi   2006-01-10 14:03:00
很温暖的文章说.....
作者: tangleux (路人癸)   2006-01-10 20:37:00
边推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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