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钟粹宫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监在唪经。咸丰元年定下的则例:每年正月十一与
二月二十八,有此仪典,这两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与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钟粹宫。她崩逝的那年,咸丰皇帝才十岁,以后一直住到十七岁
才迁出。慈安太后感念咸丰帝的恩遇,所以当同治帝大婚以前,挑选了钟粹宫作为定居之
处,她虽没有见过她的这位婆婆,但敬礼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
素瞻礼,默坐追念。当然内心追念的是咸丰帝。
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一直珍藏未露的咸丰帝的一件朱笔,便摒绝宫女,
亲自从箱子里取了出来,展开在灯下。
年深月久,朱谕的字迹,已经泛成黄色,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仿佛第
一次见到这道诏似的。
虽不是第一次,然而也仅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不由得惊叹道:
“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还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号是懿贵妃--那是咸丰十一年春
天的事:
咸丰十年,由于英法入侵,京城危急,咸丰帝以秋狩之名率众来到热河行宫避难。不
料来热河后一病不起。那一天身为皇后的钮祜禄氏来到咸丰帝的病榻前问安,咸丰帝拉着
她的手说:
“今天觉得精神很好。”从枯黄中泛出玫瑰般鲜艳的绯色,双颊显得异样触目的咸丰
皇帝说:“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一听有些诧异和不解。她只觉得重病中的皇帝不宜操劳,为国家大事
那是为可奈何,何苦又为她费精神?所以劝阻他说:“我有什么大事要皇上操心?难得一
天清闲,好好歇著吧!”
“你别拦我。我要把这件大事办成了,才能安心养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确
定没有太监或宫女在窥探,方用嘶哑低沉,几乎难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兰儿越来越不
成样子了!这一阵子我冷眼旁观,倒觉得肃顺的话不错。”
兰儿是现今慈禧太后当时的懿贵妃的小名,她跟肃顺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
觉得兰儿要争她应得的一份供养,也是人之常情。而肃顺现在是“当家人”,在热河行宫
,名为“秋狩”,其实是逃难,兵荒马乱,道路艰难,一切例行进贡、传办的物件,都不
能照往常那样送到热河,所以裁抑妃嫔应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肃顺的态
度不好,却是可议之事,所以这时听了皇帝的话便不作声,表示不以肃顺为然。
而皇帝却不曾觉察到她的感想,接着他自己的话说:“肃顺劝我不止一次,劝我行钩
弋夫人的故事……。”
“什么叫‘钩弋夫人’啊?”皇后插嘴问说。
“那是汉武帝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汉武帝晚年,爱姬相继下世,后宫寂寞,郁郁寡欢,只以巡幸海内,周览名山大川,
作为排遣。
在他五十九岁那年,巡幸经过河间,随扈的方士中,有人善于“望气”,说那一带有
一名奇女子。于是武帝派出“郎官”,四处查访,访到有个姓赵的女子,生具国色,但曾
经生过一场大病,六年方始痊愈。病愈以后,两只手握成两个拳头,怎么样也不能将它打
开。
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见,果然眉目如画,丽质天生,只是两拳紧握。武帝
将她唤到御榻面前,亲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开了。
“有这样的奇事?”皇后深感兴趣,而又有些不信。
“这也许是有意安排,为了耸动听闻,才到得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总之,武帝当
时就很中意,回到京里,拿她封为婕妤,住在钩弋宫,所以称做‘钩弋夫人’。”
“后来呢?”
“后来,”皇帝喘息一会,用参汤润一润喉,接着说道:“后来有了身孕。这就又有
件奇事了,怀孕怀了十四个月方生。”
“是男是女?”
皇帝叹口气:“如果生的是女儿,倒也罢了。”
这就是说,生的是儿子,但是,“怎么生了个皇子,倒生坏了呢?”皇后诧异地问。
“我讲汉武帝的家事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于是皇帝为她讲了“巫蛊之祸”的故事,汉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发
生伦常剧变,以及如何牵连昌吧王刘贺,因而也失却了继承帝位的资格。
“汉武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封燕王,一个封广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汉武帝都不喜
欢。倒是他那个小儿子--就是钩弋夫人生的那一个,名叫弗陵,小名叫钩弋子,壮得像
小牛犊子似的,而且极聪明。老年得子,本就宠爱,又因为大尧也是在娘胎十四个月才生
的,如今看这钩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样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传给小儿子。这
话不便明说,也不能老搁在心里,就叫人画了一张画,是周公辅佐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
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当然谁都不敢说破。”
“那么,”皇后问道:“钩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没有呢?”
“对了!你这话问到节骨眼上来了。”皇帝答道:“钩弋夫人猜到了汉武帝的心思没
有,谁也不知道,不过汉武帝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宫,他无缘无故大发雷霆,拿钩弋
夫人下在狱里,当天晚上就处死了。”
皇后大惊:“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欢钩弋子怎么又拿他生母杀掉?汉武帝这
才说了心里话:从古以来,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掌权,一定骄淫乱政,这就是所谓‘女祸
’。我现在是把这个祸根去掉,为了天下臣民后世,应该没有人说我不对。”皇帝说到这
里,用郑重的眼色望着皇后说道:“你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悖然而惊,怔怔地眨着眼,好半天才反问一句:“皇上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
皇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如果是乾隆爷在今天,一定会那么做。这位爷爷,事事学
汉武,我没有他那么英明果断。不过,肃顺的话,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们的大清朝的家法严,将来绝不会有什么‘女祸’……。”说到这里,
皇后突然发觉失言,因为话中是假定着皇帝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触犯了极大的忌讳?
看到皇后满脸胀得通红,皇帝自能了解她心里的话,“事到今日,何用忌讳?”也就
没有责怪,而是他慢慢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交了过去:“你打开来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什么让中宫无法执行的手诏,“请皇上说给我听吧!”她
双手往怀中一缩。
“你别怕,你拿着。”咸丰皇帝极严肃地说:“这是我为你着想,自然也是为咱们大
清朝着想。万一有那么一天,你千万得有决断。我也知道,这副千钧重担,你怕挑不起来
,不过,我没有法子,谁让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来也得挑。”
这番郑重的嘱咐,对皇后来说是一种启发,她总觉得不管皇后还是太后,跟八旗人家
的“奶奶”,“太太”并无分别,管的是家务,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宁宫煮肉祀神。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分关系著天下。这样转念,陡觉双肩沉重,但同时也激起了勇气,挺
一挺腰,从皇帝手中将信封接了过来。
“打开了看!”皇帝是鼓励的语气,“你看了我再跟你说。”
信封没有封口,皇后抽出里面的素笺,只见朱笔写的是:
“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谕皇后:朕忧劳国事,致撄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
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绝;虽冲龄继位,自有忠荩顾命大臣,尽心辅助,朕可无忧
。所不能释然者,懿贵妃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惟朕实不能深信
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著尔出示此诏,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
朕诏谕,凛遵无违。钦此!”
皇后读到一半,已是泪流满目,泪珠落在朱红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既增鲜艳,
但也益增几分凄恻。
“你别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但愿我写给你的这张纸,永不见天日。”
“是!”皇后收泪问道:“万一非这么不可时,真不知道该找谁?”
“这话说得不错。果然非这么不可时,你千万不能大意,要靠得住的,像肃顺,就是
靠得住的。”
回想到这里,慈安太后有着无穷的感慨,同时也深深困惑,不知当时何以会那么相信
慈禧太后的话?竟帮着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肃顺除掉。但是,这并没有错啊,咸丰驾崩
后,八大顾命臣之一的肃顺那样子跋扈,谁能受得了!纵使他不敢谋反,也一定压制着“
六爷”恭亲王奕䜣不能出头。这样,“六爷”跟“七爷”醇亲王奕譞也会不服,真要是顾
命臣与众亲王彼此不和,那会闹成什么样子?哪里会有稳住大局的今天!
慈安太后想到这里,倒佩服起与她一起垂帘听政的慈禧来,说起来,这全是慈禧太后
的功劳。平心而论,没有她就没有杀肃顺、用恭亲王这一番关系重大的处置。二十年来,
虽然她也不免有揽权的时候,但到底不像先帝所顾虑的那么坏。如今她也快五十了,还能
有什么是非好生?
这样想着,觉得先帝的顾虑,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着这张遗诏,万一不小心泄漏
出去,会引起极大的波澜,那倒是自己的过错了。
她在想,这些年来虽然两宫同坐朝堂理政,但大事、难事都是慈禧决断,她重病在身
,仍不辞辛劳照样问事,而且所办之事,也多是为大清国利益着想,不见有专权误国之端
。既然慈禧如今是往正道上走,想来先帝的顾虑也有些多余。如此看来,不如毁掉的好。
想是这样想,却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无论如何先帝这番苦心,自己善待慈禧的这番诚
意,要让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换心”,这几年处处容忍相让,毕竟也将她感动得
以礼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让她大大地感动一番。
于是,她夜访长春宫,摒去宫女与慈禧太后姊妹俩密谈,她向慈禧详细讲述了事情的
始末,最后说道:“我们姊妹相处了这么多年,还留着这东西干什么?”一面说,一面将
那道朱笔遗诏,就著烛火,一焚而灭。
此时,慈禧太后的脸,从来没有那样红过,心,从来没有那样乱过,即令没有任何第
三者在旁边,也不能让她自免于忸怩万状的感觉,除却极低的一声“谢谢姐姐”外,再也
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慈安太后了解慈禧太后知道这件事后她心里的难过,她不忍去看她的脸,焚烧了那道
遗诏之后,不好再多说什么,“我走了!”她站起来转过脸去说,“东西毁掉了,你就只
当从不曾有过这么一回事。”
对于慈禧来说,事隔这么多年,竟还有这么大的事自己一点不知道,如今听起来也是
毛骨悚然,现今既然我知道了,岂是轻易能够排遣的?自己一生争强好胜,偏偏有这么一
个短处在别人手里!“东西毁掉了”,却毁不掉人家打心底轻视自己的念头。毕生相处,
天天见面,一见面就会想起心病,无端矮了半截。那就像不贞的妇人似的,虽蒙丈夫宽宏
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总不免觉得负疚良深,欠了个永远补报不完的
情,同时还要防著得罪了她。一旦得罪,或抓住自己什么过失,她会将这件事抖露出来。
这不是从今以后我必须低声下气,时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恶吗?这日子怎么过?
一连五、六天,她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请脉,都不免惊疑,脉象中
显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摄心神,以致气血亏耗,因而当面奏劝,务请静心调养,同时暗示,
如果不纳劝谏,则一旦病势反复,将有不测之祸。
慈禧太后何尝不想纳劝谏?只是心病不但没有心药,甚至无人可以与闻她的心病,她
想起倘若安得海还活着,定能与她分忧。可惜安得海被恭王他们联手除掉了,还有谁呢?
对,还有李莲英,近来这个小猴崽子很有长进,几件事处理得叫人不得不服,他完全可以
作自己的贴心人了!一想到这里,便唤来李莲英。
*
李莲英一法解到慈禧太后耿耿难释、魂牵梦萦的心病之后,思考了两天,终于为慈禧
开了一味“心药”,这味药还是由他亲自去找的。
乾清宫前东西向的两座门,一座名为“日精”,一座名为“月华”。日精门在东,它
的南面密迩上书房,因而专辟一室,供奉至圣先师的木主,太监管它叫“圣人堂”。
紧挨着圣人堂的是御药房,沿袭明朝的遗制,规模极大,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药
”。同治帝时期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军机大臣汪元方认为这是“潜龙勿用”的缘故,不
妨弄个虎头扔入西山黑龙潭,激怒懒龙,造成一场“龙虎斗”,自然会兴云布雨,沛降甘
露。但仓促之间到哪里去找虎头呢?派人到深山老林去逮,肯定不行,跑遍京城药店、皮
货店也没寻着,最后有人说,看御药房有没有,着人一找,那个虎头还真是在御药房里找
出来了。
李莲英所要的那味“药”,也得在御药房里找。他叫那里的首领太监,搬出尘封已久
的档册,一页一页地细查,终于找到了。还是明朝天启年间,势焰薰天的太监魏忠贤备而
未用的一味药。这味药,他当然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入库检取,随手送到了长春宫的小厨
房里。
这一天,慈安太后偶感风寒,慈禧为表示关心,特吩咐替自己看病的薛福辰去给慈安
请脉,服了薛福辰所开的药,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轻微的感冒,到了午后,几乎就算
痊愈了。睡过午觉起身,觉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外面有风,还是在屋里息著吧!”宫女这样劝她。
“我看看那几条金鱼去。”慈安太后还是执意要出去。
慈安太后好静,所以也是最爱那些供观赏的鱼,凝视著五色之鱼在绿水碧草之间,悠
闲自在地摇尾回游,能把大自国事,小自宫闱的一切烦恼,都抛得干干净净。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异的鱼类进献,钟粹宫中的鱼缸也最多。但慈安
太后虽好此道,却不求甚解,不管是什么种类,一概叫做金鱼。这天她想看的“金鱼”,
是黑龙江将军所进、产于浑同江中,通体翠绿,其色如竹的竹鱼。
正在与宫女俯视鱼缸,指点谈笑之际,钟粹宫的首领太监李玉和走来说道:“回主子
的话,长春宫慈禧太后送吃的来,是留下收著,还是过一过目?”
“喔!”慈安太后问道:“什么东西?”
“克食。”
“克食”是满洲话,译成汉字,本来写做“克什”,是恩泽之意,因此,凡是御赐臣
下的食物,不论肴馔异饵,都叫做克什。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克什写做克食,专指“饽饽
”而言。
慈安太后平生最喜爱闲食小吃,她不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个宫女捧著点心盒子跟在后
边;盒子里面各色糖果、糕饼饽饽都有,以便她随时取用。现在是午睡起来,正需此物,
所以很高兴,她说:“拿来我看。”
慈禧太后派来送克食的一个太监,就是李莲英的得意门徒李三顺,一张嘴能说会道。
他双手捧著食盒,屈一膝跪下,朗然说道:“奴才李三顺跟东太后请安,奴才主子说是宫
中新进来的膳夫,制了一百个饽饽进呈,说是让主子先尝尝味儿的。主子尝后觉得‘还不
坏’又说‘东太后最爱这一个,可不能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厨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笼,
专派奴才送来,请东太后尝尝。奴才主子又说:‘倘若吃得好,明儿再做了送来。’”
慈安太后听这这番话,高兴得眉开眼笑,“真正难为你们主子。”她说,“不用说,
一定错不了,我瞧瞧!”
于是李玉和揭开盒盖,只见明黄五彩的大瓷盘中,盛着十来块鲜艳无比的玫瑰色蒸糕
,松仁和枣泥的香味,扑鼻而来。慈安太后一则为了表示珍视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则也实
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诱惑,竟不顾太后应有的体统,亲手拈了一块,站在鱼缸旁边,就吃了
起来。
“真不赖!”慈安太后吃完那块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著。拿四个银锞子
,两个赏李三顺,两个让他带回去赏他们小厨房。”
等李玉和接过食盒,李三顺才双膝跪倒磕头:“谢太后的赏!”
“你回去跟你主子说,说我很高兴。”慈安太后又问:“今天,你们主子怎么样?”
“今儿个,光景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药,歇了好大一觉。”
“那才好。”慈安太后点点头,“回去跟你主子说,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嗻!”李三顺又磕个头,起身退下。
“早点传膳吧!”慈安太后兴致盎然地对身旁的宫女说,“吃完了,咱们串门子去!
”
这是宫女们最高兴的事,于是纷纷应声,预备传膳。
谁知未曾传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说头疼得厉害,要躺一会,接着便有手足抽搐
的模样。李玉和大惊失色,一面赶紧通知敬事房传御医请脉,一面到长春宫去奏报慈禧太
后。
“上头刚歇下。”李莲英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东太后得了急病。”李玉和结结巴巴地诉说著慈安太后的病情。
“只怕一时中了邪,别大惊小怪的!”李莲英说,“既然传了御医,等请了脉再说,
一会儿我给你回就是了。”
等李玉和一走,李莲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总管太监,神色凛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
未愈,如果为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张惶其词,就会动摇人心,关系极重,务必告诫太监
,不准多问多说。否则闹出事来,谁也担待不了。
当日戍时,也就是晚上七点钟,忽然内廷飞报出来,说慈安太后驾崩了。
除恭亲王公差在外,王公大臣一齐到内廷奔丧。赶进东太后寝宫时,只见慈禧太后坐
在矮椅上,宫女们正在替东太后小殓。大臣们看了这个情形,忍不住个个掉下眼泪来。只
听得西太后自言自语地说道:“东太后一向是个好身体,近来也不见害病,怎么忽然丢下
我了呢。”慈禧太后一边数说著,一边伏在尸身旁,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诸位大臣见西
太后哭得伤心,便一齐跪下地来劝解著,说皇太后请勉抑悲怀,料理后事要紧。
慈禧又用嘶哑而缓慢的声音说:“初起不过痰症,说不好就不好,简直就措手不及。
唉,”她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我们姊妹二十年辛苦,说是快苦出了头,可以过几年安闲
日子,哪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伤心,臣下亦无不垂泪“请皇太后节哀。”宝鋆答奏:“如今教导皇上的千钧
重担,只靠皇太后了,千万不能过于伤心,有碍圣体。”
“我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们尽心,这是‘她’最后一件事,该花的一定要花
,不能省!”
“是!”宝鋆将捏在手里的,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单递了上去。
皇太后之丧,恭理丧仪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员,共同拟定的名单是:惇王、恭王、御
前大臣贝勒奕劻、额驸景寿、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灵桂、礼部尚书恩承,最后一个是
汉人,刑部尚书翁同龢以光绪小皇帝师傅的资格,参与大丧。
“你们八个,照例著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著名单说:“我的意思,他也该穿一
百天的孝。”
“这可以另颁懿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明发’预备了没有?”
“还差叙病情的一段。”
“就这样说好了:初九,偶尔小病,皇帝还侍疾问安,不料第二天病势突然变重,延
到戍时,神就散了!”
宝鋆答应着,将遗诏的底稿交给了景廉,就在养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话,片刻
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一行一行,指著念,念到“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坤先,一切典
礼,务恤物力”,抬起头来说:“不必这么说法。典礼到底是典礼,仪制有关,不能马虎
。”
宝鋆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边,亲自动手修改,改为“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
抑损,至于饰终仪物,有所稍从俭约者,务恤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满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来。”
“是。”宝鋆答道:“已经派专差通知,昌平离京城九十里路,赶回来也快。”
这样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赶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贝勒载澂和载滢很快地回到了京
城。
一到京直接进宫,入隆宗门到军机处,宝鋆、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
片缟素,恭王见此景象,悲从中来,顿足大哭,哽噎难言。
二十年间,四逢大丧,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哭得伤心。宝鋆等人,一齐相劝。旗人家
的规矩重。澂、滢两贝勒双双跪下,连声喊著:“阿玛,阿玛!”好不容易才将恭王劝得
住了眼泪。
止住哭声恭王越想越感到慈安的暴毙太蹊跷,平日慈安一向无大病,怎么一生病,三
天不到就驾崩,到底是什么病,竟如此之凶?是不是有人做手脚……他不敢往下想,便抬
起头来问几位同僚:“到底怎么回事?简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来看!”
照宫廷的旧例,凡是帝后上宾,所有药房医案,都要交军机大臣验看。方子一共五张
,都是初十这一天的,早晨,一张方子,有“额风,痫甚重”的字样,用的是袪风镇痉的
药天麻和胆南星。午间则只有脉案,并无药方,脉案上说“神识不清,牙关紧闭。”未时
则有两张脉案一张说“痰涌气闭”,并有遗尿情形,另一张说:“虽可灌救,究属不妥。
”
傍晚一张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脉将脱,药石难下。”
“怎么只有初十一天的方子,不是说初九起病的么,前日的方子哩?”
“初九的方子没有发下来。”军机大臣宝鋆见恭王如此激动,深为不安,一边回答恭
王的问话,一边将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里面的角落坐下,沉着脸轻声警告:“六爷,
你可千样沉住气!明朝万历以后,宫闱何以多事?还不都是大家起哄闹出来的吗?”
“什么?”恭王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你说,怎么回事!”宝鋆跟恭王无所不谈
,也无所顾忌,当时便将慈安太后暴崩的经过--大部分是传闻,细细说了给恭王听,直
到小殓以后,他才得亲眼目睹。
“大概八点钟,里头传话:五爷、七爷、五房里的两位,”宝鋆指的是“老五太爷”
的两个儿子,袭惠王的奕详和镇国公奕谟,“御前、军机、毓庆宫、南书房、内务府,一
共二十多个人‘哭临’。到了钟粹宫请旨:进不进殿?教进去,就进去了。等我们一干人
进去之后,慈安太后已经小殓了。”
恭王听了宝鋆的介绍,心中虽充满种种疑团,第一个疑问就是莫非是慈禧加害的?但
转念一想,两宫太后两次垂帘共事二十年了,慈禧虽然喜好独揽权,但慈安一向以宽厚、
谦让为本,朝中的两宫太后从未发生争执和分歧,平日从表象看两宫太后也相敬如宾,如
何会突然加害东太后呢?他不能回答自己。他又转念一想,即使是慈禧太后所为,如果要
有什么疑点整一夜的功夫,慈禧还不料理得乾乾净?没有证据,不好乱生疑问,只好听任
慈禧的安排了。
李莲英出点子,用药物害死了慈安太后,本来有许多疑点,但出于慈禧的淫威,没有
人敢出面来追问究竟。于是,慈禧命拟的一道遗诏,便轻轻把一桩绝大的疑案掩饰过,连
那慈安太后的家族,也不敢问信。
从此慈禧太后在宫中,可以独断独行,慈安太后既死了,她第二步手腕,便是要除去
恭亲王奕䜣。恭亲王在王大臣中,资格最老,前次贺寿慈一案,虽对他的威风有所减杀,
但他面圣时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总叫人不舒服,何况他还常常和慈安太后呼成一气,和自
己反对;此人在朝堂中一日,自己就不能畅所欲为。于是她又常常和李莲英暗地里商量著
,要革去恭亲王的职。但恭亲王入军机很久,诸位大臣都和他通成一气;加之他办事又公
正,从没有失职的事体,想要去他,却无可借口。恰巧第二年中法战事爆发,慈禧太后说
他议和失策,把这个罪名全部搁在恭亲王身上,趁此时会,下一道上谕,对军机处来了个
大换班,趁机罢免了恭亲王奕䜣。自此,慈禧开始了个人独裁的时期。
原po注:“玉兰:您喝了鹤顶红炖人肉,能不疼吗?
我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说瞎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