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以中道：“二十年不见，原来你入了星宿派。”
那人冷笑道：“中原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当年星宿派中宫掌门予我
栖身之所，传我西宫统领。待我杀尽武苑之人，便是我西宫沦落回报之时
。”顿了顿，陡然声厉，道：“今日这甘泉楼里上上下下，除了我星宿派
之外，个个休想活着出去。”
众人闻言，俱各震慑，然而此时肃杀之气冷若凝霜，深怕一个呼吸大
了，便要打将开来，只得骇然五内，噤声瞠目。
只听关以中缓缓开口道：“不知武苑何时得罪了星宿派，竟要杀尽我
武苑？”
西宫沦落道：“一是私怨，二是公仇。私怨与你有关，公仇…自然与
两派效忠的对象有关。”
关以中愣了愣，兀是不解，只好道：“甘泉楼里不只有武苑的人，莫
要伤害其他不相干的人。”西宫沦落冷冷地道：“做哥哥的今日见着你心
里高兴，正想大开杀戒，还怕杀的人少了，不够为我助兴！”
关以中回望厅中，但见秦观药内伤颇重，薛荷与申子悟两人内功未复
，莫说单打打不过，便是统统联手起来，也未必是对手，再说堂堂一个西
宫宫主，身旁又怎会没有一两百个徒子徒孙助阵？要是真打开来，后果不
堪设想。
关以中正抿唇沉思、计较对策，忽闻百马撼地之声传来，心下大喜，
暗呼：‘援手到了！’
却听西宫沦落冷然笑起，道：“别高兴得太早，还未料是谁家的兵马
。”
街道上鲜血处处，路上行人早已四散奔逃。西宫沦落背光身影，昂藏
而立，看不清面容，负手正对厅门。
厅外风声飒飒，伴随马蹄顿地声之声传来，听得厅内之人心惊胆颤。
马蹄声尚在百尺以外，地板已开始震动起来。不过须臾，厅外马嘶声
已传遍闾巷，甘泉楼四周霎时给马匹层层围起。白川远定睛一瞧，却不是
武苑的人马。马上之人皆着白衣，便是星宿派西宫的派众。
关以中见此局面，神色凝重，望着地上思虑半晌，忽然说道：“大哥
，你身为星宿派西宫宫主，为星宿派做事，本是应该。只是…你我恩怨未
了，今日我即便给星宿派的人取了性命，也非你所为，又有何用？”
西宫沦落闻言，沉吟片刻，忽然低声笑开，说道：“你是要我跟你单
打独斗，拖得武苑援手到来？”见关以中沉默不语，又大笑开来，道：“
你这长计谋的心思，果真得父亲真传…不过你说的不错，我两之间尚有恩
怨未了，焉能教你死得痛快？好！你我先过手，只是话说前头，我西宫沦
落…今日无论是生是死，胜败一分，这群宫弟子们还是得杀将进来。”声
音宏亮，也是说给星宿派的派众知悉。
厅上一干武苑二辈弟子里，属申子悟官阶最长，谭青次之。申子悟恭
奉苑规，一切但凭苑公们做作主，在旁躬身垂手，仔细凝听。谭青却不顾
辈分长幼，出声斥道：“武苑难道都没人了吗？谁家本事厉害，还没个定
数。”
曾羁笃连忙低声劝道：“师姐，苑士辈里…还有申大苑士作主…咱们
听从吩咐便是。”
关以中道：“子悟，你身为苑士之长，怎可任由谭青这区区一名武苑
士胡乱说话、动扰军心？谭青，你今日逾矩犯上，便是子悟不愿罚你，回
京后，我也决不轻判。”
谭青一听，慌道：“关公教训的是，谭青知错了，还请关公看在弟子
为武苑办事勤快的份上，饶过弟子罢！”又转向申子悟，正要开口，申子
悟忙道：“无心之过，还请关公原谅谭苑士，不予重罚。”
关以中点点头，道：“扣俸三月。诸位苑公在此作主，便没你们小辈
说话的分。谁要再敢出声，回京且听军法严惩。”谭青闻言，悻悻然道：
“多谢关公…多谢申大苑士。”
关以中点点头，沉声道：“我与西宫宫主比武未决，此先谁再插手，
便是武苑自家人，关某也不再袒护。”语似教训谭青，只为抢在西宫沦落
动怒前，先一步挡下，以免他出手伤人。谭青听出话中之意，眉头一皱，
低下头去。
关以中回身对西宫沦落道：“大哥，就此说定，出手罢！”
西宫沦落冷冷一笑，说道：“可惜啊可惜，可惜弟弟你二十年的功力
，更可惜了这群人的眼睛。”关以中奇道：“什么意思？”
西宫沦落哈哈两声大笑，道：“当年父亲将四风心法传了给你，你苦
练了二十年的功力，转眼便要叫我全数窃去，这是第一可惜。”关以中一
听，神色大变，道：“真教你学会…”
西宫沦落道：“不错，就是金花玉顶神功。这群人三生有幸，能见我
使上一手，却也命不久长…这是第二可惜。”
关以中一听那“金花玉顶神功”六字，额上的汗水已不住渗出。薛荷
与申子悟二人兀自运功调气，这下听闻此言，竟难以平心，汗如雨下。
白川远更是惊讶万分，原来这当初使他在寒极山上给安罪的“金花玉
顶神功”本是奇邪内功之最，师父卞空但凡讲解内功精妙，总不恶其烦、
一再耳提，叫他手下十名弟子切勿修练此功。卞门十弟子虽没甚非分之想
，但总对此内功好奇不已，直想一窥其精妙之处。但见西宫沦落气度坦荡
，不似打诳，白川远本无意久留，这下却又想一探究竟。
但听关以中沉声说道：“你背离本家心法…却是进了星宿派，学会那
‘金花玉顶神功’了嘛？”
西宫沦落哈哈两声说道：“你且来试试，便知真假。”申子悟闻言，
也顾不得什么辈分，双眼顿张，起身道：“苑公…厅中领官阶的属子悟年
岁最轻，当由子悟首先御敌才是。”
西宫沦落笑道：“不自量力！区区十来岁小儿，纵有什么大苑士的头
衔，还不全到我西宫沦落的腹中？”哈哈大笑两声，道：“你真不怕，便
送命来罢！”
申子悟果真摇晃起身，面容无一丝畏惧。关以中见此，低声呼道：“
且慢！”只手搭上申子悟肩头。
关以中手劲奇重，申子悟给按在地上，神色惊惧，容貌痛苦，肩头不
住挣扎，张著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关以中低声喝道：“无知小子，你今日
出去了，叫他吸纳你这身内力，好反过来再与我过手？是也不是？”
申子悟红眼相视，激动地摇了摇头。关以中森然道：“量你不敢！”
将申子悟重重推出，飞出十来步远。
关以中回身对西宫沦落道：“我便与你当先过手！”西宫沦落冷笑道
：“很好！”说罢，只听得一阵风声裂响，厅里已多了个人影。
众人仔细一看，尽皆一愣，只见那人年约四十，白衣飘逸，剑眉朗目
，神容俊雅，竟与关以中有些许相似，但一双深邃瞳眸里，尽是狂性野气
，透送一股自负邪气，而满头灰发朝后随意扎起一半，发梢随风扬起，势
若狂人。
西宫沦落对众人冷冷一笑，随即掌心向上，朝关以中缓缓推了出来。
兄弟二人相隔二十年，这下咫尺相见，关以中难掩激动，顿时红了眼
眶。两大高手比拼内力，一忌心思不定，二忌气燄丢失，薛荷见他负手而
立，神貌全无迎战的模样，心里不禁担忧，忙出声道：“关老弟，若无必
胜把握，宁可自废武功，也别叫他长了功力！”北宫壁宿伏在厅后，听薛
荷这么说，小嘴噘起，暗地里给了薛荷一个白眼。
关以中道：“薛公放心，我自有分寸。”
却听西宫沦落道：“薛老这是忧心太过。你等今日便要命丧甘泉楼，
即便叫我长了功力，又何须担心日后相逢、技不如人？”
北宫壁宿听得此话，忍不住哈哈笑将起来，不小心推开窗户，一个觔
斗跃入厅中。她笑意难止，边笑边道：“关师叔，你这话说得真妙，这会
笑死我啦！这大胖子怕死怕得要命，装起乌龟来说这浑话。”
西宫沦落“嘿嘿”两声低笑，原来那声“关师叔”喊的是他。
白川远心想：‘这人也姓关，想来真是关以中的亲兄弟。而那北宫壁
宿、西宫沦落的名号，该是入了星宿派后另取的名号了…却不知这北宫妹
妹本来又唤作什么名字？’
薛荷眼见一名身子单薄的小女娃出言不逊，又称那西宫沦落“师叔”
，知她是星宿派的徒弟，心想甘泉楼遭星宿派四面包抄，武苑正愁没个办
法出去，妳这女娃不识好歹，自个送进武苑里来，正好将妳拿下，用来威
胁星宿派。
薛荷原是个险诈狡猾之人，方才替秦观药疗伤时，虽也出了一点力气
，毕竟不敢全力以赴，调息片刻后，已恢复近五六成。这下见对方是个乳
臭未干的女孩，简直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冷不防一个翻身，倏地跃起，
转眼已窜了上去，伸手便要来抓北宫壁宿小臂。
白川远心里大喊不妙，没想到薛荷对一个小孩竟毫不留情，只怕真抓
断北宫壁宿的手臂，连忙一荡而下，斜刺里飞了出来，当先拍落鹰爪。
白川远自得钟不合所传功力，内力不比一般。薛荷内力方复，遇着白
川远一股急劲，不由得望后震退了几步，又惊又骇，问道：“你是何人？
”幸没能认出他来。
白川远理也不理，回头问北宫壁宿道：“好妹妹，妳没事吧？”
北宫壁宿一见是白川远救了她，欣喜唤道：“狗屎儿！”上前挽住他
一只手，模样亲暱地道：“狗屎儿真厉害，快快替我杀了这只贪生怕死的
大肥猪！你要真能替我教训他，我保证，三日不叫你狗屎。”她一直记着
不能直呼“吾狗屎”三字，果然便省去那“吴”字不唤。
众人见她柔声撒娇，却是左一句“狗屎”、右一句“狗屎”，直是万
分不解。再去看白川远，见他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竟只是苦笑连连，一
点也不生气。
西宫沦落着眼打量白川远，见他一身寻常打扮，并未著星宿派四色衣
物，扬眉问道：“你是哪宫的弟子？”白川远摇头道：“小的不是贵派的
弟子。”北宫壁宿将白川远手臂摇来晃去，笑道：“他是我在路上收的仆
役，叫作吴…叫作狗屎。”史永春在四杰中生性较为豪爽，听她这么一说
，鼻息一冒，差点笑出声来。
薛荷一手鹰爪给震得隐隐作痛，自知来者功力不弱，抚住腕骨，斜眼
忿视。忽然灵机一动，对西宫沦落道：“宫主方才于厅外所说的话，可还
算数？”西宫沦落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哪能不算？”薛荷笑道：“好
。宫主言明在先，说这甘泉楼上下，除了你们星宿派的人，其余人等，休
想活着出去…是也不是？”
西宫沦落点头道：“不错。”薛荷笑道：“这叫狗屎的不穿星宿派四
色衣衫，方才又表明了不是星宿派的弟子…依宫主看，该如何处置才好？
”白川远闻言，大吃一惊，暗忖：‘方才不想多掀风波，没能趁机杀了这
姓薛的，没想他反将我一军…’
薛荷这里却是暗自得意，心想：‘这小子内力深厚，打得我这生狼狈
，实在不是滋味，便藉西宫沦落之手来杀了他。那小女娃貌似十分喜欢他
，定然要替他求情，这样一来，也好拖些时间，待那援军到来。’
西宫沦落略作思量，说道：“的确。这人非我星宿派的弟子，今日难
免一死！”
果见北宫壁宿睁大着眼，惊声道：“关师叔！什么一言九鼎？今日便
饶一人不死，少一鼎，八鼎行不行？”西宫沦落低声笑了几声，道：“你
要仆役，他日我替妳寻来便是。这人不是星宿派弟子，还是得死。”
北宫壁宿惊呼一声，急道：“谁说他不是星宿派的弟子…”回头看了
白川远一眼，挤眉弄眼，喝道：“你还不叫师父？”白川远愕然道：“师
父？”
薛荷嘿嘿笑道：“小姑娘，这狗屎想拜宫主为师，也当看宫主他愿不
愿意。‘师父’二字，哪是这么容易叫得？”
北宫壁宿着急向白川远道：“你这傻蛋！我要你叫我师父，可不是叫
关叔叔师父啊！”白川远愣了愣，心想自己这么胡乱拜师，“师父”二字
一唤，可对不住卞空，但又想自己受钟不合之托，连中原都还没踏上半步
，只求路上少生事，回头再向师父请罪便罢，如何还能顾虑太多？眼见薛
荷连番相逼，西宫沦落一对狮目瞧来，北宫壁宿擎指正骂：“臭狗屎，大
傻蛋，你叫是不叫…”白川远连忙“碰”地一声跪拜在地，朗声道：“师
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此话一出，众人均露出奇异神情，不想一个粗壮大汉竟对小姑娘这等
恭敬，只道北宫壁宿年纪虽轻，功夫已然高强，不由得惊讶出声。
薛荷见白川远毕恭毕敬地朝北宫壁宿称拜，更是惊愕：‘看这人神情
恭谨，拜师诚意，倒不似有假。方才又给这小女娃狗屎狗屎的叫…堂堂一
名男子，怎肯如此屈就？莫非这小娃的功夫更在他之上？’
殊不知白川远生性不存拘泥，若非此番拜师委屈师尊，使他犹豫半晌
，否则但凭北宫壁宿用什么难听的话骂他，他亦是笑笑以对，无甚介意，
因此这番躬身行礼，做来的确诚意十足，无半分做作。
北宫壁宿见白川远弯腰拜倒，脸露喜色，道：“好极啦！你是我第一
名徒弟，按辈分排来，得叫作‘北宫霹雳’。你是我北宫壁宿的弟子，也
是星宿派的弟子。他人要是敢伤你一根寒毛，便是同我北宫一路作对，也
是同星宿派上下作对。”忽然提高声音，对厅外喊道：“外头一干西宫弟
子听好啦！本姑娘今日收了狗屎作徒弟。这人虽不是你们西宫的弟子，辈
分却在你们之上，往后见着了，还得恭恭敬敬呼他一声官主、师叔，听见
没有？”
白川远大吃一惊，还不懂那“师叔”二字的因由，厅外一干西宫弟子
已齐声呼道：“恭贺壁宿少主，恭贺霹雳官主。”
星宿派以天上星宫为纲，划分成东西南北四宫。每宫里各有七星宿为
少主，每星宿里又有为数不等的星官为弟子。北宫诸宿各为“斗牛女虚为
室壁”七宿，“壁宿”正是其中之一，而“霹雳”为壁宿所领星官。众人
细想之后，恍然大悟，原来这身子单薄的小姑娘，竟是北宫七名少主之一
，当下又惊又奇，不知这名年纪轻轻的小孩，如何能当上星宿派北宫的少
主。
薛荷听说了北宫壁宿的称号，只怕连星宿派北宫的高手也来助阵，忙
陪笑道：“原来是北宫少主莅临…薛某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北宫少主别计
较。”
北宫壁宿瞧也不瞧，扭过头去，道：“偏来与你计较。”对西宫沦落
道：“关叔叔，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嘛？”西宫沦落道：“何事？”北宫
壁宿朝薛荷一睨，抬头笑道：“这只老乌龟贪生怕死，便叫他最先死，如
何？”
西宫沦落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待这事办完，第
一个要他的性命！妳好生在旁看着。”北宫壁宿嘻嘻一笑，道：“是。”
拉住白川远的衣袖，退到一旁。
北宫壁宿小嘴对上白川远脸颊，小声说道：“你瞧关叔叔那样笑…那
人得罪关叔叔，关叔叔待会铁定找他出气，叫他不得好死，他笑得愈开心
，待会下手愈厉害，那人可有得受了。”
白川远问道：“怎么西宫宫主都这么随随便便杀人的吗？”北宫壁宿
道：“这有什么？你想想，星宿海离中原这般远，怎地有人想到那儿去习
武？”白川远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道是中原仇家太多，待不下去
了？”
北宫壁宿笑道：“是啦，星宿派里多的是没地方去的可怜人，他们到
这来习武避锋头，他日再回中原，总是要杀人的，难道还让仇家好过不成
？咱们星宿派的徒儿别的不想，就只想着‘报仇雪恨’，否则练武不专、
功力不精，岂不败坏自个的名声？现在杀几个人来练功，又算得了什么？
”
白川远奇道：“星宿派里人人都想着报仇雪恨，怎么你也有仇要报吗
？”北宫壁宿闻言，登时脸色一沉，望地上出神半晌，轻咬嘴唇，点了点
头，道：“我爹妈给人害死了…师父把我救了出去，教我练武，为的便是
报仇…”神情哀悽，不似平常模样。
白川远愣了愣，暗想：‘原来她和十妹身世一般，生身父母都给人害
死了…我自小不知生父生母是谁，从来不为冤仇烦恼，倒还幸运过她…’
登时深感同情，便是想起北宫壁宿几次戏弄自己的情状，也不在意了。
薛荷见诡计不成，既不能藉西宫沦落之手杀了白川远，反倒又多生事
端，牙一咬，不再说话。却见秦观药下颔微抬，朝他努了努嘴。薛荷愣了
愣，瞇起眼来，朝秦观药缓步走去。但怕西宫沦落瞧出那里不对劲，边走
边道：“宫主与关弟此时是箭在弦上了，秦兄待在场中，要是絷绊住任何
一方，那可是大大不公平。”
西宫沦落道：“说的不错。快将这老鬼挪到别处！”薛荷手一挥，武
苑四杰齐上前来，一人捉住茵垫一角，将秦观药稳稳接去他处，薛荷连忙
上前关切数语，与秦观药悄悄说了会话。
西宫沦落回视关以中，沉声道：“场中再无他人，动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