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问喜 5 逝者难再
应双缇淡然道:“你那些江湖事,我也不想管。我只晓得无宁门可没有钱
养他。十几年前没有,现今依然没有。”
殷迟精神一振,道:“阿娘不必担心,他的生活使费我来想办法。阿娘请
看。”肩膀一动,甩下背上包袱,蹲身将包袱在地下敞开,登时光彩灿烂。
应双缇虽已是世事不萦于怀,亦不禁动容。但见银辉炫目、玉色生晕,更
有丝光流转,地下摊开来的银铤、铜币与玉器之多,以及数条丝质披帛织工之
精美,纵是往日她闺秀之时,亦不曾见过如斯大量的财宝一次聚集。她一点喜
色也不见,反而惶惑起来,向后微仰,似想离得那堆宝物远些,指著一地财富
,呆呆瞪着儿子,要他解释。
殷迟急急地道:“外面马背上还有更多,都是我凭借剑技,向各地贪官劫
掠来的。中原贪官骄兵遍地,我可以抢更多。还有土匪据山,山寨里的财库让
我潜入窃取,毫不为难。这个包袱,够不够让康大哥在咱们家住上三年五载?
够不够让咱们一家子人舒舒服服过一段好日子、把九命伯的娃娃养得胖胖的?
”说到九命伯的孩儿,想起自己无缘见到小师弟成人,声音微哽,忙低头望着
财宝,只怕让阿娘见到眼眶湿润。
应双缇冷冰冰的丽容终于露出了惊惶,道:“自然足够,可是无宁门怎容
得下这般多的财富?岂不令乡人起疑?”她身为无宁门之长,肩负满门安危,
再不是昔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个少女了。纤指向银铤一指:“这些银铤有中
原官府成色字样,民间严禁交易,又如何变卖?”
殷迟道:“咱们在关外,咱们是无宁门啊。这些江湖市井的勾当,哪一位
伯伯不能办理?阿娘何须忧愁?”
应双缇经儿子一言提醒,这才心神稍定。无宁门那批青派退隐之人,确然
个个精熟江湖生存、掩瞒耳目的门道,旁人不提,单说那位昔年在长安走街串
巷的郎中霍龄,便一定有法子将丝绸银玉尽数转手,换入实用的铜钱和粮食。
只听儿子声音有了些微笑意:“我在关内,打劫了不义之财,也便是靠了
伯伯们教的法子换钱,这不是太平得很么?”
应双缇舒了口气,殷迟只道她要允准,怎料她眼波流转,杀气忽现:“可
是你别忘了,康浩陵那人和他母亲,起初是谁引介来无宁门的。”
屋中静了一会儿,殷迟鼓起勇气,一句一顿地问:“设若…设若当年阿爹
和六臂伯一起平安地回来了,纵使妘苓女侠仍然自刎、以鲜血将康大哥荐入南
霄门,阿娘仍会起意驱逐康大哥么?今日仍会对他这般憎厌么?”
应双缇倏地抬头,口唇抿紧,单薄的双肩轻轻颤动。
殷迟语调不变,又问:“无论阿爹当年是否生还,阿娘可曾真心觉得妘苓
女侠是恶人、是江璟的同党?”
当年应双缇原只因巨创打击、心性陡变,而不容康浩陵留居。倘使殷衡未
死,倘使是那个豪侠心肠的少女应双缇作主,她会驱逐一名年幼孤儿,抑或为
了养育孤儿而甘愿节衣缩食?即便她依照妘苓遗愿,终于将康浩陵送往南霄门
,倘使心性依旧,她会不会在清苦的日子里省下几缗铜钱,过年时置办了新衣
,给孩子送去?
倘若问江璟,他觉得双缇妹妹会怎生处置这难题,当他眼前浮现小妹子俏
皮莽撞的身影,会如何作答?只怕他要说:双缇妹妹会用拙笨的针工,为孩子
缝一条和阿迟所携一模一样的汗巾,让孩子练剑时用!
殷迟道:“阿娘,妳可恨过妘苓女侠?我知道的,阿娘并不恨她,恨的是
命数,以及忘恩负义的大仇人。娘既然不曾恨他们母子,明白他们是无辜受累
……”牙一咬,冲口而出:“明白妘苓女侠与她夫郎,就如爹娘一般情深爱重
,今日对于康大哥,娘又何来怨憎?”
应双缇凝望炉火中不时飞起的点点火星,沉声缓缓地道:“嗯,你长大了
,有自己的主意了。”睫毛一眨,雪白的侧面却滑下一颗泪珠。不久,又垂落
一行泪。
殷迟别过头,竟不敢瞧娘亲的泪,装作只听见她责备的言语。“我从来没
求过阿娘什么,这一生或许便求阿娘这么一次。留住康大哥,别让他回关内,
中原风波跌宕,别让我和他的交情生了变量!”所谓“这一生或许便求阿娘一
次”,绝非滥情说辞;若无奇蹟,他已是命终在即,此事确有可能是他此生唯
一一次向母亲求恳。
应双缇自然并未多想。她慢慢侧头,珊瑚钗下柔软的黑发滑落肩膊,目光
定在儿子身上。那修长身形和秀致五官,多么像他的阿爹,却更瘦削、更黝黑
。记忆中,她不曾见过夫郎这般阴冷压抑,也不知是否年深日久记错了,可是
她确定儿子幼年练武以来,从来便是这神情。
“倘使当年阿爹和六臂伯一起平安地回来了……”应双缇咀嚼此语,眼前
似见到一个小小婴孩,似听见自己逗弄婴孩的笑声。在钱六臂急驰运回夫郎尸
身之前,这孩子曾是那稚弱婴儿,自己曾是一个爱笑的母亲。
——穿着羌族妇女好心相赠的陈旧兜巾,揹著那小婴孩,在灶下大呼小叫
地练著厨技,好教夫郎回来时大吃一惊。
何时开始,儿子不再伸出幼小手臂央求自己抱?她半点也想不起。阿迟五
岁练武以来,更不曾听他求索吃什么、玩什么。应双缇心中似有一道极细微的
暖流,轻轻地一震,把某道坚冷的防卫震塌了一角。一瞬间,她只想儿子回到
那个朝她伸出手臂的小小身影……
让她可以切切实实地,抱抱他。
逝去岁月,已万难再复!应双缇骤地回神,把头转了回去。刚刚被母性暖
意融化了微微一角的心,随即冷却。世间岂有什么美好留得住?逝去便逝去,
来不及珍惜的便抹煞了罢!
她泪不再流,道:“我答允了。此事便说到这里。你去我屋里取仇人名谱
过来。”
殷迟悲喜交集。喜是自然,悲却是因他自知,强留康浩陵的手段不免卑鄙
,朋友之义竟要出到这种下策以维系,实为荒谬。默然收拾了地下的财宝,负
回背上,便开门出屋。
应双缇在身后忽问:“你所说的风波跌宕,指的是若不阻止康浩陵,他会
为西旌办事,妨碍你报仇,是么?”
殷迟背心一热,愣住了不敢转身。应双缇道:“你第一次从关内回来,曾
说起结识了康浩陵。当时你说他若为西旌赤派办事,一定杀却。是不是你阻止
不了、又忍不了手杀他,才要家里人替你绊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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