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问喜 3 赤子心声
康浩陵很快地发现人群中一个歪戴毡帽的老汉,唯有他的气质与余人不同
,杀气并不外显,却亦透著异于常人的果决。老汉笑吟吟地望着殷迟,手中赫
然是一卷书。三人一路西行借宿,这物资匮乏的边地,就连日用器具也常有短
缺,何况书籍这等全无实用之物?那老汉不知是何身份,居然卷不离手。突然
省起:“ 阿迟说过家里有个大夫,喜欢读书,看来便是他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黑脸瘦子突然大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一个在外边玩
野了不回家的臭小子。”
殷迟大声回敬:“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在家里偷生了娃娃的大马猴。”
侍桐听了这大为失礼的问候语,又惊讶又好笑,弯月般的笑眼闪了闪,要瞧瞧
殷迟和那人相见更有何后话。
那瘦子从人群中窜出,身法矫健。殷迟同时窜步而前,他特意抑制画水剑
轻功,使的是家传身法,灵巧之外别具一股鬼马趣味,倒像是杂耍艺人,与那
瘦子竟极其肖似。两人奔近对方,搂紧了便是一阵怪叫。
那瘦子又叫又骂,眼里却是闪亮的喜意,突然推开殷迟,在他头上拍了好
几下:“臭小子,臭小子!在外面野的时候一次比一次长,下次回来,你九命
伯连孙子也他娘的生了!”
殷迟嘻嘻笑着挨钱九命打,心内悽酸:“但盼无宁门人福寿绵长,我却等
不到九命伯生孙子那一天了。”
侍桐舒了口气,掩住嘴笑了起来,原来那黑脸瘦子便是背兜里这小娃娃的
爹。她乍见众人,更是忐忑。以她“翻疑庄”大丫鬟的身份,一群庄稼男女本
来又岂会令她有丝毫怯场?可是这里是情郎的家园,那些人便是情郎的亲人,
倘若自己要和殷迟终身厮守,便决计不可让那些人有丝毫的不满意……
殷迟向康浩陵道:“我家里人多,眼下天寒地冻,全站在这儿挨个儿介绍
也不是办法,兄弟失礼了,晚上喝酒时再一一引见。”转向无宁门人,朗声道
:“各位伯伯、伯母,这是小时候在咱们无宁门住过的康浩陵。”康浩陵抱拳
为礼,状貌极尽恭敬。
此言一出,原属西旌青派的无宁门人尽皆耸然动容。他们的家眷一怔之下
,原有的细碎交谈瞬间静下。
头戴毡帽的书生正是霍龄。他站上一步,问道:“康君是南霄门…南霄门
下?”
殷迟还想饰词解说,康浩陵已点头道:“正是!晚辈是妘门主恩师的关门
弟子。”
众人原已关注,这刻更寂然无声,齐向康浩陵凝目以望。
这姓康的后辈与他的母亲妘苓,当年是江璟托付入无宁门的,卒因妘苓自
尽,以刻有自己姓名的长剑为托孤遗物,这孩子便被应门主遣家奴送去了南霄
门。昔年从青派退隐而来者共计十九名,其中郭青律和殷衡已逝,至今犹存一
十七人。刹那间,那十七人中,好几人心头均浮现庄园西方那一片荒寂稀疏的
白杨林,那是无宁门墓葬之处,唯一的外人,便是妘苓。
然而那十七人真正在意的不是妘苓,而是康浩陵果真投入了南霄门下,便
有甚大机会与李继徽一脉有所往来,从而与赤派有瓜葛,甚至,已然身在赤派!
霍龄不动声色,背起双手,又问:“康君一直总在南霄门?至今未变?”
康浩陵觉到众人的静寂极不寻常,自他们现身时已可感受的杀气,益发凝
聚。他昂然答道:“我等武林人物,岂有变改师承的道理?一日便是终身!”
霍龄微微一笑:“自然,老头子糊涂了。咱们这等人不算什么武林中人,
可失礼了,呵呵。”说著看了众人一眼。
应双缇将康浩陵送往南霄门,非存善意,除了为无宁门节省养育孤儿的开
支,更有让康浩陵在妘渟座下自生自灭之意。应双缇本非心计繁复之人,此事
亦曾和无宁门人商议,自然什么也说了出来。众人均知:妘渟若欲报复康氏一
脉,以康浩陵为棋子,又或设下长远陷阱加害,全属应当。在这批由杀手退役
的无宁门人眼内,妘渟再如何残酷地报复,再如何绝弃舅甥亲情,亦不值得挂
怀。
可是康浩陵显然并未遭害,也并未被逐出门墙,然则他与西旌赤派之间,
定必关系密切!
康浩陵只觉那阵杀气陡然大盛。无宁门的女眷仍茫然不解之际,那一十七
个男人,十六个手持各式农牧家生的村夫,以及手执书卷的霍龄,从各自疏疏
落落的位置,默然向前站了一步。
青派的刺客,原来便是持任何物事亦可杀人的——即使手中无物,未必便
不能置人于死地。何况庄门内这背负长剑的少年,由身姿可见剑术造诣极高,
可能身怀赤派的格杀令。
康浩陵并不畏惧,却也知决计不可和殷迟的亲人动武,一见众人上前,自
然而然退了一步,一则是晚辈的礼数,二则显示自己并无敌意。瞥眼间,只见
方才笑面嘻嘻的“大马猴”钱九命,正朝自己偏头而睨,再不见一丝滑稽神气
,冷利目光透著狠劲。
事态至此,连侍桐也感觉到气氛异变,心下生寒,怯怯地向殷迟靠了过去。
殷迟却已大声道:“诸位伯伯,你们想多了。阿迟知道你们担什么心,我
自会好好解释。今次我领康大哥前来……”忽然一怔,放低了声音,叫道:“
阿娘,妳出来了。”
康浩陵一凛,侧头望去,正中央的泥屋步出一个姿仪秀雅、容颜苍白的丽
人,年岁不及四十,缓缓越过众人,站到了院中雪地。白衣、白肤、白雪,完
美融合无界,直似雪中精灵,黑发上却别著一支光润艳红的珊瑚钗。
雪地里,泥屋前,有一批煞气盈面的“村夫”,有一群携儿带女的朴实村
妇,独独只有那丽人气质出尘,步伐和立姿无不毕显教养,孤冷的面孔掩不住
娇柔可怜的风致。
——因为她是昔年三湘女侠杨杞蓉爱若掌珠的甥女,曾是琴棋书画皆精的
闺秀。
一见那丽人,康浩陵胸口如受轰击,眼前一花,孩提时的远忆、“旦夕楼
”狱中的恶梦一齐冲入脑海,他不由自主地一拱手,躬身深深下拜,脱口叫出
连自己亦大感意外的称呼:“阿姨,妳是照顾过我的那个阿姨!”
那丽人长睫掀了掀,冰雪般的目光向他凝注。
康浩陵直起身,双手不自禁地恭敬交叠,仍作行礼状,叫出来的话却热情
到逾矩:“多谢阿姨命人送我到南霄门拜师。每当我想起小时候,我便也想起
阿姨的。太好了,真的是妳,真有妳这个人……唉,可让我又见到妳了!阿姨
别来无恙?是妳,是妳……”陡觉众人目光齐集自己身上,自己实太失态,脸
一下红了,硬生生忍住下半句:“在那片大草原上,是妳叫我向一棵树叩头,
拜别娘亲!”
应双缇侧过纤弱如纸的身子,不受他的敬拜,冷冷道:“我没照顾过你,
南霄门拜师也是令堂的主意。你来做甚?”
康浩陵被她的冷漠一挡,霎时怔住,退了一步,讷讷地不知所对,仿佛那
寒霜般的言语是一道冰墙。
殷迟心下暗叹,却不便出言替他圆场。康大哥先前的热情他固然拦不住,
阿娘的冷漠,更是他生平最熟悉、最无能改变的,更何况康大哥母子当年是江
璟恶贼引介而来寄居?
康浩陵窘迫难当,注视应双缇片刻。众人只道这不速之客就此知难而退,
甚至拂袖出庄,未料康浩陵突然重新踏前,思亲之心令他热血满胸,朗声说道
:“我来拜祭先母!我的母亲,南霄门妘苓娘子,葬在无宁门,做儿子的十余
年也没能祭过她一次。我有很多话想跟母亲说,所以我来了!”
他语声宏亮,令众人错觉仿佛在泥屋间回荡。他心中一路牵挂者如是,说
出口来便如是。那份赤子的诚挚孺慕,竟具有令在场诸人无法反驳的力道。
应双缇大出意外,身躯微震,神色也似受了触动,随即回复面无表情。实
则她虽因殷衡未亡人的身份被拥上门主之位,却殊乏临事应变之才,不知如何
处置这少年才是,若叫众人围上,又顾虑儿子站在他身旁,颇有回护之态。
霍龄咳了一声:“他仍在南霄门下。”意谓须得留意此人与赤派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