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尽欢 9 长歌痛醉
殷迟趁著醉意,什么也豁出去了,跳起身来,踱开两步,大声道:“不,
不是有什么不便。我本是无宁门复仇的一把剑,我离家愈久,愈想得透彻。你
是我朋友,他们若不真心看重我,便也不会看重于你。”
康浩陵“嘿”的一声,走到他身前,道:“多大的人了,又犯这孩子脾性
。咱们在成都城外杀文玄绪时,我记得你带着一块你阿娘给你的手巾。那不是
因为你阿娘惦记你么?有那么一块手巾,你还不够么?我,我想要我娘给我缝
一块手巾,都无法如愿!”
殷迟在朋友面前原难自制,此刻醉眼里看出来,司倚真也不再那么遥不可
及,不怕在她面前出丑,苦涩地道:“那时你问我,阿娘疼我不疼?我现下回
答你:我若报不了仇便毒发身亡,真不知她会怎样看我。”
司倚真耳听康浩陵连声劝慰,心下愈来愈是悚骇:“无宁门上下竟对我师
父恨成了那样?殷迟之母,那位应阿姨,本是师父青梅竹马的小妹子呀。她欲
置师父于死地的恨意竟如斯之烈,连亲生儿子也认为她只要复仇、冷落亲情?”
“师父对无宁门那些人,虽不像殷叔叔和他们生死情义之坚,却亦是打从
心底的思念。从小我听师父说了多少他们的事蹟,什么霍龄大夫书不离手呀,
钱老六跟师父一样不善言辞呀,我心里一直把他们当作未曾谋面的伯伯。那些
人,那些可亲的伯伯,师父日夕牵念的妹子……却将殷迟教养成了一柄自暴自
弃的复仇之剑!”
二人书信相答时,殷迟痛吐心声的手迹浮上眼前:“小子固有枯鱼之痛,
而无鲂𫚈为侪,濒死于岸,谁人相问?”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
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与自己貌似同龄的这少
年,所怀的忧戚直比暮年病残之人更甚。
康浩陵按住殷迟肩头,道:“往后之事谁也说不来。眼下你好好的没死,
无宁门好好地在等你回去,这便行了!就算你终于离家飘荡,最多不过跟我一
样。有我们这两个朋友,江湖上你还怕什么?”
殷迟只觉一股热血自心头遍漫全身,望了一眼倚坐酒坛的司倚真,见她明
眸丽色映着火光,向自己一笑;转回头来,是康浩陵期盼鼓励的眼神。他亢声
道:“好,我不怀忧丧志,咱三人这一刻没死,能共饮这一坛酒,我殷迟这辈
子什么也够了。”
司倚真抬起一只手指,笑道:“我说咱们还漏了一个好朋友。可惜他就算
接到邀约,晓得殷迟在这儿,多半是不肯来的。”
康浩陵道:“妳说话别拐弯儿,是哪位好朋友?”司倚真笑道:“你的黎
老兄啊。”
康浩陵哈哈而笑:“不错,他被阿迟砍过一刀。那时在‘旦夕楼’火场,
我和他可也是生死相搏,阿迟能得手,还是因为有我夹攻,他要见怪,便连我
一起怪了罢。从李曮手里救我那次,他和阿迟又可说是联了手,他自己都不知
道。”
司倚真道:“那次是我瞒了他。后来想想,他一听是你被囚,哪怕是跟妖
魔鬼怪联手,他也必然肯去。”
康浩陵神驰西方,想起自己和黎绍之在黄花驿切磋“旦夕篇”,一刀一剑
从正午打到黄昏的豪情;又想起彰义军大营夜战,二人联手拨打箭矢,着火箭
枝漫天飞旋的盛况。他望向殷迟,冲口道:“若不是——唉,不提也罢。”
原来他好生感慨:若非殷迟攻打旦夕楼时杀了不少北霆弟子,以黎老兄的
性子,那一刀的仇怨如何不能揭过?若非结下门户血仇,如今事过境迁、恩怨
移换,黎老兄一定愿意和咱三人喝酒。这番感慨他险些说出口,幸而他只是性
子直,倒非愚蠢,连忙缩住了后半句。
殷迟却问:“妳提起黎绍之,还有什么用意?”
司倚真心想:“此人甚是机敏,虽未必及得上师父和我,但他对于我的性
情,实有几分了解。”她天赋聪慧,心声自然亦不自谦。说道:“我从北霆门
盗抄了一份门人师籍,载有上代弟子的赏罚纪录,里面有你爹的英勇事蹟,你
或者有兴趣一观。而逆徒纪录中颇有一桩奇案,北霆门封锁不漏,我从未听人
说起过,好奇得紧。”嘻嘻一笑:“我忝为北霆门的假弟子,便很想打听打听
。”
康浩陵道:“因此妳想到让我去问黎老兄?”司倚真点了点头。康浩陵又
道:“他现下是青派总教头,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妳把那份师籍给我,下
次一见到,我立刻拿出来问他。”
殷迟打岔:“不成。那是盗抄的纪录,你堂而皇之拿将出手,司姑娘当即
被冷云痴打三十大板、逐出门墙了。”
康浩陵笑道:“瞧我笨的。真妹,请妳教我几句套问的说辞,别让黎老兄
知道是妳偷抄了便是。”
司倚真再度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你啦。”
司倚真由看似漫不在乎的嘻笑转为沉静,康浩陵浑然未觉异样,拉着殷迟
坐地,捧起酒坛摇了摇,幸喜尚有些许,呼道:“今夜这坛酒不许剩下半滴。”
殷迟醉意虽深,酒兴未减,也叫道:“若有剩余,罚咱三人明天再冒险去
打一坛。”康浩陵忙道:“没有剩余,才更要再打一坛。”
殷迟道:“既然要回无宁门,我来歌一曲,你们一定没听过,是西域人赞
咏雪山的。”挥动剑鞘、轻敲酒坛,纵声而歌,唱的不再是昔年所唱那些伤别
离之诗,而是吐蕃人豪壮开朗的歌谣。康浩陵和司倚真生平从未到过苍茫野阔
的西域高地,听他歌声,真有烈风刮面、四望无际之感。
康浩陵即将前往“喊冤谷”,兴奋得面色发红,在歌声中抓住了司倚真的
手:“雪山草原,我这就要见识到了。来日我一定带妳去瞧瞧!”
殷迟唱罢一曲,道:“此途西行,先至黄花驿,然后蜀道分手,咱们要一
路喝过去!”
司倚真终于开口:“正是。就像是…像是来日再无机缘那样地痛醉一场。”
康殷二人豪兴慷慨,竟未听出此言不祥,就连心思纤细的殷迟,亦因沉醉
于眼前良时佳刻,而忽略了司倚真的弦外之音。康浩陵道:“一场怎么够?日
日都要这般尽兴。”
殷迟却道:“此去咱们都别醒了罢,一路醉过去,那就叫做只醉一场。”
康司二人齐声叫好。
于是殷迟又唱起了羌人的山歌,小小的林中空地,霎时变了云深雾重的险
峻山谷。康浩陵、司倚真掌拍酒坛,与他应和。司倚真藉著醉意,不再害臊地
轻推康浩陵,要他唱关中歌谣。康浩陵嘿嘿一笑,唱起从义父亲兵那儿听来的
小调,他歌声殊乏训练,唱不了关中歌谣高亢悠长的调儿,喝多了酒、嗓子更
沙,脸一红,忙央求司倚真接唱。
司倚真巧笑倩兮,接了一曲江南女儿的采莲谣。接着,殷迟唱起回鹘人的
牧歌,调子华丽繁复。喊冤谷附近本是多族混居,这些各族乡谣,都是他自幼
听惯了的。牧歌的味道诡秘之中别有风流,饱含异邦情味……
倘使一人一生只能醉一次,三人的选择,便是此时此地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