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行诡 7 两心隔阂
却说黄昏时刻,他在岐王府武德殿闹了一场,推知上官骏并非叛徒,心中
一宽,便即趁著宵禁之前出府,扬言去明斧大狱面见义父。众亲兵无不熟知康
公子的性子,说一绝不是二,见他发了一阵脾气后直冲出府,皆不疑有他。就
连李继徽听了禀报,亦道两人不曾在半途相遇是因康浩陵抄了近路。殊不知,
康浩陵扬言是假的,抄近路却是真,是听从了“翻疑庄”家丁指示,一出王府
,不往西北方明斧大狱而去,反向南行。
过了二个坊,在一条横巷的巷口白杨树梢,即瞧见其中一条树枝上以麻绳
绑了一条柳枝。这般布置,不会是旁人无意间所为,更无可能是风吹所致,正
是约定聚首的暗号。
他仰望树梢,莫名地忐忑:“我这就要见到她了。倘若对质之下,她仍不
承认骗了我,我怎么办?倘若她承认骗了我,有很坏的阴谋,我,我又怎么办
?”
远处击鼓咚咚,四方坊门纷纷关闭。这声音、这景象,他自幼已听了看了
十多年。鼓声中、暮色里,一个淡紫微蓝的身影从树后转出。
康浩陵胸口掌心一齐热了起来。但见司倚真一袭雪青色上衫,远天的夕阳
残晖泛过来,映出衣上些许幻彩,淡紫中有着浅翠;其下是一条月白裙子,裙
幅甚阔,每当那条缠着织带的纤腰一动,便扬起淡淡的蓝色光波。
他久已不曾看见司倚真穿着北霆门玄袍以外的服饰,久已不曾揽拥她起伏
有致的娇躯,而这身衣裙,偏又格外衬出女儿家的柔美!
她向他直直地走过来,姿态平常,亦就是平常那样地仪态雍容。天色虽是
甫入夜,他眼中看她却似天际晓星。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累积了许多时日的疑忌之意,无端端地瓦解冰销。
脑际却有个声音在竭力呼叫:“不可大意!”
司倚真走近前来,浅笑道:“你呆呆地瞧什么?我又没有变,依旧是这个
人。天黑啦,快带我去城里没有巡城兵的地儿逛逛。”多日不见,她古怪本性
依旧,说的是正事,却非要用不正经的语气来说。她在关中混迹这段日子,口
音学得不咸不淡。她聪明精细不亚于乃师,学人口音的天份可就差远了。
康浩陵一震,回过神问:“妳已派了人去救阿迟?”
司倚真“嗯”了声。康浩陵道:“明斧大狱是大岐第一重狱,非同小可,
妳派的是什么人?”
司倚真只答:“必定能救出你阿迟兄弟的人。”
康浩陵道:“要是累得妳家的人手被捕或送命,那绝不是良策——啊哟,
妳不会又把黎老兄扯进来了罢?”
司倚真嗤地笑出来,“你担心得糊涂了,康大哥。殷迟砍过黎绍之一刀,
杀过北霆弟子,黎绍之为了你,谁也愿意救,就是殷迟他绝不会救。”心想:
“黎绍之若知晓青派别院的毒症是殷迟所引起,倒是有可能代为攻入明斧大狱
,去杀了他。”
康浩陵更是不解:“妳究竟派什么人去劫狱?”
司倚真却催道:“快走,咱们必须不断地在城内移行。”身子微侧,让康
浩陵看见她背上的包袱:“我带了干粮清水,今晚权当是提早过上元节,不宵
禁,咱们游玩达旦,只不过满城的人都在睡觉,这节只有我们在过呢。”
康浩陵见她一派轻快,冲口道:“宵禁没什么,其实咱凤翔府也有‘鬼市
’……”
司倚真喜道:“好呀!快带我瞧瞧去。可惜我们不宜露相,只能远远望着
。”
康浩陵则暗自懊恼:“我跟她说这些不相干的做甚?”脚步由不得自己,
竟就那样跟随她的指示,带着她在城内东拐西绕,最终匿身在这坊墙之前。
他猛然揭穿司倚真师徒的伪装之后,等了良久,但觉身畔一无动静,略感
忐忑:“我是不是太急着把事情戳穿了?倘若他师徒确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欺瞒
我,我这一惹怒了她,她临时改动布置、不救阿迟,那便如何是好?又万一,
她当真心怀恶意……”
一正一反,一忧一惊,他脑中的两个声音正大兴辩论,忽听司倚真微微哼
笑一声。康浩陵顿时忘了自己要忍着不瞧她,也忘了追兵已远、此处已无灯光
,立即转头去望,只望见一片漆黑。
却见黑暗中闪出一星火光,火光随即扩大,是火星子燃著了火折,接着便
有一只秀雅惹怜的纤长小手举起一截蜡烛,凑着火折点燃。微弱烛光映出一张
明丽无俦的面容,那面容却挂著尖锥似的讥诮表情。
康浩陵语气甚冲地问:“妳笑什么?”
司倚真冷笑道:“西旌上任大头目的徒儿,现下用西旌的易容术给你改装
,好让你天明出得了城。”手一伸:“拿着蜡烛。”
康浩陵无言以对,只有接过蜡烛,傻傻地举著。
司倚真又道:“别举得太近脸面了,当心烧融了我师父精心打造的皮假面
。否则就算你立刻进岐王府西旌总署去偷,也偷不著一模一样的妙玩意儿。”
康浩陵无奈,依言把手中蜡烛降低了些,满脑子想着如何顶撞,却早已过
了斗口的良机。
司倚真从包袱中取出假鼻、假额、胶水等物,抖开了在康浩陵面上比划,
似在思索怎样贴敷于他脸。康浩陵瞥眼见到一张较阔的假人皮,司倚真却将之
放过一边,好奇心起,嗫嚅著问:“那个,是什么?”
司倚真浮起笑容,一眼也不看他,自语道:“今趟离北霆门离得匆忙,只
带了男子用的简便易容之具,险些想不出法子闯那一关,幸而包袱中还有这幅
宝贝,让我装得光头。”
这话只把康浩陵听得疑问满腹,那一关是哪一关?装作光头又是所为何来
?脱口问道:“那一关——”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明知司倚真是故意吊他胃
口,省得自取其辱。
但觉自己额头、鼻尖,被司倚真搽上黏胶又复撕下,折腾了半天,又刺又
辣好不难受,汗毛也不知被拔了多少根。康浩陵曾得她敷药治伤,深知她手势
灵巧已极,那是上等人家千金深闺刺绣的手艺,绝无可能黏几张假皮也黏不好
,眼下这样做,岂非故意折磨他?可是自己毫无易容本领,又不能不由得她在
自己面皮上肆虐。这种疼,比之动武受伤另有一番难忍之处,康浩陵只有不断
吐纳,勉强挨著。
司倚真在烛光下,见康浩陵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发红,更有几处皮肤肿起
小疙瘩,险些没把皮撕破,才抿唇冷笑,使出真功夫,十指如抚琴般轻捺,瞬
间为他黏好了假鼻假额和假面颊。假额、假颊黏上时,她一阵拈弄,打了几个
皱折,便显得这张面孔年纪略老。
她心中在说:“我不能让你的臭驴头被砍,可是若不叫你受点皮肉之苦,
我还是真儿么?师父知道我一味忍让,也不会开心。”
康浩陵不需拔剑照影,也知道自己面貌已然大有不同。他曾被殷迟改装容
貌,然而无宁门所传的手艺又怎及得上江璟亲传?正寻思:“我现下不知是个
什么人?”面前晃来一叠粗纸,司倚真低声道:“背熟了。”
接过一看,赫然是户帖等物,记载某地某氏、年庚若何、家有若干人口田
地、前来凤翔府办某事云云,与赤派出行通关所用者几无二致,自然便是“翻
疑庄”的伪造之作了。
康浩陵问:“那么妳出城时扮作我的什么人?”
司倚真淡淡道:“我不是你什么人。你我分头出城,城外会合,谁也毋须
照应谁。何解你认定我一定要扮成你的谁?”
康浩陵低声重复:“妳不是我什么人……谁也毋须照应谁……”此言似无
心、若有意,令他益发不是滋味:自己曾为她的欺骗多么心寒,怎料事情一揭
,自己还来不及发作,这姑娘吃不得半点亏,竟抢先表现得生份了?或许,他
师徒俩俱是这般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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