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碎壶 7 残酷心事
凤翔府明斧大狱外，冬雨又落，雨水落在重重把守的兵卒甲衣和长枪长刀
上。天地间灰濛濛的，比之那日李继徽温酒审问殷迟的天色，灰云的墨色更加
深了。
此一机要大狱位在狭长府城的边沿，难入更难出，攻入已属艰难，即使劫
狱者突破防卫跃入地底，即使在地底能够一路冲前，亦终不免为地面武力居高
临下，轻易制住甚而格杀。
地底囚犯，则更难以上攀逃狱，一线生机只是掘地道通出城外。然而除非
他们有王渡在生时的方位计算本领，又有天留门器械挖掘宽阔地道、巧积废土
，否则也难以在不通气的窄小地道中，支持到守卫较松的城外。
地牢走道之底，“未”字号监房里，殷迟四肢和腰间铐镣以及颈中铁枷，
均由铁链系在墙中。
他身子半斜，半作踞坐，睨著监房门，在最屈辱污秽的处境中，姿态极力
展现轻蔑。身前的铁栅栏外酒菜香气阵阵，在牢中半饿半饱了多日的他，闻著
只是冷笑。断霞毒症恶化以来，他食欲逐渐下降，虽仍会感到饥饿，却竟似连
饮食的乐趣亦不复有了。
监房门口两旁肃立亲兵，再外层的石阶下才是基层狱吏，不经传召，不得
走近监房前面这位贵人的身畔。饮酒之人著的乃是武士便装，背朝监房，幽暗
灯火下，殷迟只看见他扎著牛皮窄袖的手腕不停起落，为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
，酒兴甚高。
在地牢重重严关尽处怡然饮酒的，正是亲自等候劫牢的李继徽。
殷迟道：“你在等谁？我没有朋友，亲人也不会知道我在此，你谁也等不
到的。”
李继徽四望一眼厚实的墙壁，忽然答非所问地道：“你刺杀王渡时，如何
放过了我？”
殷迟道：“这有什么好问？我留你性命时早已说过，我还拿不定你我之间
的恩仇。说得更明白些，便是你和我爹之间的恩仇。”
李继徽语带讥嘲：“你想报仇，想为青派那批叛徒出一口气，你说的亲人
便是他们罢？可是你却不知道应不应该杀我，岂不荒谬？对殷衡的格杀令是我
下的，西旌中人不过奉命行事罢了。结果呢，你在岐蜀两地仗剑横行，杀西旌
的旧人，连南霄门也阻你不住，你杀光了赤派和青派那些奉命行事的，怎地就
放过我这个元凶了？”
殷迟口唇一动，想说：“我没有杀青派别院的西旌旧人，只是下了毒整治
，好利用他们而已。”此事与大岐不相干，李继徽更不会去向蜀国的北霆门泄
漏，坦言亦无妨，但眼前提起却也无谓，便不出声。李继徽自然看不见他的异
样。
“我自问自答罢！你和我义子是至交，你根本不能杀我。”李继徽道，“
你行刺王渡时不杀我，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审讯你后，本来我也信你所
说，你是为了先弄明白殷衡和我之间的恩怨，才寄下我的命。这两日一想，我
突然懂了，其实你当日是想杀我的，可是碍着我义子，却下不了手。”
殷迟眉毛一耸，倏地握紧了拳。
李继徽品酒轻叹，夹两箸腊汁肉吃了，又道：“你本不知我是康浩陵的义
父。可是浩儿那个直肠子，和你刎颈相交，一定跟你说了不少南霄师门和我府
里的事。你又不是笨蛋，你这一生，日日夜夜都在留心有助于报仇的线索，听
了浩儿所言，恐怕老早已疑心我便是他义父。只是你自己也不敢承认。”
李继徽目光老辣，言语犀利，戳穿殷迟长久自欺的心事，殷迟霎时茫然！
李继徽咂咂嘴，他知道殷迟瞧不见他正面，也不知是否以此声响故作藐视
之态，笑了笑：“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没有朋友。如你这般乖戾残暴的性子，
天下也唯有浩儿那样以真性情度人的愣头娃，才愿和你结交。你一生孤寂，舍
不下和他的交情，一直在拖延杀我的日子。”
——再没有一番言语说得更透彻了，埋藏三年的真相，就此被这二段冷嘲
血淋淋地摊开。
殷迟对这位靖难节度使说不出是佩服抑或憎恨，沙哑著嗓子道：“李节帅
说得可真透彻啊。”
李继徽呵呵笑道：“因为我也从来未有过真正的朋友，不过原因和你很不
一样。可是我却从不乏人为我卖命，你阿爹便曾死心塌地为我卖命。”
殷迟冲口问：“你和他不曾是朋友么？”
李继徽头颈微动，似想转过去面对殷迟，却耸耸肩，又夹了几口下酒菜吃
，才道：“你阿爹最喜欢交朋友，据我从旁探知，昔年在长安，市井商贩也有
不少是他匿名结交的兄弟。有意思得很，他为西旌营办伙食，屠户菜贩，都不
知结交了多少。可是他不曾真正懂过我。我不需要朋友。”
殷迟道：“嗯，你需要的只是棋子，哪怕让他叫你大哥，仍是举手可弃。”
李继徽停顿片刻，才冷冷道：“会这么说的人，也不懂我。行啦！现下说
这些早已迟了。无论你决定杀我了没有，你已再无机会下手。”
殷迟胸口重遭一击，脑中一句又一句的自我疑问，汹涌而起：
“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一剑在手，我杀不杀他？如他所说，我杀了那么
多赤派老人，毒虐青派之人，却独放过颁布格杀令的元凶，岂不荒谬？可是我
听了他言语，始决定杀他，难道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日前我企图逃出生天、上
‘翻疑庄’报大仇，竟说出要用江璟首级换我暂时性命的允诺。我怕了他什么
？为了什么？殷迟，你为了什么？”
混乱愤激之下，体中毒质又隐隐欲动。他一惊，正要向李继徽说些什么以
转移心思，忽然地牢通道口传下一阵骚动，但听得有人大喝让道，狱吏布鞋脚
步声匆忙让开，佩刀与革带撞击之声飞快接近。两名亲兵奔至李继徽身前，便
急着禀报，话声重叠，二人对望一眼，一人道：“报节帅，帅府中有事！”另
一人急忙道：“报节帅，岐王府有事！”
李继徽皱眉道：“先报岐王府的事。”
那亲兵道：“康公子强硬闯入府，就和上次一样，无人敢拦——”
监房中铁链大响，是殷迟一震，跳了起来。他脑中轰的一声，瞬间全明白
了：“李继徽不放我也不杀我，原来是用我作饵。他在等的劫牢之人是康大哥
，他认为康大哥对他不忠，要引康大哥入彀！”
从前他曾暗思，但使有朝一日康浩陵和李继徽、赤派、南霄门全翻了脸，
便再无容身之所，不得不和他一起做亡命之徒，更不会阻隔他向赤青二派之人
下手。然而此际若再问他，是愿康浩陵来救，抑或不愿？他心意已变。
他已深深明白了康浩陵的为人，亲睹康浩陵遭师门斥逐的落寞。康浩陵不
会因为亲人误解他，便反身绝情出走，只会苦表赤诚，不畏烈火焚身。很久之
前，兄弟俩谈论李继徽和殷衡的旧事时，康浩陵已清楚说过，宁可为忠义所累
。若果再失去了父子之情，康大哥的心智会为之崩溃的。
看重一个朋友，不是要他不问后果地并肩，是要他事事圆满、逍遥自在！
——殷迟似乎有一丝庆幸，在断霞毒引致的入魔之中，自己原来良知尚存
。“康大哥，你千万别来，千万千万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