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碎壶 6 怪奥榜文
数日之间,大岐凤翔府城中,东起扶风、西至陈仓的府县镇村,各地官署
、里正专用的榜示墙上,撒遍了一道特异之极的文书。
此文告经层层官署用印,由各地官府僚吏、公差或里正的仆役张贴,真实
无讹。偏偏看不出最早是由哪一处衙署颁布,只知来自凤翔中枢,却又不是岐
王府的诏书。
最特异的,是文书内容简直不可索解,比之最艰涩的灯谜更加诡怪多倍,
又不似胡族语言,倒像是有顽童将书上文字瞎拣了一些出来,乱抄于纸上。竟
不知是颁给何人看的?
“多得乌则苦居式胡,
洛各何官麦轨欠格,
物质尧久己诣兵矩,
书古入分方武吉羊。”
这日在陈仓驿,聚观百姓的窃窃私议声中,一个背缚长剑的赤袍人打马自
西而来。此处刚刚由蜀国进入大岐境内,那赤袍人在马背上一愣:“官署发布
了什么文告,那么多人在看?”看众百姓神情,不像喜事也不像噩讯,倒像在
议论一道深奥难解的元宵灯谜。“可别是凤翔又出了什么事才好。”下马步近
,穿进了人丛,抬头一望文告,登时震得呆了。
文告之中的句子,什么“多得乌则苦居式胡,洛各何官麦轨欠格”,百姓
不明,就连各级官署也不明白,可是曾在西旌赤派见习的这赤袍少年,如何不
懂那是赤派的隐书?
以韵书的切音为本,字字拆为切音书写,首先颠倒词语次序,其次倒转文
句次序,这是最浅的一种隐书写法,亦即文书内容仅属“初等”或“初中等”
机密。句数与真实情报句数相等,较易破解。高等乃至最高等的机密如何写法
,他并不曾有机会学习。
赤袍少年康浩陵犹记得,最早教给他隐书的,便是有份害得他被赤派大头
目所擒的邱述华。
“阿迟在凤翔府‘明斧’地牢?他落入了……咱们的重犯地牢?阿迟被关
在我大岐最严密、囚禁最重罪犯的大牢!这太离奇了!他没有落入韩浊宜之手
,却怎么会被义父所获?”
蓦地里心念大动,李曮审讯他的重大罪名一一欺上心头:
“不,一点也不离奇,应当之至!唉,唉,这下事情全乱套了!李曮认定
我附从逆党,并勾结一名天留门剑客,那剑客伤上官骏在先、刺王渡师傅在后
。李曮又一口咬定我之所以知道常居疑的事,是因为我和江庄主以及那个天留
门剑客同谋,要夺取黑杉令——四处为祸的天留门剑客确实是有的,我也一直
找他不出,可是李曮认实了他便是阿迟!只因我就识得这么一个使画水剑的好
手!”
“一定是李曮抓他的。可李曮又怎么抓得到他?那日阿迟和侍桐在祁山突
围,射毒箭重伤他的不是韩浊宜么?不是因为上官骏背叛,他为了应付‘昊雷
剑’,才中了暗算么?韩浊宜抓到了他,干么献给我大岐?”
他此行东赶,原是为了向李继徽禀报上官骏勾结韩浊宜之事,陡然间这道
文告映入眼来,但觉内情变化奇诡,超乎自己和侍桐的揣测。“难道这通文告
是假的?”他目光匆匆在文书左下搜寻,但见一个又一个朱印,都是自己从小
在义父府中看惯了的形制。况且榜示墙距官署不远,署外有公差站值,岂容伪
冒文告混淆视听?
康浩陵忽然一扬手,拍了一下额角,自骂:“蠢才,这是赤派隐书写成的
,什么也能造假,隐书却不能。”关心则乱,他被殷迟落入岐国第一等重罪大
牢的消息震撼得一时糊涂,回过神来,迅即转身,奔回座骑之旁,一跃上马:
“不管发生了什么,万事都须赶回凤翔才有分晓!上官骏的事还是要向义父禀
报。”
在鞍上坐定的一刹那,又想起途中所遇怪事:“‘翻疑庄’的家丁十万火
急追上我,言语古怪得很,捣什么鬼?据说他们一站传一站,用特殊的鸽儿传
讯,又问了侍桐我走哪条道,这才把我截下,叫我……进凤翔城后:‘千万不
可按照少侠原本意志而行,务请于相约之地等候通报,否则有误大计。’他们
又在玩什么阴谋?”
“可是他们却又发了那般重的誓,说什么‘小娘子以举家性命担保,少侠
听从咱们的安排,只有更快功成。若少侠执意而行,后患无穷’……她,她明
知我听了如此重誓,无论怎样也难以拒却,她已经向我撒过谎,这次难道不能
又是一番谎话?可我偏偏——”
座骑原已向东,康浩陵尽管心念紊乱,催马却毫未犹疑,直驱出了陈仓驿
。“唉,那对师徒耍的把戏,我永远看不透!”
“阿迟却怎么营救?义父信了李曮的推测,真把他当刺客了……”
一驰上城外的大道,猛地一个念头闪入心间:“那隐书,那隐书……是写
给谁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勒定了马,浑身泛起一阵森冷。
“乡人们看不懂,那是自然,可是奉令传递这文告的各级官吏也不应该懂
得含义,却盖了印。任谁见了都莫名其妙的这通文告,递到了陈仓,此外还不
知在大岐境内多少地方贴了出来,却不曾遭到拦阻。也就是说,官员都知道是
凤翔发出的重要文书,看不懂也得照发。只有岐王府和义父两边发出的文书,
才有这等大权。”
“懂得写、懂得读隐书的,普天下只有赤派中人。哪怕是江…江庄主,乍
见到如今的隐书也是不明白的。邱述华说过,十多年前西旌大事发生后,隐书
写法便彻底改了。所以那文告难道是要周知各地‘蛛网’,说已然捕获了刺客
?这算个啥名堂?没有道理啊。”
——除了赤派中人,普天下还有一人,懂得初级隐书的写法。那便是康浩
陵自己。
他胸中一阵重击,身躯突然一软,险些伏在了马背上,一手用力撑住了身
子。“义父特意发这通文告,为的是告诉我,殷迟被押在‘明斧’地牢?义父
广发文告,针对的是我!要引上钩的,是我!”
“因为我从李曮大营中逃走,义父为了把我捉回去,才出这一招?义父利
用我和阿迟的兄弟之义为饵?义父啊,你要见我,何时传召都行,我只愁没有
机会晋见,孩儿这不正是奔凤翔去么?我为的就是见你啊,义父何至于出此手
段!”
他面色难看之极,喘了两口气,眼前浮现久违了的义父面容:比自己更加
黝黑的肤色、不怒自威的凤眼、杂着些许银丝的浓眉,那是他不问所以便全心
信任仰望的慈父,一股坚毅又回到胸中,支持他昂首挺起身躯,双腿一夹马腹
,重新起行。“不,不是义父,一定是李曮那个小人!”
“他是彰义节度使兼赤派大头目,轻易便能让义父准他便宜行事地颁发文
书。对,一定是这样的。他没让人写殷迟的名字,只写了‘画水剑’。就像他
们那些人一再向我逼供的,他们认定,使画水剑的阿迟,便是使画水剑杀了王
师傅等人的刺客。哼,可恨李曮是岐王之子,尊我一辈,无奈只好叫他阿叔,
否则救出阿迟后,看我不痛打他一顿?”
翻疑庄家丁那些古怪的说话,忽然亦有了意义:“少侠听从咱们的安排,
只有更快功成。若少侠执意而行,后患无穷!”
——那文告才颁布多久,家丁怎能未卜先知?不,是真妹料到的。她又怎
能料到捕去阿迟的不是韩浊宜而是李曮?咱们大岐的事儿,连我都不清楚,有
什么关窍是她看得出而我忽略了的?
“误会也好、恩怨也罢,此行须作一切了结。我要回凤翔府——我要回家
!”
长剑坚硬地贴著脊背,赤袍在腿间拍打,都是他在道上经已习惯之极的感
觉。冬山枯树之下的黄土大道,归家的马蹄声一路向凤翔府敲击过去。
陈仓驿被远远抛在后方,乡人解不出那张文告的意思,早已散去。康浩陵
则已牢记它解密之后的句子:
“画水剑客,作恶多端;已系‘明斧’,不日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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