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碎壶 5 时兮奈何
李继徽道:“你身为西旌赤派大头目,一边奉我之令,去追索富国强兵之
方,要把河东军釜底抽薪,毁了他们的邪门秘丹,夺了他们的利器供应和矿土
来源。”
李曮索性不再回话,微微冷笑。
李继徽顿了顿,“另一边却趁著父王年事已高、身体欠安,向父王进言,
要父王考虑于晋王称帝后,上表朝贡,甚至说可以替父王拟表,保证不失了身
份——”双拳一握,陡地暴喝:“你这赤派大头目,是这样当的!你这彰义节
度使,嘿,进攻退守,左右逢源,哈哈,可干得真好!”
李曮高声道:“小弟做错了什么?义兄自己也说进攻退守、左右逢源,小
弟自然知道那是你讥刺我的言语,可又何尝不是大岐自立之途?”
“怎生自立,倒要请你替为兄开导开导!”
李曮再忍不住,也站了起来:“当前河东声势,大岐如何与之明抗?赚取
信任、隐忍负重,说不定还能多封几座城池,人口粮草一足,私下炼制兵器、
来日举事,诸事岂不更易?”
若非家内生了如此巨大的嫌隙,涉及岐国气运,以李继徽之性情,世上已
无事可令他失控,连义子的背叛尚且不能。这刻竟尔手拍栏杆,连声怒喝:“
荒谬之极!你劝说父王时,是要他隐忍负重么?所谓假意称臣,是我和王渡师
傅商议过的!来日举事,是我李继徽的主意。你的盘算却是从此俯首朝贡!气
势一衰,往后还有什么振兴的余地?你在我跟前,于天留门之事不过作假虚应
,白白耗费人力物资,这便免了罢!”
李曮道:“我以为不然!若大岐得暂时保全于乱世,待晋军灭了朱梁,咱
们少了东面之敌,民间得以休息,气势却也未必便衰。”
李继徽怒极反笑:“不错,朱梁指日将灭,可是李存勗还想要两川。你接
掌大头目以来,当已阅毕有关伪蜀国的宗卷罢?日前咱们才探到了什么?”
“你是说,晋军出了乱子、丢了粮仓,那才使得韩浊宜借青派之手诛蜀帝
、控蜀京的阴谋临时撤销。那又如何?”
李继徽道:“他何必绕过咱们去打西蜀?只要咱们一降,那还有不跟咱们
借兵借粮的?咱们被伪蜀国夺去的城池,顺水推舟地取回,本来挺好,岐蜀之
间的城寨多半会封给咱们,那是怀柔之计。然而伪蜀国一灭,两川大部地方必
为他们直辖,加上东面再无朱梁阻隔,咱们不过成为他国中一块小邑,苟且偷
安!”
李曮大声反问:“若无晋军之助,咱们又能收复几座被伪蜀国夺去的城池
?”
此言正击李继徽的痛处,亦是岐国十多年来的痛处!一时之间,李继徽无
言可驳。
他凭著一股意气,誓不投降李存勗,更唯恐岐王李茂贞年老志衰,接纳了
李曮的进言。可是当前岐国腹地狭小如斯,加上西北方党项等外族势力渐大,
又无法外图发展,岐国实在经不起长年与远征的战事。收复失土之志,何年得
偿?
他郁怒难伸,似有一言不便出口,回望李曮毫无愧色,终于骂道:“你劝
父王朝贡,又不敢向我吐实,所作所为自相矛盾,全为了你贪生怕死。”
李曮笑了几声,重又坐下。“惜生谋福,与民休息,并非我一人的贪生怕
死。”忽然醒悟,问道:“所以你方才要我先去传赤派命令,你信不过我了?”
此言问出,李继徽哼了一声,院中静寂了半晌。
李继徽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睨著李曮,肃然道:“你我所争之事,是对于
大岐国运意见相左,不应损及咱们西旌赤派的主从之份和同僚之谊,并不妨害
你我兄弟之义。我有什么信不过你?”
二人争执正烈,李继徽怒容犹在,李曮不意李继徽陡地讲出如此宽容忍让
的言语,不禁一呆。倘若李继徽继续声色俱厉,直认不讳“我便是信不过你”
,甚或是露出抽换赤派大头目的意思,他也有抗议的法子,却怎料李继徽一句
话又把兄弟同僚的份义抬将出来?
只听李继徽续道:“你听好了,那件事关涉甚大,时刻不能延挨,我才要
你先办妥了。我预料到你我免不得为父王上表的事争拗,这一拖延,你再去传
令赤派草拟文书,送王府盖印发布,又得多长工夫?刺客还杀不杀、该抓的人
还抓不抓了?自然要缓急有序。”
李曮作声不得。他历练远不如李继徽,李继徽起初统帅西旌时,他尚未降
生,其后李茂贞封岐王,权势滔天,西旌使得诸镇胆寒时,他李曮亦不过是个
养在岐王府的小娃娃。是以,李继徽人前恩威齐施、人后翻手云覆手雨的厉害
,他从未曾亲见。
他固然知道这位义兄不易对付,当真说僵了,仍措手不及,从李继徽翻出
他向岐王秘密进言,到怒斥,再到片言转圜,无一不是突然之极。最后这几句
更是说得诚恳无比,倒像他若执意反脸,便是不识大体。
李继徽盯着错愕万状的李曮,道:“怎么,你与为兄在国策上意见相左,
便连我这义兄上司的话也不服、不信了么?”
李曮又呆了一会儿,方才他为了激怒李继徽,故示从容,此时有气也无从
发作了,只好道:“不,不,小弟怎么会?”
李继徽摆了摆手,似已倦乏,道:“今日议事,且尽于此。那件事太大,
也不是你我在这儿僵持便能决定,还要看父王的心意如何。”忽然冷笑一声:
“家事多忧,国事又将如何?”
李曮寻到这下台阶,起身正要告退,听了这句意兴萧索的慨叹,心中一动
,道:“小弟一直担心义兄难以割舍慈念,那…那道布告文书,还下么?”
李继徽淡淡地道:“你几时见过我收回成命?”
李曮大喜,却不便表露,领命而去。却听李继徽在身后说道:“这院子里
东西忒杂乱了。请兄弟把亲兵和下人召进来,扫一扫地罢。”
李曮莫名其妙,心想院中整洁之至,更无多余落叶,怎么突然要扫地?便
应了声,回头张了一眼。
只见李继徽顺手解下佩刀,连鞘砸出,泥罏上的酒壶、酒碗,应手而碎。
他再一脚扫去,那具使用经年的旧泥罏飞向栏杆,在坚木包铁的栏杆上亦自撞
得碎裂。廊前院里,顷刻间散满了瓷片和陶土块。李继徽吐了口气,拂落袍面
残留的雨滴,大步走向后宅去了。
亲兵进院时,互相闲谈著道:“方才不知是不是两位大帅吵架了,一下子
摔碎了这整副酒具。节帅平日不摔东西出气的啊?”“可不敢打听,可不敢打
听!”“行了,快叫人来扫干净了。节帅回头见院子还是脏乱,可要把你的脑
袋也砸碎了出气。”
“也真奇怪,我记得这副酒具老旧得很,我刚来时,便见过它。帅府里数
不清的漂亮酒具,不知节帅为啥总喜欢拣它来温酒?这下可算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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