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受审 7 亲笔缉令
李继徽自然绝未料到,江殷二人出走后,殷衡以自尽之法,命绝江璟之手
,钱氏兄弟及应双缇等人早与江璟决裂为死仇。江殷两家纵有后人,亦断无可
能合谋来害他。他只记认被背叛的恨:江殷二人于一夕之间,留下令牌同时消
失,殷衡更带走了钱氏兄弟等青派得力部属。
自是西旌元气大挫,种下一年之后遭蜀王王建策动而分裂的要因。随后,
江殷二人成功避过追杀,还杀了宋晏思等赤派精锐。
邱述华的密报之中,并提及如何破获康浩陵勾结江璟的内幕。此事玄之极
矣,密报受限于篇幅,仅作简述。李继徽摇了摇头:
“西旌规矩,若遇大反常情之奇异事证,必详报事证蒐集之缘由。缘由必
以‘时、地’为经,‘人、言’为纬,与事证一同呈报。”嗤笑骂道:“邱述
华那瓜皮,被浩儿出的事吓傻了,竟没遵守规矩,真他娘的该罚。要不是他在
浩儿身边还有用,哼……”
这“时、地为经,人、言为纬”的规矩,亦正是江璟所立。如此则可查证
讯息来源,不致被流言所误,更可防敌人反间。江璟自己擅使情报攻防的反间
计,这条规矩便相当要紧,李继徽当年对江璟赞赏有加,命令赤派探子恪遵。
这时随口而出,连他自己也不知,是想起了或没想起立此规矩之人?
“韩浊宜在韩城渡口与某一批武林人物会合,受其护送逃离,姓韩的人脸
可真够广的。那些武林人之中,有人十七年前在松州城北,见到江璟和殷衡,
记得江璟使‘回空诀’的威势,是这般认出了浩儿使剑的劲力……”
密告康浩陵偷练“回空诀”的,是什么门派?邱述华毫无头绪,密报更是
语焉不详。“什么凭空入屋、平地钻出?写的什么鬼话?”
李继徽只看明白了几个关键:“在韩城的根据地,那些人调虎离山、将剑
术高的浩儿引开,然后凭空入屋,去向邱述华告密。他们那么做,显然是为了
替韩浊宜进一步开脱,离间浩儿与赤派的关系,好教邱述华再不信任浩儿,一
场搜捕不了了之。”
“浩儿出屋寻不到敌踪,凭他如今的武功,多半搜出了潜伏在外的蒋劲虎
。蒋劲虎不会说是奉我令保护邱述华的,我本来打算,万一邱述华查到浩儿甚
么事,浩儿恼羞成怒,对邱述华动手,也会看在师兄的面上作罢。可是浩儿自
己会想,他会怀疑邱述华……他会怀疑到我身上么?那些人这么一扰,竟把蒋
劲虎暴露了。也罢,天意如是,天意如是!”
“邱述华是浩儿在赤派之中最信任之人,为此我转调他主持‘右一上一’
支署。浩儿对邱述华吐露习练‘回空诀’的来龙去脉,是他自己与江璟往来的
铁证。韩浊宜的说辞尚须调查,但与江璟往来一事,浩儿无论如何无法否认。”
“我听了妘渟门主言语,心下有些松动,这才安排邱述华去浩儿身边。我
下这一著,全为预防万一,自己都笑自己多疑……”
——不成想,这万中之一的事果真发生。浩儿便是恨我暗中调查他,自己
也洗不清干系。天意如是,我没有做错。
李继徽叫进亲兵准备笔墨,吩咐顺便供酒。那亲兵见节帅兴致好,高高兴
兴地布好酒具。李继徽自斟自饮,听着研墨声音,面上仍是淡漠。墨磨好了,
亲兵润了笔,黄藤纸在李继徽面前铺开,他提起蘸了朱砂的笔,望着空白的纸
面,蓦地里怔呆了。
他译解密报、推测案情,乃至心中草拟密令,一直淡然若素,甚至有心思
笑骂邱述华的违规,仿佛案情只是关于一个普通手下。他只没料到,自己的镇
定是震惊到了极处所致,并非镇定而是无边的空虚。
生平曾在空白黄藤纸上,以朱笔写下多少西旌内部赏功罚罪的命令,前一
次他这般踌躇,已是十七年前,颁布对江璟、殷衡的终身格杀令。
年轻的亲兵依照规矩,背过了身,寂静的厅中,良久没听见落笔声响,他
只觉奇怪:节帅用令永远果决之极,倘不是速速写好,便是急不可待而传召账
房来代写,因为节帅毕竟是军人,不太耐烦动笔。几曾有对着纸张半天写不出
一个字的?
李继徽又呆了片刻,双手按著纸一分,将之裂成两半。他旋即下笔如飞,
半张纸写的是:“尔续行监视,毋使失其踪迹,与李曮会合后,即捕押之。蒋
劲虎行藏已露,可遣其自归支署。另,查察告密者属何门派、缘何与江殷结怨
。”
另半张纸写:“李曮克日会合‘右一上一’头目,康浩陵到案后,亲审。
”想了想,又在“审”字下添了一行字:
“……其私通江殷二叛共刺客之罪,及谋黑杉令之嫌!”
※
既入大岐境内,康浩陵再毋须取道荒野隐匿行踪,在驿道上任座骑撒开四
蹄,向西南方直驰。一路经过昌宁、富平、三原,在这三地的驿站均与邱述华
的人接过头,每次对方都告诉他“尚未得到韩浊宜的消息”。离开三原时,他
不禁疑惑:“韩浊宜在天留门的护送下,当真飞天遁地去了?”
在皮筏底下装设橹桨机关、协助韩浊宜飞速逃离的那批潜水之人,他在渡
口当日一时想不到是何方神圣,全因被器械效能的特异景象惊呆。在马背上一
回想,自然醒悟:定是天留门的人手无疑。即使并非天留门直系弟子,亦是他
们所收编的江湖散人。犹记得自己刚刚出道,在成都府外遭文玄绪所领导的一
批江湖怪客两度袭击,那便是天留门外围的势力了。
过了三原,康浩陵更是归心似箭,预算路程,加上喂马及食宿的时辰,不
需两日即可驰入凤翔城门。心想,邱述华一时半会搜不到韩浊宜无妨,到了凤
翔有义父和王渡师傅主持,定教韩浊宜及一批怪人撞入天罗地网之中。
他勒马放缓脚步,从怀中抽出邱述华交待的路线图,才发现邱述华要他转
往北方、沿另一条驿道走一段,绕经梨园、土桥,然后在土桥折而南下,却不
让他走大道直行的武功、扶风等地。
他微微一愣:“邱大哥不要我走直路,是不是长安与凤翔之间当前形势不
好,要我避道而行?没关系,自然听他的。”
乱世之际,形势一日数变,他虽一路并未见到侵略战事,但想邱述华的消
息总比自己通达,便欣然拉马转西北,朝土桥方向而去。一个时辰后便进入奉
天北边的三杨镇,赤派在这座小镇有个临时驿站,乃是今日午时用餐喂马、与
邱述华手下接头之处。
他并不下马,在驿站门前俯身伸出木鞭叩门。临时驿站把守人手较少,为
防敌人侵入埋伏等变故,按照赤派习惯,访客叩门时并不离开座骑。
门内传出暗号回应,康浩陵应以暗号。如此一来一往三回,门板打开,迎
出两个人,一个作揖道:“康少侠,邱君命咱们在此迎接。小人是谢海。”
康浩陵唤道:“是谢兄。”另一个已走到马旁,躬身道:“座骑请交给小
人去喂罢。我是海谢。”从康浩陵手中接过了缰绳。
康浩陵不禁莞尔。赤派中低位份之人使用假名乃是惯事,这“谢海”、“
海谢”两个名字,显然只是拣了两个姓氏,便宜杜撰成一套哥俩好。也就不囉
嗦称呼,随谢海进了屋。
屋中陈设简陋,唯有一条小几与一张布毡,还飘着屋外马厩的气味,但乡
下地方的驿站本多如此,康浩陵丝毫不介意。
几上已有几个浅碗、几旁一桶清水,康浩陵饮水时,脚步声响,海谢从屋
后进屋,竟提了把酒壶:“康少侠,照上头的吩咐,此去下一站便是凤翔,不
再停歇。上头说康少侠可以放松了,又说康少侠听见没有那人消息,心情一定
不好,交待咱们准备了酒,还吩咐要筛过了的。康少侠先喝着,我去备饭菜。”
康浩陵大失所望,问:“依然没有那人的消息?”他们所说的“那人”,
自是韩浊宜一行。谢海、海谢二人同时摇头。康浩陵疑道:“我多兜了这一圈
,怎么还搜不到那人的行踪,难道他真上了天、入了地不成!”
谢海道:“那人是谁,我们不知道。关于那人,上头只传话说‘没有消息
’,我们能回报给康少侠的也就是这四个字。”这二人均是说话表情木然、动
作简单利索,面对李节帅的义公子时带着卑恭,是赤派低阶探子的常态。他们
与小头目邱述华不同,康浩陵一个半是外人的身份,也不应跟他们搭话或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