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受审 6 冷笑天意
邱述华失望地应了,思索道:“原来如此,那么你也不知殷衡及钱氏兄弟
等人是否在他身边、他势力多大、有多少手下可以抵敌咱们的追捕了。嗯,你
这一年行踪多在西蜀,原来江璟胆子不小,常出没于西蜀,看准了咱们在伪蜀
国的蛛网不密。”
康浩陵听见“殷衡及钱氏兄弟”,顿时想起师父与义父密谈,师父那一句
:“十七年前那江殷二人,谁都看走了眼……”问道:“殷衡、钱氏兄弟,那
些又是什么人?”话出了口,方想起蒋劲虎的忠告,已来不及收回。
果然邱述华扫了他一眼,问:“你问我什么?你没见着他们?”
康浩陵此时惊魂略定,不平之气涌上,道:“你道我又是明知故问么?你
我共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你竟不明白我的为人!”目光不自觉变得锐利,止不
住地打量邱述华脸身,若非仍当他是兄长,只怕已一拳挥出。
邱述华对他的怒激质问听若罔闻,接着又问了他一些细节。康浩陵既说江
璟是独身外游、对他传功,邱述华便不去问他学功夫的事情,专注盘问江璟师
徒有无交办过他什么。康浩陵心念一动,又想把江璟师徒托他协助寻觅“黑杉
令”之情说出:
“韩浊宜诬蔑我的说辞,难道反而是线索?他师徒俩受巨大利益所诱、暗
谋夺取‘黑杉令’,于是拉拢我帮手?那又何必假称是为了义父和岐王?”
如若把江璟师徒想得极为邪恶,便只有一个原因:“只有借口说为了大岐
的振兴、义父和岐王的周全,我才会拚命去为他们办事。”取得黑杉令之后,
康浩陵便无用了,韩浊宜诬陷他取得黑杉令后将背叛岐王和李继徽,这何尝不
能是江璟师徒的计画?
想起真妹或许如此狠心的利用自己,康浩陵心痛如绞,几乎为之断肠,但
他并未放弃刚刚的一线善念与希冀:“也许真妹是无辜的,她师父另有别情。
黑杉令的事,待我私下去找他们对质,暂且不要惊动义父和赤派罢!”
他定一定神,对邱述华的问题,便一律推说“不曾交待”。邱述华反复盘
诘,直至外头坊内打更的声音传来,二人才惊觉这番问话已有整整一个时辰。
邱述华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明日你上道,咱们搜捕韩浊宜之计不变,这
且来说说你驰马的路途安排,我好遣人跟你接头。”
康浩陵体力健旺,未觉疲累,心中却似已历劫千般,说起话来竟也有些虚
脱:“你还愿意信我,要助我捕拿韩浊宜?”
邱述华道:“不错。”康浩陵精神一振,趁机再下请求:“我方才所说的
一切,请邱大哥一定别向凤翔呈报。等韩浊宜落网,须请你替我想些招,怎样
向义父禀报,才不至于引他误会于我。”
邱述华道:“当然!我答允了你的。我听你的确受了奸人的欺诈,人心险
恶,你这老实家伙可算懂了?”
康浩陵心中一松,突然间他觉到自己面部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寻常,在脸上
一抹,才发现自己是在笑,牵动了面皮——他太久不曾有笑容,竟因此对笑的
感觉陌生!上一次喜从心底的放声大笑是何时?现下只得这一丝自己也不明白
的笑,苦涩无尽!
清晨,他牵马出了韩城,一跃上马,照着与邱述华约定的道路驰向西南。
在他身后,邱述华的信鸽放了出去。
信鸽来自韩城另一处里坊,康浩陵根本不知韩城内有赤派的鸽房。信鸽足
上缚著信筒,筒内书信密密麻麻,以一套化繁为简之“阴书”,详尽记述康浩
陵昨晚吐露的一切。他传授给康浩陵的阴书乃是化简为繁的切音,用以扰乱敌
人判断,康浩陵始终不知还有另一套暗语写法。待凤翔方面将此密报翻译、还
原为通顺文字,篇幅即增长,连语气亦维妙维肖,便如一纸供状。
这是第二封紧急密报,第一封于昨日已送出,康浩陵在屋内等候时,邱述
华便在鸽房书写第一封密报。密报内语气亦是维妙维肖,不过,肖的是韩浊宜
的语气,记述韩浊宜在黄河渡口所告的康浩陵两大罪状。
一般信鸽飞行之速,与马匹奔驰相去不远,但这是传递顶级急报的信鸽,
飞行是奔马两倍之速。马匹需要依循道路,会受阻于房屋山水,信鸽路线则海
阔天空。两只信鸽一前一后,将康浩陵亟欲拦截的消息,越过他一人一骑,送
到了凤翔。
※
是李继徽拆开了信鸽足上的信筒。
他独自待在王渡丧命的偏厅之中,凭著王渡遗留下来的阴书总集,亲手逐
字解译密报。当时军头少有识字者,他却粗通文墨,否则,昔年与江璟论交,
也就不能酣醉共歌王右军的诗作。
李继徽见到魏州探子与康浩陵擅自作主、命邱述华发出“赤杉小令”追捕
韩浊宜,只微微哼笑。单是此事,他不但不会重罚康浩陵,还会教导他往后如
何当机立断、便宜行事。长篇密报里,唯有三个词语怵目惊心:黑杉令、画水
剑、回空诀。
李继徽领导西旌三十年,竟至这刻始知:当年江就还献上那枚光泽沉暗却
隽永的精铁片、提议可作为西旌号令信物,有一个富强的大秘密并未坦诚相告
。江就还已死,当时的大头目神蛾月姥已死,不知秘密是怎生传下来的。今日
只能肯定晋王谋士韩浊宜知情,李继徽并知晓了令牌的原主便是江就还的老师
、西邦怪杰常居疑。
——那枚牺牲十数赤派探子所夺到的奇异钢锭,与黑杉令可不正有着类近
之处?
画水剑是江璟、殷衡二人均能使的剑术,据他们说,乃是一位杨姓女侠所
传。李继徽仍记得,杨女侠视江璟如亲姪,她的甥女是殷衡的爱侣,因此二人
均获传授。这原是不足一提的旧事,然而自王渡遇害,画水剑在李继徽眼中,
意义已然变得极度险恶:此乃入侵岐王府、重创上官骏、斩去赤派大头目的剑
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使出。
回空诀,则是江璟的独门武学,沈寂已久,十余年未闻有此奇功出世之迹
。这门奇功倘若再度出世,持功者若非江璟本人,便是他的直系后人,绝无岔
差。
二封密报、三件事物、百言惊心动魄的变故,全指向一个人的罪恶。
他最亲的人。父王都绝不如义子那么亲,他曾为一己生存而短暂离开父王
,但是待义子,他毫无保留。
李继徽心刚胆硬、狠决一世,少有温情表露,他倾尽所有的慈父情怀去疼
爱康浩陵,义子竟卷在这所有禁忌之中。这些与叛徒、刺客相关的禁忌,只消
触犯了一条,哪怕不是赤派中人,是岐王府中一个普通卫士也好,他也要将其
以通敌罪处决。眼前,有一人却全数触犯,是他心底认作亲儿子的人。
李继徽并未搥案发怒,也没有气沮伤心,他只静静将密报摊平案上,凝望
著厅中青砖某处的一片黑迹,那是王渡和两名小头目遇害时的血印。他陡地冷
笑一声。
为人父者,无论待儿子严厉抑或慈和,若到生死抉择关头,多宁可损伤自
己、换取儿子平安。倘使今日凤翔城破、大岐倾覆,他李继徽可以死,却定将
剩余的精兵与计谋用于保护浩儿的性命,绝无一瞬的犹豫。然而眼下面临的不
是存亡关头,而是儿子的背叛。他笑的是自己命运!
“看来浩儿与江璟、殷衡实有牵连。”李继徽推估内情,面貌便与平时一
般冷静,心中想起义子时,甚至仍是慈爱的称呼。“那少年刺客,也是他们的
后人。浩儿不知在江湖上有何际遇,与他们结识。四个终于成了一路人。”
两个叛贼、一个大敌,他们和我儿子如何可以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