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令 3 鄙徒妄议
那姓于的顿了顿,旁边三个同门脸上浮起诡笑,一人搡着他道:“怕甚
么?你记挂这些年,难道不想问问那人下落?最多不过是死了,有什么问不出
口的?”
姓于的冷笑道:“就算没死,难道轮得到我?你们一个个笑得这般邪门干
什么?”向姓黄的敬茶说道:“黄兄,好几年前,于某曾被家师派去长安办事
,那年前朝皇帝被阉党幽禁在宫里……”姓黄的点头说:“嗯,宦官刘季述作
乱那一回。”
姓于的道:“不错。据说皇妹遂宁公主当时却失了踪,有说她被乱臣掳去
,也有说她为宫中的武林高手带走避祸,后来才又回宫现身。于某到长安的时
候,城中沸沸扬扬,都在传说遂宁公主这个人物,我因而听了好些。”
一个虹枪门人道:“这位公主当年十七岁,于师兄转述长安百姓传言,都
说公主美貌世间罕有,心眼儿也是千灵万灵,只是身子弱了点,便似城南的迎
风柳……”
姓于的听师弟语调殊不正经,横他一眼,问虎跳帮诸人道:“我就想问问
,这公主眼下到哪儿去了?”
虎跳帮人沉吟未答,又一虹枪门人道:“亲王被杀,消息传得远,但公主
是女流,混乱中是被杀又或被囚,我们可就真的打听不著。这遂宁公主若真如
此美丽,被朱温的人掳去洛阳,皇家失势,哥哥叔叔死得净尽,她又能有什么
好收场?是不是给哪个朱温的爱将收去做妾侍了?”
此时店掌柜煮好了茶,倒入茶注子。白袍青年微笑道:“请等一等,我拿
个茶碗来。”走到自己原本的席上,一手端了空茶碗,又慢悠悠在行李里摸呀
摸,寻了一包果物出来,才回去茶炉边。掌柜迳自忙碌,他怡然自得,嚼果喝
茶看书,赖定了店掌柜身边。
他走动取物之时,那伙江湖豪客并未停口,虎跳帮姓孙的说道:“咱们听
见的消息却不是这样,于兄,你恐怕听了要伤心——遂宁公主十有九成九是死
在宫中了,怎样死的并不知,可我听说她和前朝皇帝、昭仪、淑妃等人,尽数
死在同一夜。老孙心想,这多半是同一回事了。”他说“同一回事”,自是指
朱温遣人弑帝的同一场密谋。
姓于的一愣,道:“我有什么好伤心?别要消遣我啦!唉,可惜,可惜,
原来朱温连娇滴滴的公主也放不过。”
他师弟笑道:“要是我,才不这么赶尽杀绝。杀敌人的妹子、女儿,有甚
么威风?睡敌人的妹子女儿,才算回事。教敌人家里的女人生我的娃,这笔买
卖很好做啊。”
双方众人一齐笑骂:“唉呀,可不敢不干不净乱说!”却均偷偷觉得:拿
高高在上的皇家公主来说事,别有一分快感。
又有人道:“咱们又没说是什么人,我说是山上毛贼家的女人呢。”这故
意撇清的言语令人更觉好笑,笑脸之上的眼神又不免几分邪意。
姓黄的笑道:“这却不是朱大帅和他手下的兵不懂得怜惜佳人。你们听说
不少西旌之事,难道没听过遂宁公主跟西旌作对的传闻?这位公主年少又美丽
,却绝不是个简单人物,那美丽脑袋瓜子里的主意很多,一心拥卫皇室天家。
朱帅要改立新帝,怎容得下她?”
一名虹枪门人道:“唔,唔,传闻宫中另有武林高手,遂宁公主与之结交
,又在深宫替皇兄出谋划策,对付李茂贞、李继徽父子,与西旌大头目结下深
仇。只是金枝玉叶怎会这样干?咱们总是难以相信。岂难道这公主是懂武的?
怎么京城百姓又说公主生就一副纤纤弱体?”
姓黄的道:“公主既死,她和武林人物的渊源如何,她又究竟懂不懂武功
,那是永远说不清了。但她生前跟西旌作对,是千真万确。我这么说罢:西旌
闹到终于分裂的地步,推源祸始,是遂宁公主种下的因哪!”
姓于的大声“咦”一下:“西旌赤青二派分裂,起因不是二大头目出走么
?”
那黄某便问他:“贵派听见的是怎样一回事?”
姓于的道:“西旌未分裂前,大头目是个姓江的,还有一个二头目姓殷,
姓江的统管西旌赤青两派事务,姓殷的领袖青派杀手。我听北霆门传出来的说
法,指这二人年龄相近,当年接令升位时,俱是年轻异常,就跟他们主公李继
徽一样,年少立威。李继徽当上元帅那年,不过二十出头,姓殷的接管青派时
,好像是十七岁罢,过了几年,那姓江的是二十岁上接的大头目,两个好家伙
现下的岁数,可还不到廿五。
去年,此二人一夕之间留下赤青二道令牌,双双出走凤翔,毫没来由便这
么隐退,在城外被李继徽的亲军追上,以一当百,大打了一场。都说这二人当
场没死,是李继徽心软放人,二人走了个不知去向,西旌从此群龙无首。话说
西旌人才济济,咱们蜀王和北霆门的冷门主,从来是多么想收罗他们呀,好不
容易良机到来,买了青派入蜀。
赤派武功较不出色,却精于布署耳目、刺探敌情,蜀王买不到这支探子,
很是遗憾。幸而青派与北霆门合并后,于大蜀国的习武之风助益甚多。当前蜀
王府署中的暗卫,便有青派别院出身的。”
一个虹枪门人边听边想,待于师兄话声一落,忽然道:“啊,听闻江殷二
人出走之前,曾发生一回大事,难道便与遂宁公主有关?老汤听人言道,那江
姓大头目,原来并不是北方人,出身江南的岳阳门,师门原址在洞庭湖南湖那
儿,世上如今已没有这门派了。
岳阳门的覆灭经过挺玄,就跟江殷二人后来出走一样突然,那就是这回大
事了。岳阳门原本经营一座煤石矿场,某天夜里,矿场发生天降横祸,洪火惊
爆,将一百余人尽数烧死。门主纪师傅文武兼修,是地方上的老好人,那时正
在病中,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烧成焦炭;还有习武和读书的弟子,有厨子,有奴
仆,自然也有矿工……而北霆门青派别院那边传出来的江湖风声,却指这不是
天降灾祸,是西旌的杀手去岳阳门埋下硫磺、火油等物……”
虎跳帮姓孙那人点头道:“这便和咱们听见的差不离。我们从关中听来的
说法,也说这是姓殷那人的手笔,而他这么做却是为了——”
虹枪门汤某抢著道:“为了对付几个大对头,听说是宫中出来的,专为皇
帝制裁藩镇,而且都是女人。”
孙某连连点头,叫道:“那便是遂宁公主和宫中那不露面的武林高手啊!
可惜她们一个也没存活在世上,而今是死无对证。”
虎跳帮一人道:“这可新鲜了,西旌的二头目跑去灭了大头目的师门?岂
非这二人早有内讧,借故灭门么?”
虹枪门的汤某说道:“那还有假的?北霆门那边早有确息传来了。西旌做
的是杀头生意,做杀手固然朝不保夕,当探子的被逮著,死之前往往更受一套
虐刑,尸首不得归家。那些人今天吃一顿好的,明天或许就曝尸城门,因此酬
银之高、出手之阔绰,放眼江湖没半个门派及得上。传闻西旌分裂之前,刚刚
出道的雏儿,每月所得的银钱、米粮、衣帛,便抵得过五品官俸禄啦。”
虎跳帮众人“哗”地一声。黄某道:“我们只听说西旌酬钱很高,果然贵
派听见的消息更准,知道是五品俸禄。”
汤某道:“五品算什么?那是刚出道!积功再升上去,吃用之好,连宰相
亲王也懒得做。钱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你要能爬上高位,手下统帅的全是隐
世高人,连李继徽这等狠霸霸的大藩镇也敬你是幕客,你手下的武功好手且不
去说他,听说现今留在凤翔的赤派有位什么算学家,拿筹子一算,便能从宫城
外墙掘一条地道,通往皇帝寝殿;又有人可说西域诸国的话,从中原骑马坐船
要搅上大半年才去得到的国邦,西旌的人却通他们的语言哩!这许许多多能人
异士都看你眼色办事……
总之,做了西旌的头目,但教不横死,那日子是滋美得很。再说当上头目
便有喽囉保卫,要死也就没那么容易。”
虎跳帮的孙某叹道:“是啊,为爬上高位,岂有不斗之理?位份最高的那
两个,又岂能容得下对方?你们想,这是二头目找因头去灭了大头目的受业师
门,这意思还不明显么?什么公主呀、宫中高手呀,虽说是李茂贞、李继徽的
对头,到底是娘们,西旌一批男人又用得着大阵仗去引火爆石来歼灭她们?那
江殷两个头目必是早已结下梁子,否则自己伙里斗一斗也就罢,至于牵扯上对
方的师门么?”
虎跳帮一人问:“那姓殷的二头目,又师承何处?”
虹枪门于某回答:“他师父自己就是西旌的原任大头目,死前把位置传给
姓江的,至高无上的统御令牌便由姓江的接手。”
虎跳帮诸人嘿然道:“难怪,难怪!这江大头目便想报复师门倾灭之仇,
也永远报复不了。”
黄某也叫道:“难怪,难怪!自己师尊死前把大头目之位拿去传给旁人,
那姓殷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大约是碍著同僚,无法对姓江的直接下手,逮著良
机,索性把人家师门灭了,出一口气。”
这一众武人方才谈论西旌的豪富与才能,原本均有艳羡之意,话锋一转来
到此处,蓦地里静了一阵。同僚相争,置对手于死地本非奇事,不想西旌之人
的狠辣教人咋舌,连对手的恩师满门亦不放过——这世上越是诱人的好处,代
价越是凶险!
虎跳帮黄某问道:“于兄刚刚说‘至高无上的统御令牌’,这倒是咱们没
听过的新鲜物事,原来西旌还有这么一个玩意?”
虹枪门人彼此瞟眼对望,均有得意之色。于某道:“惭愧,虹枪门究竟离
得北霆门近一些,听说过西旌有这么一道令牌。但令牌是何质料、作何样式?
有没有刻花刻字?那真不知情啦。唯有一件事肯定,诸兄道这令牌眼下在何处
?”
那白袍青年坐在茶炉旁饮茶吃果干,摊开的纸包内原满盛半斤杏脯、干枣
、糖薯蓣等物,不觉间已吃得清光,只剩了一张薄纸。青年东张西望,叫道:
“掌柜,有糖炒合桃、莲子糕、百合糕之类点心么?”
掌柜皱眉道:“小号哪有这么细巧的甜点?”
青年又问:“甜的没有,细点没有,那么盐豆、鱼干有罢?至不济咸菜也
成。”
掌柜嘟囔道:“小号卖茶不卖点心,没有!”
青年浓眉微轩,摇头道:“你这茶煮得不错,但光喝茶易感腹中空虚,要
备些点心果品才好。况且粗点又不费你什么本钱。”
此人仪表端正,虽未乘车马,不过是个步客,但气概威严,令得店掌柜不
知怎地,骂人的话说不出口,随口应付:“是,是。”心说:“穿得这般阔气
的秀才郎君,也有这么馋的?你明明已吃了半斤干点,肚子饿你又不去找饭店
?”
虎跳帮的黄某略一思索,道:“西旌分裂二派,昔日的两大头目如没有死
,多半各走各路,这么说…嗯,嗯,有四个可能的藏令之所:江姓头目手中是
一个,殷姓头目手中也是一个,李继徽和赤派手中是一个,北霆门青派别院,
又是一个。”
孙某道:“行了,行啦!咱们佩服虹枪门有天耳通,究竟在哪里,就说了
罢。”
于某又说句“惭愧”,才笑嘻嘻地答道:“在北霆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