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魔途振剑录 6

楼主: larva ( pluralist still )   2016-01-23 15:56:43
  第一章 失令 1 百死之徒
  
  
  
  殷迟走后,江璟兀自悄立山岩之上,几番欲追下山探问,却也知此事绝无
可能。“瞧他肌肉打颤、呼吸不畅的模样,是断霞池之毒无疑。难道天留门人
……这少年的画水剑如斯超绝,难道竟是……”
  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随即苦笑,“就算当真如我推想,也不足为奇
。他为了报仇,只怕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嘿嘿,肆性妄为,不正是他父亲殷衡
的本色!”
  这少年单名一个迟字,又是何故?终究也没能问到。“双缇妹妹文才了得
,此名定有深意。父子两代的名儿,嵌了诗经‘陈风’两句咏叹隐士之词:‘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未知双缇妹妹是否以此暗喻阿衡的急流勇退?”
  少年旧事牵心,对青梅竹马的柔情忽动:“不,不对,双缇妹妹最讨厌酸
儒们拿先民诗经讲大道理。她曾自恃灵巧,把这两句诗另作新解,说这两句并
非赞颂隐士,其实乃是男女在城门下等候相会的情歌。而其后几句,亦是表达
无须婚嫁美人,眼里只见情人的执念…唔,好些年前,他二人亦曾在长安城门
相会,焉知双缇不是藉孩子的名字,寄托对良人的绸缪恋慕?”
  “阿衡,阿衡,你当日阻止我自刎相殉,交了个辛苦差事给我,令我这该
死之人无端多活了十八年,哈哈,这处罚可相当到家。看这日月相趋无已,真
儿足岁都已将十七,我差事早了。来日阴世相见,你再不能说我什么了!”
  ——你的烹调手艺,我也许久未有福尝到了。如果当年那回意外,当真是
你故意为之,然则并非我负了你,反而是你对不住我、对不住双缇妹子。这回
我追到黄泉地府,非叫你向阎罗老儿借厨房、狠狠宴请我一顿不可。这一顿佳
肴,你欠了我十八年!
  他仿佛已能望见来日幽冥之中,怎样与故人笑谑如昨。眉头开展,微微一
笑,长啸振衣。
  此山虽在江南,但地势奇高,已有深秋气象,这一啸之下,四野叶落如雨
。他雪白衣袖一拂,往岩上纵去,“回空诀”内力到处,身后盘旋中的落叶纷
纷堕地。他亦再不回顾,回进翻疑庄去了。

  
  那是十八年前,唐室气运将尽。
  一袭白袍的一条身影,从湘西深山的“翻疑庄”越岭而出。这人年岁甚轻
,瞧来刚刚弱冠未有几年,出得岭来,转入荆南平地,而后向西,要经由水路
进入巴蜀之地。
  在陆路之时,白袍青年不乘坐骑,漠漠独行,青钢长剑藏在背上的书笼里
,足迹则刻意避开通都大邑,使得各路割据势力的武卫都盘查不到他,因为他
深知要在乱世保身,必得养晦藏锋。
  书笼里除了长剑,另有一支短棍,说是短棍,却亦有五尺半之长,只不如
寻常长过人身的长棍而已。白袍人同时携带棍、剑为兵器,那是因为他最早的
武功开蒙,原本便同时是棍法跟剑术。
  书笼里其余的物事却没什么稀奇,当真是笔墨纸张,以及一部又一部的书
籍,有印本也有抄本,有纸书也有绢本。这又并非为了掩人耳目,这名白袍青
年,千真万确是识字读书之人,腹中所藏的诗史经传,乃至兵法,不但较之普
通武人多出不少,更连冷僻些的先秦“诡辞”之学也读了个滚瓜烂熟。
  他孤身跋涉,途上无聊,非有书籍笔墨相伴不可。此时书笼中的随身书籍
,即包括他自童年便喜爱的公孙龙诡辩之作,又有一本“李长吉歌诗”,乃是
早逝的本朝鬼才诗人李贺的作品集结。
  在荆南西边的野地里,白袍青年一边阔步前行,一边低声诵著什么,往来
的乡人自是不解,见了他的书生打扮跟诚恳背书的模样,都道是个酸秀才。有
些见识较多的乡人,身居里正甚至教书夫子等职,自己也读过书,见了这落拓
书生,便低声议论:“这世道,还读什么书?刚刚登基的新皇帝是个乳臭娃娃
,昨日在长安,今日在洛阳,明日又不知给那批杀千刀的军阀掳去哪里?”
  “后生儿郎好不晓事,还考什么试、做什么官哪?”
  “读书没出息了,从军还有点指望呢。”
  “给乡里夫子教坏了罢,真是个不知变通的穷措大!”
  “措大”是当时对读书人的俗称,凡是措大,倒多半是贫困潦倒的,加个
“穷”字是顺理成章。其中一名议论之人突然指着白袍青年的背影,叫了起来
:“不对,这小子有点古怪!你们瞧他那身衣服,可漂亮得很。”
  不错,这一身丝棉混纺的白袍虽说样式朴素,棉料也仅称中上,丝料与剪
裁却是一等一,当今民间困苦,如此雪白亮眼的面料已非常罕见,衣袍在青年
举动之间微微荡动,衬得穿衣之人挺拔健壮,却也不失风雅,怎地一名穷酸书
生能穿上这身好衣服?
  眼见青年已去远,议论众人也没法追上去细看,横竖乱世里奇事多,这路
道奇特的书生,对荆南的乡人们终于也成了过眼云烟。
  ——他们都没留意到,一名寻常书生的脚步断无如此快捷,就算有谁注意
,或只认为是许多地方武师也能使的提纵功夫。殊不知那并非寻常轻功,乃以
悠长又收发自如的高明内功所催动,内功已练到七八成火侯,虽非纯青,但称
一句天下罕逢敌手,绝不为过。
  别说脚步轻健,便是运使世间诸般兵刃,哪怕未曾练过,也能任意一挥、
与外界力道交感生出劲力,挪为己力。这便是为何,书生携带的是幼年所练的
基本兵器,用来寄托追思师门之情。兵器者,传力之物也,借助锋芒、长短之
不同形态而有攻敌威势,但如若一个人得窥奇功,已练到空中的清风、飞沙,
亦可传力,然则无论使什么兵刃、兵刃是否熟悉,又有何碍!
  白袍书生步履轻快,低诵文章的声调却有些沉郁,他诵的是知名文人杜牧
为“李长吉歌诗”所作之序,“我亡友李贺,元和中,义爱甚厚,日夕相与起
居饮食。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离为四编……”
  一篇诗集序被他翻来覆去地诵了好几遍,当中称道李贺诗风的那一段,乃
是本序的经典之句:“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杜牧极陈李贺诗作的高洁、古奥,乃至诗中的怨恨悲愁,非仅赞誉而已,
更令后人明白李贺诗风何以独特拔萃。然而,白袍书生却未曾多诵这一段,跟
着他飞扬足迹一路留下的,是序中的其它句子:
  “思理往事,凡与贺话言嬉游,一处所,一物候,一日一夕,一觞一饭,
显显然无有忘弃者……”
  这几句,说的是杜牧思念前尘,清晰记得和好友一同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
风物,甚而日常相处共对的饮食细节,依然历历在心;足见得相聚每刻多么令
人珍惜,天人永隔又多么难当。句子平淡浅白,深情厚义却是荡气回肠。白袍
青年又咏了几遍,忽然抬起手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他赶路之间,情急下手,一掌略重,差点把自己也打懵了:“呸,呸!这
是缅怀亡友的序言,不祥至极。怎地我一想到山水远隔的二宝,这几句老在心
头挥之不去?人家活得好好地,有咱们旧日兄弟同行,更得娇妻相伴,我怎可
无意间诅咒于他?江大狗啊江大狗,你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
  “可是,去岁他为了护我出险而重伤。他小时硬练刚力内功,久了劲力反
击自身,已然有亏本元,当日受伤几乎致命,却不得缓缓休息,迫得带伤劳碌
,而今伤势可究竟养好没有?”
“他领着一众兄弟远赴西域苦寒之地,钱财不足、万事艰辛,就连耕地凿
井也要自己来,能够好好养伤么?苍天垂怜,假使当日凤翔城外那场大战,我
脱了险,而他不曾幸免,今日我再读此序,情何以堪?”
  “嘿,咱二人原是百死之徒,满手恶业,当真有如他旧日常说的:‘老天
便趁早收了我俩,也是应当。’既是命不该绝,重出生天,我便不该再去想任
何不祥之事,省得他又来骂我多思多虑,活该失眠。”
  一边脚步急趋,一边伸手到顶心摸了摸,从发髻抽出几根头发拈住了,叫
道:“可得全是黑的!”拔下来一看,幸好,这回没有拔到白发。“哼,若不
是十年前他把我骗入了伙,我后来又岂会当上头目?又岂能为李大哥的江山殚
精竭虑,二十一岁便生白发?”
  将拔下的黑发丢开,自嘲著转入一条骡道,往前方城镇大步而去。他自拔
头发,本是行路无聊之下自得其乐,实则他生平风波虽恶,致令早生了几根白
发,常常自感沧桑;但是别人瞧他只见青春正盛,活脱脱是个大好青年,怎知
他心境已如中年?
  苦笑之中甩甩头,抬眼四望,已身在一座水滨小镇。他因昔年身份特殊,
熟知天下山川,无须携带地形之图,往年指挥部属测绘天下地势的经历,早令
他心中所藏地理十分详尽。知道这是峡州夷陵左近的镇寨,即将换行水路、逆
流溯江,经三峡入蜀。
  他从湘西翻山而出,原本可由更近的宜都下水;但他去岁入湘时曾经取道
宜都,事隔一年,却怕那儿仍有人追踪。虽则,他心中有数,会来追杀自己的
人远在西北边的关中,那伙人少了自己,未必能在水乡播下天罗地网,但如今
在地方上有了身家,有了要帮助的百姓,谨慎些总是好的。
  他坐在小镇骡道旁的茶店最边角,身后有只店家用的粗陶大水缸。一双看
上去谨厚单纯的澄净眼眸中,并无特别的神采,仿佛发著呆般,对往来的行旅
视而不见。可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上和店内的杂人动静,无不被他收于眼底;
人们交谈的声响无论高低口音,亦被他尽数收罗耳中。
  而他自个儿嘴里也在喃喃,却是演练著巴蜀人说话的声腔。这份学人语音
的本事他熟习多年,只不过,跟他往日相处的同僚奇才一比,实算不得什么才
华,这门本事,原来就是从旧时先辈同僚那儿学来。
  “我这根木头,平常说话已说不好,要似知遥兄那般,不但可讲中土各地
语音,连西域及南洋各国语言也驾轻就熟,这…还是等下辈子罢!”
  “明明这一趟入蜀之行,跟二宝那家伙半点干系也无。他们一群人在西域
隐居,自过日子,哪里知晓我在中原干什么傻事?可为什么…我总是心头不安
,似乎这一趟要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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