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3)
甘邬二人已决意囚禁江璟,不再谈论他,邬杰便问:“甘侠士要我对韩刺
史禀报些什么秘情,还请细细嘱咐,以免有误,那可对不住你知遇之恩了。”
江璟皱了皱眉:“这邬杰在西旌数年,看来确实学了不少刺探本领,但他武功
低微,听谈吐也不似个特别有见识之人,有何长处?甘自凡对他有什么知遇之
恩?”
甘自凡道:“覃王要同韩刺史说,他已机密上奏,请今上复他兵权,并与
韩刺史和解,一同对付西边的李茂贞。覃王的说法,是要拱卫皇廷…”江璟心
道:“不错,今上是曾经给过覃王兵权的,如今又听他要跟韩建和解,免去华
州行宫的隐忧,怎有信不过之理?必定即刻相助。”
果然甘自凡说道:“今上很是高兴,当时便派了个不起眼的尚衣局内官去
悄悄回话。圣意是说,月内便从神策军中抽一支拨予覃王,以镇兵助边为由,
向西北慢慢进发,到秦州东面屯营。覃王站稳脚步之后,今上便会授他为秦州
东面招抚使,让韩刺史从华州抽一支兵力越境相助,共组秦州东面行营,征讨
李继徽。”
甘自凡素日脾性冲动,一旦述说起覃王交办的要事,职责在身,登时回复
了夜宴时所见的精明从容,说得甚是清晰。当时唐室国力远不如前代盛世,西
北常有外族犯边劫掠,朝廷抽调禁军和藩镇兵马组成戍边镇兵,乃是常有之事
。而实情是朝廷内忧太多,这类镇兵又多半不是真正助边,而是朝廷拣选几个
看似忠心的藩镇,命其派兵共组行营,等待时机征讨骄藩,攻打藩镇的次数远
多于攻打外族。江璟在湖畔听故事,听不到这些兵马调动的内情,似懂非懂,
却知二人所说之情迟早会大有用处,便只管暗暗记忆在心。思及李茂贞与身为
宦官的神策军护军中尉有交情,而宫中内侍派系斗争何等激烈,皇帝若大张旗
鼓派人传话,不但那护军中尉会听去,可不知还有多少眼睛耳朵盯着,无怪乎
皇帝就连跟亲王说话,也须派遣一个职阶甚低的宦官。
邬杰唯唯应着,听到后来,问道:“共组招抚行营?那么韩刺史肯定会问
:‘元帅是谁?’这…我想是覃王罢,这么著岂不尴尬?”
甘自凡道:“不,覃王言道,他已料到韩刺史有顾虑,到时今上虽说授覃
王为元帅,却会另派韩刺史做大都统,实权在韩刺史手中。你记着,特别要跟
韩刺史禀报下面这几句。覃王有言:‘论到打仗,我怎么也不及韩公的,今上
厚爱,让我为帅,那是看我有亲人血缘,赏赐一个虚名。诸军都统自然是由韩
公来做,神策军跟韩公自己的兵皆由韩公指挥,打胜李继徽的功劳也归韩公,
我这大帅只在中军营装模作样罢了。’”
江璟此时对覃王已生怀疑,这段言语听来更像是对韩建的刻意奉承,要消
去他戒心。甘自凡续道:“胜了李继徽之后,今上将天雄军划归覃王,再加上
神策镇兵,从此覃王在秦州生根,他说:‘感念著韩公照拂的恩惠,便成为韩
公在京师以西的膀臂之助了。’”
邬杰道:“是,我记好了。还有什么话要我带到?”
甘自凡道:“接下来很是要紧,是覃王对韩刺史的请托。上回你说,你家
姓鲁的公子前阵子提起,夏季之前,李凤翔即将上表,替义子李继徽争取做邠
宁二州的节度使,而秦州的天雄军,李继徽自然也是不会放手。”
江璟暗忖:“这是大事啊,李茂贞的下一步棋虽不是第一等的机要军情,
照理也仅有西旌枢要之人才能与闻。鲁平儿是主持华州行宫探秘的人物,自应
知晓此事,但他却也对邬杰说了,邬杰一介家奴,未曾正式行过西旌入门大礼
,可见鲁平儿是真心信任这个家奴……邬杰究竟恨他什么,弄得要背叛?”
邬杰道:“不错,他父子是想坐稳京师西面和西北面。加上李茂贞分散在
西北各镇的其他养子,这个圈儿围得很密,鲁平儿那厮跟我谈过好几回。”
甘自凡道:“覃王也将此事跟今上禀报了…”江璟暗想:“邬杰这一叛变
,李茂贞可要吃大亏,他的下一着棋尚未起手,居然已传入天子耳中。”听甘
自凡说:“今上派尚衣局内侍传话跟覃王说,必会允准李凤翔所求,让他放低
提防,但不是让李继徽做邠州节度使,而是节度邠宁的靖难军镇。”
甘自凡下一句话,便同江璟心中所言一模一样:“…其实那也等于节度邠
宁两州了。”江璟又想:“这么一来,李茂贞的势力便益发逼近京师。到时制
书一下,他父子见天子有求必应,定然更是意气风发,以为世上道路皆为他一
族而开了。”
甘自凡接着说:“所以覃王的意思是,请韩刺史四月上旬悄悄派兵绕到秦
州府东边的安化峡,这支兵不是圣上所调动,是要暗地里协助覃王的,一面储
积粮草,一面窥探秦州军情。等到李继徽新得了靖难军节度使头衔,志得意满
,一心东进,今上突然授命覃王和韩刺史征讨,便教他措手不及,得了邠宁,
却丢了秦州。”
江璟听得入神,险些跟着点头,总算及时忍住,“殷二宝出道杀了邠州节
度使王行瑜,当时他‘大哥’发愿三年内拿下邠宁靖难军,那是前年岁末、他
十三四岁之时。李氏父子说到做到,这就要发动了!李茂贞既敢堂而皇之上表
奏请,肯定是度量情势,知道靖难军必入囊中。岂料天子也不是好惹的,要把
李家父子的西北势力砍出一个缺口,并削减他们的威名。邬杰投靠甘自凡,结
果是帮到了皇帝跟覃王。咦,难道他是贪慕天家富贵才起异心的?”
邬杰问:“韩刺史驻在安化峡这支队伍,覃王可想令他们和招抚行营联手
?”甘自凡道:“这还用问?在那儿积存的粮草,便是用来补给行营。覃王久
未带兵,很怕粮草接济不上,前天我替覃王捎回韩刺史的覆信,信中便曾提醒
覃王留心粮草之事。好啦,你便如此对韩刺史请托,可别漏了。”
江璟想想不对:“合朝廷与藩镇之力,大兴招讨之师攻打李继徽,本来是
颇有胜算,但李茂贞的老巢凤翔近在东边咫尺,怎地不怕他发兵支援义子?”
他心头才刚犯疑,邬杰已说道:“甘侠士勿忧,邬某一定办到。嗯,我觉
著覃王跟今上商议的发兵时机十分巧妙,上回我听鲁平儿说起,蜀中有消息回
报,东川节度使近来积极练兵、积粮、添马,添购的全是擅长走山道的马匹,
极有可能是想在夏季北上,来抢李茂贞的城寨,弄不好更可能…想打凤翔。”
江璟心道:“原来如此,这或是巧合,李茂贞也算是时运不济了。他自顾
不暇,李继徽便要头痛。届时东川节度使从南边进犯凤翔,凤翔跟秦州中间却
隔了朝廷跟韩建的招抚军,李氏父子谁也支援不了谁。”又想起疑问已久的某
事来:“春初之时,李继徽去打东川府,殷二宝却没说后续,西旌宅子那伙人
怎地也总不提起这场战事?啊哟,难道李继徽终于战败,各人不愿多谈?若是
战胜,殷二宝岂有不跟我大说特说之理?”
甘自凡道:“覃王也说过东川节度使近几年抢去李茂贞的不少县镇。我除
了替覃王奔走,向来是关心武林中事多、关心这些藩镇的浑水少,可不知那东
川节度使是什么样人?竟连李凤翔也忌惮三分?”
邬杰道:“这个人么,我也只略听兄弟们…他们说过一些。几日之内,我
求见韩刺史后,便得兼程回到鲁平儿身旁,到时再打听多点。总之,东川节度
使不是蜀中人氏,是许州人姓王,跟韩刺史倒是同名,也是单名一个‘建’字
。只不过甘侠士无须麻烦记他本名,那王建少年时有个浑号,十分好记,叫做
‘贼王八’。”
甘自凡哈哈大笑:“堂堂节度使,竟叫做贼王八?”地上砰砰有声,想是
他大笑时伸掌拍打地面,“这人姓得太巧妙,却是干了什么王八之事?”
邬杰说:“我听人说,王建少年时混迹乡里做屠夫,不是什么好出身,虽
不至于像我这般是个贱民,也是摸爬滚打才混到军中,慢慢发迹。”甘自凡说
:“原来是个乡里混赖,外号自然好听不了。哈哈,能爬到今日的位置也不容
易啊。”语声之中仍是充满笑意。
邬杰道:“他是李茂贞父子的宿敌,因此我听王渡那些人说起这东川节度
使,仍是喊他少年时‘贼王八’这个浑号,几乎没叫过他本名王建。”
甘自凡道:“我想起来了,你曾说李继徽在蜀中的二月战事大败而返,难
道就是被这个贼王八所败?”
江璟心道:“果然败了。连韩建也赞李继徽兵带得好,竟遭大败,这个贼
王八本事可不小。下次若有机会,不妨跟殷二宝打听打听。”又想:“殷二宝
偏袒他大哥,不会多说;钱六臂言语比我还少,更不必问他。倒是那王渡师傅
不知怎地,一夕之间变得对我和和气气,我若问他敌人之事,他为了显示自己
处事大度,必会知无不言,何况他统筹刺探,所知定是最详。”却没想到,自
己被甘自凡所囚,几时才能再见西旌之人?
听邬杰说:“正是…正是,唉!”忽地叹了一口长气。
甘自凡奇道:“你感叹什么劲?”邬杰道:“那一战大败,杀了李继徽不
少锐气。我想李茂贞说不定也是为此才要替他请为邠宁节度使。”
江璟心道:“此言倒有可能,也并不一定是李茂贞维护义子。许是李茂贞
眼看南进两川不利,可是邠宁一带已有不少归附于他的兵镇,于是改为向东扩
展。”
甘自凡问:“那便怎样?”邬杰道:“那次李继徽班师北归,我自然没能
晋见他,但一想到他怎样闷闷不乐地从蜀道回归秦州,便有些不是滋味,我也
说不上是怎么著。”甘自凡道:“你在鲁平儿手下做探子,不是见了不少兵家
胜败么?你又早已暗地背叛李家父子,有什么好不是滋味的?”
邬杰道:“话是这么说,但李继徽虽说手段严酷,到底是个英雄人物。那
一战据说对梓州志在必得,李茂贞不派其他将军、其他义子去打那贼王八,就
只派他,不料仍是败了。跟他平日气焰相比,我一想像他在蜀道上行军北返那
光景,便觉著不大好受…我入伙以来,可没听见过他的败绩哩。这倒是跟我背
叛不背叛无关……”
甘自凡低声重复道:“嗯,你是说,‘虽说手段严酷,到底是个英雄人物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