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斯坦流亡记者给我的公民课:关于认同与民主,终究只能以自己的身体去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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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建慧(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博士候选人)
1.
夏天的时候接到F来电,说是语言交换我们可能更多像是学伴,成为彼此论文的语言救援。她说,一名来自新疆的哈萨克斯坦流亡记者需要中法翻译的协助。塞纳河畔的巴黎沙滩,热浪的温度里尝试着转动脑袋理解,哈萨克斯坦、中文、流亡,在这些关键字之间一时找不到太多关联,只是,时间就在隔天显示出某种程度的急迫性,没有思考太长时间便立即答应。
约定好的那天下午,陌生的地铁站名,沿着树荫向从未踏至的巴黎边缘走去。只要落入日光里皮肤就会像靠近锅炉般自颈项到指尖都裹上一层难忍的灼烧感,而路却仍得持续赶着。倏地,在目光离开导航画面的瞬间无防地撞见人行道上一只动也不动的毛绒身躯。死去的城市漫游者无人在意绕道而行,而其余的鸽子不确定是否明白死亡的定义一如往常地在牠身旁继续忙碌地点着头啄食隙缝里的果实面包屑 ...
抵达时K已在门口等待。透过昨晚的简短通话稍微暸解事件缘由。出生于新疆的K和哈萨克斯坦
裔父母住在新疆直到完成学业。为某场来自各国的流亡记者联访而写的自我介绍中,他说
:“我来自哈萨克斯坦斯坦,出生在中国新疆,若要谈自己的国家,我想先介绍我出生的国家
,然后再介绍我来自的国家。我出生在中国新疆,在中国西部,中亚地带,我来自的地方
是一个很时尚很现代的都市。可能是地处环境原因,我们四季分明,冬天会下很厚的雪,
夏天会很热,春天会花草春开,冬季会下雨,也有很多美食,像抓饭、拌面、烧烤、大盘
鸡等。我很想念那里的夜市生活,每次都会幻想自己走在家乡的街头。其实我们新疆人是
很友好的,没有极端思想。毕业之后,因工作原因来到了哈萨克斯坦斯坦,刚开始有些不适应
俄语环境,之后也渐渐地爱上了这个国家,爱上哈萨克斯坦斯坦热情的人们,美食,舒适的环
境。”
K的中文句子总是很短,像诗一样地断句着心中的念头意象。而法语里的pays natale与patrie,故乡与祖国,在K的认同里有着同义词交叠处外的细微差异。
没有太多寒暄或相互熟悉的时间,作为翻译,这日的首要目的是希望法国人权组织能提供住宿等人道援助,因?历经四个月没有身份无法工作的匿名生活,K自哈国逃亡时带在身上的财产就快要花尽。
在K和法国人权组织负责人之间,我转译著的岂止是语言,而是一段人生,活生生的(可能也正变得血淋淋的)。K如何从一个原来拥有安稳生活的上班族变成一个遭哈萨克斯坦政府搜索的政治犯:
2017年开始,新疆集中营事件逐渐扰乱了我们的生活节奏,每个人都恐惧著,却不敢和身旁的人交流。渐渐地,这个话题在聚会里公开化,大家都在议论,因为,我的朋友、同学、同事、亲戚也被关进了集中营。如果我还在新疆,我也会无一例外地被关进集中营。我开了脸书、推特、Instagram、Youtube等帐号,把和集中营有关的新闻发到网络上。就这样,我踏入了另一种生活模式,加入哈萨克斯坦斯坦人权组织从事收集受害者信息,采访集中营释放人员及家属,为外国记者们翻译、提供资讯等工作,危险也是值得的工作。
今年初,在组织领导人遭成为中共政权帮凶的哈国政府逮捕后,K带着上千份维吾尔与哈萨克斯坦族受害者资料慌乱穿越边境,直到现在,K的父母仍相信自己的孩子只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机会却不知道对K而言,故乡已非故乡而祖国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道是不安全感还是习惯,K无论站着坐着总是微微驼著背,酷暑里流下的汗也更加深了他不安的神情。离开法国人权组织后他的句子变得更加破碎,像是外语学习者的句构前后倒错,不断重复地问着我法国人权组织主管说的“尽快回复”究竟是答应还是拒绝?其实,一样是异乡者的我又怎么能测度法国人的脾性呢?但我却向心底借阅了连我自己都很少献给自己的信心安慰著K,既然这次是法国人权组织主动提出的二次会面,显示他们“应该”有意愿也有余裕能够提供他得到法国政府准许的难民身份与政治庇护前的住宿。
话毕,我们再次走过那只静止了生命迹象的躯壳。
世界是个巨大的隐喻。86号公共汽车亭里垂著两只义肢手掌的男人。被丢进半透明垃圾袋里的饱满气球。地铁里交会的某双黑而绝望的视线。像系著某条链状物的细小环节,我的命运、来自新闻画面中遥远疆域里的K和一张张别无选择的脸在不属于彼此的他乡连在了一起。
用仍还陌生著的语言描绘著比语境更加陌生的心境,那些被迫吃下不明药物而失去生育能力的维族男女,那些因学不会汉语而再也无法离开思想牢狱的长者、那些从父母手中夺去被送进孤儿院的小小身躯,那些只是因为种族就被订了罪的“再教育”对象。
2.
2019年12月8日,和几位旅居法国的台湾侨胞于巴黎举办了自1996年民选总统选举以来在法国的第一场支持民主自由台湾价值的后援会活动。然而,作为活动的主脑从一开始便不曾将集会主轴设定为政党或候选人的造势大会,我总是问自己:“在巴黎/法国这个域外之境的,我/我们该做些什么?”作为问题意识,第一时间我只知道,那映在我们眼中的不该是由岛至岛的内部视角而是,来自远方的凝视。
终究,除了镜像中的自己,我们总是他人眼中的模样。
于是,从自己的远行取材,我想到了K。在认识自哈萨克斯坦流亡至法国寻求庇护的K之后,我知道从民主到自由以至于人权,这座远方岛屿所能支撑的远胜过岛内喧嚣所关注的。
没有太多犹豫地答应了演说的邀请。隔日夜里便收到了K的讲告和讯息,只是他说,中共政府握有每个新疆居民的声纹纪录,因为担心仍在中国的家人安危,他除了必须以口罩墨镜掩饰脸部特征也不能在公开场合发声。活动当天,K站在我的身边,静默地像他被夺去的面容与声音,我的颤抖声线里夹着泪意和正在世界另一端无时差上演的悲剧:
大家好,我是一名来自新疆的小伙子,今天早晨我第一时间看了微信朋友圈,看到在新疆的亲戚朋友圈更新,我开心坏了,因为我亲戚这几天没有更新他的朋友圈,而且我不能给我亲戚打电话甚至留言,我只能每天祈祷他平安,不要消失,这几天我已失眠无法入睡,既不能确认他是否安全又不能直接问他本人,等我看到他最近朋友圈更新时我都是捂著嘴笑着,在宿舍也不敢发出声音,哪怕是在西方国家。
然而,这不是幻想小说里的情节,这就是我们海外新疆人活生生的每日写照。我们海外的老乡见到对方,第一个问的话题已不是“你好”了,而是“你家人安全吗? ”国内亲戚也不敢给我们留言,他们唯一能给海外亲戚表达平安的方式成了更新朋友圈。
有一次我听到有一位老乡的故事。他们镇里的200多个20几岁的年轻女孩儿被押到了上海一
家电子设备制造厂,这些女孩儿当中也包括那位老乡的唯一女儿。某天,我专门到他们家
拜访,刚开始他们十分欢迎我,当我问到他们女儿的状况时,他们说:“我们女儿挺好的
,在内地一家工厂工作呢,住宿生活都很好,她也很喜欢,也经常感谢厂长及相关负责人
”然后,当我开始追问工厂名称、工厂地址及生产的产品时,他们夫妻俩却开始有意转移
我的话题,只是,我的要求更加坚定了,要求他们必须说出工厂名及地址,这样才能救出
她的女儿,其他女孩儿也才有可能会被拯救出来,但那位母亲含着泪说:“不要再追问我女儿的情况了,万一其他人知道是我女儿透露秘密的话,厂长们可能会杀了我女儿的。现在,我至少能跟我女儿每月通一次话报平安,能知道她的安全,就已经足够了,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她们现在是中国政府的奴隶机器人,失去生育能力,不给报酬,如果敢发牢骚,就会遭受
虐待,甚至送回集中营。她们在奴隶工厂工作直到死,等一个“奴隶”在工厂猝死,中国
政府就立刻安排另一个“奴隶”继续工作。我们在海外用着中国廉价的商品,却对于这些商品的廉价性没有提出过怀疑,我们对于滴在这些商品上的眼泪视而不见,却高呼我们已经民主,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投票权,试想一下我们是否也是帮凶?如果我们今天不站出来发出我们的声音,对于侵犯人权者说:“不”,那么,等到那些人猝死完之后,我们的后代将会是下一个“奴隶”。因此,我们要向国际呼吁“抵制中国货”,要向我们所在的国家政府要求“禁止进口中国商品”。
虽然我蒙面,连一句话都没说,但中国政府可能还是能根据我的一些特征,掌握我的行踪
,并可能正在虐待我在新疆的亲人们,他们也可能会在这西方国家让我“意外死亡”或“被自杀”。我想说的是,法西斯政府可以迫害躯体,但我们的灵魂尊严绝不应该遭到践踏。这已经不是选谁或者谁当选的民主问题了,是不论种族、不论信仰的侵权罪行。如果国际社会、世界各国政府依然施行绥靖政策,民众依然对于“集中营”话题漠不关心,那么,我们的后代将会继续遭受破害,他们可能会像我一样连基本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我希望台湾及国际社会站出来勇敢的表达维护人权、捍卫普世价值的坚定立场!
如今,我们没有思想自由,只剩下歌颂,歌颂以压迫对待我们的中共政权:感谢政府强暴我们的女儿、感谢政府把我们当奴隶、感谢政府把我们祖先的墓地夷为平地并火化我的家人、感谢政府取走我的肾 […]
最后,希望我的努力能唤醒更多的人,身为新疆人,我们也想早日摆脱恶梦,希望像其他人一样每天跟亲戚无阻碍、无恐惧地交流。因此,台湾朋友以及国际友人,2020年,让我们一块儿抵制中国货!
我知道在一场以后援会为名的集会中置入这样的片段可能是冒险而激进的,但,我终究无法举办一场只是喊喊竞选口号的造势活动。当K对中国血汗工厂的控诉在巴黎十一区中国人聚落的餐厅里回荡时,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而台湾与身处海外的我们所能、所该触及而向世界传递的,远超过守护一位候选人、一个政党或一场总统大选。
在宣传文宣上我说:“今年的9月20日知道史明离开的消息时觉得无限遗憾,我想着,终究
,在欧吉桑走之前,我们没能完成他的心愿。我不断问著自己,是不是也能鼓起勇气对史明欧吉桑说:‘接下来,台湾就交给我们了!’。那么,和香港新疆西藏站在同一阵线,这场选举,不仅仅是内政外交的一次舵向选择,更是台湾向国际社会传递的重要讯息,守住,我们就和民主、人权、土地的进步价值站在同一方;失去,就像是对这个世界说,嘿,经济才是首要的普世价值;嘿,中共的专制政权其实没那么坏;嘿,新疆集中营其实没那么严重,还有香港人呀,自由真的那么重要吗?”
关于“国家”、“国旗”、“国号”、“认同”、“民主”、“自由”、“平等”、“人权”、“土地”、“生命”,终究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为笔去删改、去定义,那么,当妳/你再问我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举办这个活动的时候我好像知道了,或许我筹划的从未是一场选举造势大会,而是一堂给自己的公民课。
3.
其实,K从未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这样的话,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妳要怎么叫我都可以。”这是真的,也是无奈的。为了发表文章也早已预期可能有逃亡的一天,现在的K以除了本名之外的三个代号存在着。姓名,成为垂悬于生存之外的荒谬累赘。莫须有罪名的呈堂供证。
然而竟有一股力量化身白色,更甚透明,要妳停止对立,去,去和这个国家理性对谈,当它自己的人民却连名字和面容都要掩蔽,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然后,你可以说统独议题是假,那么一国两制下的香港呢?自治区里的新疆西藏呢?
你当然可以继续撇过头去无视,紧接迎来而吞没这世界的,只会是一次又一次比残忍更加残忍的故事。
如果岛内的这场总统大选里有任何政治操弄,我认为最大的影武者是将一切对抗威权对抗反民主自由的行动矮化回政党恶斗格局的人和那些无法笑一笑轻盈带过的论述。
我们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历史上的中国”和“文化上的中华”,而是“政治上的中共”。所以也别用历史文化脉络去指责、绑架、蒙骗、掩盖我们手中紧握著,去对抗无法原谅的人,的强烈意志。关于人权、关于法治、关于土地与生命,是既具有国家特殊性也有国际普遍性的共同价值,聚集起来的“我们”不只为了同温,亦是同冷,那么,
在一根吸管和海龟之间,
在一场领袖高峰会议和关闭的边境之间,
在一张选票和维吾尔族人之间,
我们决定的,
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