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信:失去英国,如何冲击欧盟政局外交?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630-opinion-wilsonchan-brexit/
小说《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J. K. Rowling)在得知脱欧公投结果后,在社交媒体留
言斥责:卡梅伦(台译卡麦隆)任期的遗产(legacy)是“分裂了两个联邦”(
breaking up two unions)。罗琳所指的,自然是欧盟及英国。
观察这几天事态发展,英国深陷分裂危机不容置疑︰保守党支持脱欧的国会议员向天空新
闻政治版编辑 Faisal Islam 说,他们其实没有脱欧的规划,要问“唐宁街10号”;工党
超过半数影子内阁成员辞职,并通过不信任动议向党魁郝尔彬(Jeremy Corbyn,柯宾)
逼宫;苏格兰民族党党魁司徒瑾(Nicola Sturgeon,史特金)宣布筹备第二次独立公投
,并尝试直接取代现时英国在欧盟的地位但遭拒;北爱尔兰副首席大臣麦吉尼斯(
Martin McGuinness)表示,希望与爱尔兰总理恩达肯尼(Enda Kenny)对话,以解决南
北爱尔兰今后或将重新分裂的问题。
正式名称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的英国,最后可能只剩下小英格兰(Little England)而已。
彼岸的欧盟呢?不少分析均直言英国脱欧公投打开了“退盟”这个潘朵拉盒子,公投结果
为更欧洲大陆的疑欧政党,打下一枝强心针,让他们相信这不再是痴人说梦的想法。荷兰
右翼政党领袖威尔德斯(Greet Wilders)表明,Brexit 过后,明年将会是Nexit(荷兰
脱欧),暗示一旦出任总理将会举行脱欧公投。
但另一边厢,欧盟的6个始创成员国外交举行紧急会议,会后口径与欧洲执委会(
European Commission)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ker,荣克)一致,希望英国尽快提
出退盟要求,正式启动《欧盟宪法》第50条,以解决英国会籍问题。欧盟领导层表面上的
从容不迫,相对于英国脱欧派的惊慌失措,英国脱欧对谁影响更大,看来高下立见。
不情愿的欧洲人?
英国广播公司经典政治喜剧 Yes, Minister 中 Sir Humphrey Appleby 有句名言︰“500
多年来,英国外交政策的目标从来未变︰分裂欧洲。”在大众媒体视角下,英国仿佛是欧
盟内的捣蛋鬼,不论在经济、政治及文化层面均与欧洲格格不入,连1973年加入欧共体,
也只是为私利而非真心。《经济学人》年前讨论英国脱欧问题,就以“不情愿的欧洲人”
(the reluctant European)来形容英国与欧洲大陆关系。
以“不情愿的欧洲人”形容英国不是新事。专研英国政治及欧洲移民政策的学者Andrew
Geddes 认为,英国的欧洲政策背后的主轴不是 Sir Humphrey 的分裂欧洲,而是“有条
件及有差别的参与”(conditional and differential engagement)——她不是不参与
欧洲整合,而是因应不同政策范围,参与有所差异。
至于参与程度多寡,则涉及相关政策及权力转移,对英国国家利益及国民身份认同的影响
。另一位学者 Alistair Jones 则认为,假如将衡量英国参与欧洲整合的标准,放到其他
欧洲国家身上,多数欧洲国家都带点“不情愿”的基因。
挪威、瑞士至今仍未打算加入欧盟,早前希望加入的冰岛也打了退堂鼓;法国戴高乐(
Charles de Gaulle)制造了“空櫈危机”(empty chair crisis),换来欧盟今天政府
间决策高于超国家体制的“卢森堡协定”(Luxembourg Accord);丹麦一度否决《马城
条约》;爱尔兰民众也曾否决《里斯本条约》;荷兰及法国民众否定《欧洲宪法》;瑞典
民众否决国家使用欧罗(欧元);希腊、匈牙利在处理公共政策、债务问题及边境管理上
,不时与欧盟法规相悖;格陵兰更成为首个公投脱欧的地区。这些备受忽视的案例均表明
,漫长的欧洲整合过程,难免有国家无法接受某些原则及政策,英国的“特殊性”被国际
媒体过分放大。
事实上,从某些角度,英国一直是欧洲整合的支持者;只不过硬币的这一面没有被提及。
例如脱欧派经常引用的戴卓尔夫人(柴契尔夫人),她在推动《单一欧洲法案》(
Single European Act)及建设欧洲共同市场不遗余力,也是首位西欧政要支持欧共体接
纳那些由苏联解体出来的东欧共产国家。继任者马卓安(John Major,梅杰)除了在《马
城条约》争取英国豁免使用欧罗外,也是倡议引入欧洲申诉专员(European Ombudsman)
制度,以及确立“辅助原则”(principle of subsidiarity)。这两项改革某程度回应
民众针对欧盟民主匮乏(democratic deficit)的指控,确立民众就欧洲事务申诉制度的
同时,也限制非民选的欧洲官僚不得过分进入国家及公共政策领域。
因此,与其说英国是“不情愿的欧洲人”,不如说英国本土在“何谓欧洲?”、“欧洲应
往哪方向走?”这些问题上,与“欧洲主流”有一定的差距。因此在媒体眼中,英国在欧
盟整合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捣蛋鬼。但正如戴卓尔夫人1988年著名的“布鲁日演说”(The
Bruges Speech)中提到,“欧洲不因《罗马条约》而生,欧洲概念亦非某些团体或制度
的专利。”欧盟也许是欧洲整合的模式之一,而非唯一,而欠缺这份思考,正是欧盟在失
去英国后,改革的一大隐忧。
失去英国,欧盟走往何方?
伦敦政经学院政治系教授 Simon Hix 曾向笔者指出英国在欧盟改革的重要性︰“对于那
些希望欧盟在经济及政治上,走向自由化的国家及政客而言,英国是他们在体制内可依靠
的政治伙伴。”
德国默克尔(梅克尔)在处理欧债问题上,借助卡梅伦的声音压下了法国求增长的公共财
政方针,将处理欧盟国家财政纪律,视为解决欧债问题的主旋律。非欧罗区国家则希望透
过英国的影响力,希望说服欧罗区国家接受“双速欧洲”(double-speed Europe)的公
共财政改革,平衡欧罗区及非欧罗国家参与欧洲公共财政政策的权力。
英国在贸易、金融以及行业竞争的经验,也一直是欧洲执委会相关议题的旗手,如刚辞职
的 Jonathan Hill 在容克执委会当中,就是负责金融稳定、服务及资本市场联盟政策,
贝理雅(布莱尔)内阁的商贸及工业大臣 Peter Mandelson 则曾担任巴罗佐(Jose
Manuel Barroso,巴洛索) 执委会的贸易事务专员。
在饱受欧债问题困扰,经济百废待兴的欧盟,失去英国这些智慧,对欧盟长远经济改革而
言并非好事。而失去英国为助手的德国、波兰及非欧罗区国家,今后亦难以在欧盟高峰会
(European Council)与法国为首的经济左派抗衡。
但最值得担心的,还不是金融市场改革或实体政策操作,而是欧盟或会进入集体迷思的年
代。著名心理学家詹尼斯(Irving Janis)在1982年写下《团体迷思》一书,提到美国不
少政治决策失误如珍珠港事件(Pearl Habour)、猪湾事件(Bay of Pigs Invasion 猪
猡湾事件)、水门事件(Watergate Scandal),其中一个原因是决策者陷入“团体迷思
”(groupthink),倾向相信集体智慧及资讯,忽视异议者声音及其他不符合共识的资料
,最终换来错误的政治决策。
为解决团体迷思的问题,詹尼斯及后来者提出在体制内应安排一个有能力的异议者,负责
于决策过程不断提出其他可能性,从而让这个群体作最后决定时,有充分考虑到不同选项
的影响。
我们看到欧洲议会的辩论,不满英国脱欧的欧洲议员不顾议员风范,大肆抨击英国脱欧派
领袖法拉奇(Nigel Farage,法拉吉),指他不断以谎言迷惑民众,令脱欧公投成为事实
。甚至连执委会主席容克也出言讽刺,指他对于法拉奇仍然在席感到意外。
主张英国应留欧的媒体在议题设定上,明显地把英国民众视为“愚民”。例如《华盛顿邮
报》报导,英国民众在脱欧成功后,上网搜寻“什么是欧盟的数字”急升三倍,但其实际
数字少于1000人而已;英国《卫报》则将脱欧公投结果设定为“世代之争”,着墨于年轻
人对于被年老人骑劫的不满,从而掩盖脱欧公投背后的现状及诉求。哈佛经济学教授
Kenneth Rogoff 直言,这次公投的结果,正好反映英式民主的失败。
笔者支持英国留欧,但从不认为留欧派的论述不容质疑及占有道德高地,或支持脱欧的民
众是愚昧及不负责任。反而从不同的访问显示,他们支持英国离开欧盟,不少是因为欧盟
整合计划已冲击他们的日常生活,欧盟不再是引领他们走向繁华的组织,反而认为回归旧
日主权国家主导的分配模式,更能切合他们的需要。即使根据《金融时报》的数据,支持
脱欧反是获得较多欧盟资源的地区,但民众的主观感受是受益者仅为大城市的精英,中下
阶层是欧盟整合的牺牲品。
因此,欧盟面对的问题也许不在于政策层面,而是欧洲民众究竟需要怎样的欧洲愿景︰是
走向单一化、高度整合的欧洲政治经济联盟,还是走向市场自由及政治多极的多速欧洲(
multi-speed Europe)?而决定这个欧洲愿景的是各国的政治精英,还是欧洲社会的民众
?
欧洲学术界一直有个说法,就是现时混合政府间决策及超国家主义的欧盟模式,其历史任
务已经完结。今后欧盟走向有两个截然不同道路︰一是不断走向中央集权,慢慢地将欧盟
建立为真正的欧洲联邦,主要政治经济权力收归于欧洲官僚;一是完全地回归地区,由不
同的地区政府全权负责经济、文化、社会政策,欧盟及主权国家的角色仅处理外交事宜,
以及维持一个凝聚民众向心力的符号。
从默克尔回应媒体的言辞,从主流媒体报导,似乎前者几可成为未来欧盟的发展路向——
而这却彻底牴触脱欧公投所反映的民意,以及近年在欧洲大陆崛起的基进派想法。
英国对欧盟外交的意义
香港国际关系学者沈旭晖提出,没有英国的欧盟将会“软化”,可以容许更多不同的区域
组织出现。但这个推想,对于欧盟官僚的人性似乎过于理想化。从欧盟始创6国要求英国
尽快启动第50条,容克还要求欧盟官员不得提前谈判,到默克尔要求英国不要“摘樱桃”
(cherry-picking),这一系列动作,似乎暗示欧盟希望警剔其他潜在的脱欧国家,并以
英国脱欧为例示范欧盟是一个“加州酒店”(Hotel California)——“你可以随时办理
退房手续,但你根本离开不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英国的欧盟,将难以回应当下欧洲大陆以及全球安全问题的挑
战。英国在欧盟,除了在金融市场改革扮演要角,在外交层面影响力同样重要——前港督
彭定康(Chris Patten)是普罗迪执委会的外交事务专员,艾嘉莲(Catherine Ashton,
艾希顿)则是里斯本改革后,首位欧盟外交及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英国是欧洲两个可“合
法”拥有核武的国家之一,在安理会有常任理事国议席,其情报工作更是欧洲国家首屈一
指。当欧盟没有英国的参与,对于欧盟外交影响甚为巨大。
特别是,德国战后因历史因素,有着避免过度介入国际事务的“迟疑文化”(culture
of reluctance),以免刺激欧洲其他国家对德国的戒心,怀疑德国要建立第四帝国(
The Fourth Reich)。但面对中东及俄罗斯的安全问题,欧洲需要更快速的应变计划,以
及更直接果断的外交方针,而这些一直是英国外交政策的强项。例如,设立欧洲快速应变
部队(European Rapid Reaction Force),就是由英国前首相贝理雅所建议的,也是今
天欧盟不同军事行动的雏型。
除作为德国“迟疑文化”的替补以领袖欧洲外交政策外,英国在欧盟外交,一直扮演平衡
者的角色︰其平衡法国对于西非旧法属殖民地的干预,平衡东欧、西欧国家在俄罗斯问题
的态度分歧,平衡欧盟对中国在贸易及人权问题上的取态,平衡欧盟与美国在贸易及市场
开放问题的立场差异等。这些,都不是一时三刻可被欧盟现时成员取代。而对于准备加入
欧盟的国家而言,英国一直支持这些国家尽快加入欧洲,以防俄罗斯重新回这个地缘权力
真空之地。
随着脱欧公投后,大不列颠可能变成小英格兰,失去英国的欧盟难免会走向战略收缩︰一
方面,它需要与英国就未来欧英关系展开谈判,需时短则五载长则十年;另一方面,欧盟
也要面对其他成员国的内部情绪,以求稳定欧洲整合多年的成果。相对于眼前危机,外交
事务自然放在次要位置。
但最令人忧虑的,则是这次脱欧公投所衍生的民族情绪。撰文之时,英国曼彻斯特市传来
一段当地青年人辱骂外来人的影片,要他滚出英国;年老人不时以波兰工人抢饭碗为例,
证明需要脱欧,却忘记当年波兰空军为维护英国所作的努力及牺牲。激进主义往往是一石
激起千重浪——当在英欧洲人得到不礼貌的对待,在欧的英国人会否遭到报复,仇恨的种
子会否因而种下,这些都是欧盟真正要处理的安全问题。
当初建立欧盟,初衷是为了欧洲和平,希望透过资源共享但同时互相制衡,来化解民族主
义所带来的威胁。这段历史,早已为和平时代的战后婴儿所遗忘。没有反思历史教训,单
靠情绪行事的社会,往往是最脆弱而危险的。
(陈伟信,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