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吃什么“炸酱面”?韩国的面食地景与政治

楼主: AsamiImai (今井麻美)   2016-05-11 08:31:16
吃什么“炸酱面”?韩国的面食地景与政治
http://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1674505
从前还在台北的长安东路附近上班时,办公室旁有间餐厅叫“邢家大少”。邢家老板是从
韩国来的山东华侨,拿手绝活是擀面甩饼;双手捧上钢碗时,还会中气十足地大喊“炸酱
面到!”
邢家的招牌菜色正是“炸酱面”(Jajangmyeon),就像你会在韩国的寻常餐馆里看到的
那样,黑酱油亮、甜香扑鼻,口感十足的黄面条仿佛刚起锅了也不知安分,还会在碗里嘴
里跳跃。
在韩国,这些炸酱面只能在“中华餐馆”或廉价的快餐店找到;所以邢家老板在台湾贩卖
的不是什么韩式符号、也没有要赶搭韩流列车之意。卖炸酱面,原本就是许多韩国华侨每
天在干的事。因此,“邢家大少”也从来没有要标榜自己是“韩国餐厅”的意图;把山东
烧鸡、韭菜盒,和“韩式”炒玛面(Jjamppong)与炸酱面一起放在菜单里,他卖得理直
气壮。
在韩国,曾经作为“中华料理”的炸酱面,一如台湾的“四川牛肉面”、德国的“土耳其
烤肉”(Doner kebab),是一种不见得道地的“原乡食物”,也是外来移民带来的“离
散料理”(diaspora cuisine)。
回顾韩国华侨的族群史,源自山东鲁菜的炸酱面,一直都与韩国华侨的生活境遇息息相关

十九世纪末,清政府在仁川港旁取得租界与治外法权,来此聚居的华侨,以山东籍居多,
除了贸易商之外,也有不少在码头搬卸货物的“苦力”;廉价的黑豆酱加上面条,除了养
活许多苦力,也逐渐被韩国人接受,成为韩国日常饮食的选择之一。
1948年,来自山东的华侨王松山,成立了“永华酱油”食品公司。为了迎合喜好甜味的韩
国人,他将白糖加热制成粘稠的焦糖,再加入“春酱”(黑豆制的炸酱)之中,获得不少
好评。标准化生产的春酱出现后,炸酱面的配方与样态逐渐定型,并与山东原乡的炸酱面
发展出不同的口味与样貌,成为“韩式的炸酱面”。
除了炸酱面发源地这个渊源之外,让人总将华侨与炸酱面联想在一起的,还有冷战时期的
国际均势,以及韩国政府对待华侨的政策走向。韩战结束之后,韩国作为美国围堵共产政
策的前哨站,获得了许多来自美国的经济援助;其中,面粉即是粮食援助项目的大宗。
为了因应战后婴儿潮为韩国带来庞大的人口压力,并且维持粮食供给,韩国政府于1960至
70年代发起“节米运动”(Jeolmi-undong),企图让韩国人的主食来源多样化;有些公
司行号的职员带便当上班时,甚至还有“便当里的主食不能只有白米饭,必须还要有面包
或面条”的规定。
这个政策,也连带影响了华侨的餐厅事业。对华侨并不友善的补正熙上台之后,除了缩限
华侨持有房地产的权利与受教权,也明令禁止华侨经营的餐馆贩卖“以米制作的餐点”,
同时控制炸酱面的价格。
这些政策,加上大量进口的美援面粉,使得韩国华侨可以经营的项目逐渐窄化,甚至连餐
厅贩卖的菜色都受到限制,并让中华餐馆贩卖的炸酱面,成为最低廉的外食选择。换句话
说,以“族裔差序”为基础的歧视性经济政策,造就了廉价的炸酱面,形同剥削华侨的利
润,来补贴整个韩国社会。
这些歧视性的政策,导致大量华侨离开韩国,并逐渐造成仁川中国城的空洞化;近期甚至
有学者指出,韩国可能是“全世界少数没有中国城的国家”之一。今日观光客循着旅游指
南前往的仁川中国城,实际上是2004年韩国政府主导重建之后的结果。
上个世纪末,韩国在亚洲金融风暴之中元气大伤,随即在国际援助之下进行结构重整,为
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以及更开放的贸易环境拉开序幕。韩国中国城具特色的历史空间,
以及贩卖炸酱面的餐馆,于是在全球化的脉络之中,串接上文化观光热潮,成为吸引观光
客和刺激消费的利器。
此外,在多元文化主义逐渐由学界论述,扩散至治理方针的背景之下,全球化、开放性开
始在国家发展策略中被正面看待,中国城的建立,也成为韩国政府抹除“韩国社会排外、
同质性过高”的“负面形象”,藉以在全球化的时代取得政治正确的途径,进而真正成为
一个“进步的国家”。
现在,除了零星的中国工艺品店、醒目的免税店和博物馆之外,仁川中国城几乎就只剩下
铺天盖地的中华餐馆。这些中华餐馆,清一色地以“炸酱面”作为招牌餐点;“炸酱面一
条街”,几乎就要成为仁川中国城的代名词。
因此,华侨开的这些餐馆,以及仁川中国城特殊的“炸酱面地景”,是国际局势、全球政
治经济走向、韩国政府对华侨政策,以及韩国社会对华侨态度等结构因素,所共同生产出
的空间,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韩国社会看待华侨的刻板印象。“炸酱面”、“餐馆”与华
侨在意象上的高度重叠,甚至表现在韩国人对华侨的蔑称之中:(Jjang-ggae),意为“
酱狗”,除了讽刺卖炸酱面的华侨身上的气味外,也与餐厅的“掌柜”(Jang-gwe)谐音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刻板印象,炸酱面馆成为今日重建后的仁川中国城中最闪耀的招牌
。走出仁川车站,立刻就能看见指引旅客的观光地图。有些版本的地图之中,甚至将炸酱
面的图像,直接就转印在地图上的中国城街区之中,一目了然。为了吸引观光客,韩国政
府甚至专门为炸酱面设立了一个博物馆,就位在炸酱面老字号“共和春”的旧址上。
事实上,炸酱面不只是地图上的图像符号,为游客指路而已。炸酱面博物馆里有幅地图,
主题是“华侨历史与炸酱面”,以简明的图像表达了山东半岛与朝鲜半岛的关系。而展览
中提到的“来自中国的做法”、“口味的在地化”,以及美援面粉,也都成为炸酱面的组
成元素。
也就是说,炸酱面作为一种符号,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攸关离散地理、承载空间意涵的“再
现”了。在这个“再现”之中,炸酱面为我们拼凑出了中国、韩国、美国之间的地缘政治
,以及不同族群之间的认同关系。
循此,中国城的重建,片段地截取了炸酱面餐厅的区位与意象:原来作为一种廉价的日常
食物,今日却被赋予了正面的意涵,甚至被放入了博物馆之中成为一种“神话”,背后其
实牵涉国家对华侨族群文化的挪用与收编。在这个挪用之中,我们看见国家对于“发展蓝
图”的想像,也看见韩国人对于华侨族群的想像。
然而,重建前的仁川中国城,原本承载许多韩国主流社会无法(或者不愿)探知的空间意
义,是华侨居民在主流社会的边缘与缝隙中,脚踏实地生活着的场域;他们在国籍的取舍
之间游移,在政府的歧视与社会的排挤之中维系自我认同。
不过,我们或许可以从一个小故事,看到作为“受压迫者”的华侨,如何回应、甚至抵抗
主导秩序的逻辑,让华侨生活的空间与记忆,避免持续被官方收编挪用的命运。
炸酱面博物馆开馆时,曾经在馆内留下一个空间,邀请共和春“回到旧址”贩卖炸酱面,
除了回应空间的历史意义,也能增加卖点与商业收入。然而,共和春的后代婉拒了这个邀
请,并希望博物馆原本预留给共和春的商业空间,能展示创立共和春的华侨家族故事;接
受记者访问时,共和春的后代说:
这么做非关盈利,而是为了记住我们的过去与传统。
说到底,这些或者日常、或者奇魅的地方,一如炸酱面和其他各种饮食,从来就是人类赖
以为生的命脉。仁川中国城在服务韩国不同时期的经济发展策略的同时,仍然都还是人们
互动、营生、生活的空间;他们有些在此短暂交会、有些在此长期驻留,不论是华侨,或
是韩国人。
就算今日由政府重建的仁川中国城,看起来有些虚假,甚至更像一个为观光客而存在的游
乐园,也无法阻挡居民、游客在此,以面孔真实的人生叙事、族群的集体记忆,创造、丰
富空间的意义,并且注定会持续下去。
这也是炸酱面给我的启示。这些食物承载的是离散族群的迁移史,记录了他们如何融进当
地社群的故事线与集体记忆;除了是被动的文化留存,更在族群建构认同、或者融入主流
社群的过程中扮演主动的积极角色,绝不只是单纯的“异国料理”。
食物表面的文化符号和内里的社会意义是流动的、有机的,有时还可被个人随喜挪用。所
以召唤了华侨乡愁的炸酱面黑豆酱,于我来说,则是豢养了我对自己初入社会时外食午餐
光景的想望。
有次我中午到邢家用餐,照例点十个饺子。点完饺子,从美国回来、在店里帮爸爸张罗打
点的邢家女儿睥睨著对我说:“十个你吃得饱?我一顿饭要吃二十几个,走几步路就消耗
没了。”身材苗条的她,口气毫不客气。
偶尔,小小的店里会充满浓浓的山东乡音,有些是老板熟识,有些则只是听朋友介绍、来
此找寻旧味道的韩国华侨。遇到老乡时,老板总会用韩语送客。这些在韩国长大的华侨们
,有人过海来到台湾这个小岛、有人飘洋去了美国那个新大陆。口音和食量或许是他们最
外显的共同印记。
又有次,一个老婆婆走进店里,站在成堆韭菜盒前用台语点菜。邢家女儿居然开口就溜出
流利台语应对,尽管带着腔调。
还有天中午,我坐在面街的玻璃窗前,一个淡米尔样貌的印度女生经过。她看了看我筷子
上衔著的黄面条,对我微笑了笑,然后走进店里。和邢家父女用英语交涉之后,只听见邢
家女儿用乡音浓厚的英语说,“Sorry, no vegetarian!”(“抱歉,我们不卖素食!”
)一边吃面,我一边想,外省腔的台语,以及北美华人社区里常见的英语腔调,居然都如
此性感。那是种海风和山岚交缠融会、迷雾漫生的性感。
可惜的是,邢家大少后来收店结业,搬回天母老家继续营业,台北市区再也难寻那样平价
又道地的“韩国炸酱面”,我也再没有回去当过上班族了。
作者: Lyon9 (一点滴诗意)   2016-05-11 09:45:00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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