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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ouji (Nowhere)
2021-01-23 19:51:23Opposite
咖啡是什么时候喝完的?
事务所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空荡荡的马克杯杯底照得一清二楚。艾莉丝端起马克杯,
自散满材料与工具的工作桌边起身,走向茶水间,同时模模糊糊地试着回想这个问题,不
过没能得到精确的答案。大概是事务所的灯自午后就没有熄过的缘故,外加整日下来手边
进行的都是只能一步一步踏实地埋头苦干的建筑模型,更是格外地让她失却时间感。
洗著马克杯,祖母绿眼睛顺道瞄了墙上的挂钟一眼。十一点零六分。不上不下的时段。她
认真考虑起是该将马克杯挂回杯架上就此结束工作,撤退回家;或是干脆从冰箱里捞出一
罐提神饮料再继续与模型搏斗到一个段落,在事务所过夜──还没下定论,远远倒是听见
自己留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总之先将马克杯挂回杯架上,回到桌边接电话。她知道
是蒂法。
“到家了吗?”
“不,还在事务所。可能会再留一下。”
“在赶件?”
“嗯……也不算?纯粹是在做模型,回过神来就这个时间了。”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简直都可以鲜明浮现那头疼的表情的叹息。然后柔软的声音顷刻就
变得果决,总让她想起那双手拥抱自己的感觉。
“听好了,艾莉丝。收工。现在,立刻,马上。等我一会儿,我去接妳。”
啊。这么说来今天是周二,这孩子休假呢。其实刚过十一点,还不到午夜,和以往不时都
跨日了才抵达第七天堂门前相比算是早了;难得的公休日,要不她自己开车过去吧──她
倚在桌边,再次透过挂钟确认了现在时刻,清澈透明的声音才发出试图这么提案的第一个
音节,蒂法便打断了她,又复述一次。
“我去接妳。”
好。她说。到了这时,她就只会有这个答案了。放下手机,重新往工作桌上一望,要完成
剩下的进度约略还需要一个半工作天,但就这么放任材料工具散在桌面各处也不太好(再
怎么说都不是欠缺实务经验又赶着交作业的学生时代了),她着手收拾,简单整理过各式
工具、图面和材料,将过程中产生的纸屑和零碎的余料确实清进垃圾桶,自茶水间的储物
柜拿出扫帚和畚箕──这个时间点打开吸尘器似乎有点没礼貌了──工作桌和座位周遭才
扫到一半,她听见门把扭转的声响,抬头一看,正好和鸢红眼睛的视线对个正著。
“我收拾一下,很快就好。”
“不用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没关系,都差不多了。”
把工作桌和座位一带扫过一次,好好地物归原位,艾莉丝再度走出茶水间,回到桌畔,捡
起为免有碍精细作业而脱在办公桌角落的表和三只一式的手镯时,蒂法正略略弯下身,仔
细地盯着工作桌上一楼建物部分大概完成了八成的白模瞧,那张雅致而内敛的脸庞在充满
好奇与憧憬的时候看上去会显得比平常稚气,她非常清楚。
“到现在依然觉得,看妳做这些活像在变魔术似的。”
深邃细致的轮廓忍不住弯成了几分苦笑的样子。将纤瘦的手臂穿进深红风衣的衣袖里,艾
莉丝理了理风衣的襟领,信手拂开亚麻棕色的带卷长发,说:“若真的是在变魔术的话,
就不会脚踏实地跟模型搏斗了几乎整整一天,都快开始涣散了却连一半进度都还不到呢。
”
“所以我来接妳了啊。”
这孩子有时怎就是这么犯规。她微微敛起了剔透的祖母绿眼睛,却敛不起唇畔浅浅的那抹
笑。低头确定东西都带齐了,她拎起波士顿包,不忘将一并挂在肘弯的围巾好好地替蒂法
围上──她几乎能断言这孩子肯定是每次都期待她这么做,才老是刻意不围围巾来找她,
要的不是其它,总之必须是在她颈上停留过的那条围巾──直到指尖满意地溜过那只精致
的泪滴型耳坠,她才终于开口:“嗯,走吧。”
熄了事务所的灯,门扉后头彻底暗去的瞬间,夜的气息忽然一口气迎来,仿佛停滞已久的
时间倏地开始运转。在楼梯间的薄明中掏出钥匙锁门,确实上锁的声音和钥匙抽出锁孔的
一连串声响令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几乎就在同时,漂亮的手已停在她身前,空荡的手心是
顽固,更是安静等待的样子。
“回程我开。妳累了吧?”
艾莉丝乖乖地将整串钥匙交到蒂法手里。那手接走了钥匙,随后则是另一边空荡的手心等
着她,这次她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感觉纤长指头稳妥地牵上来。下楼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等间隔地响起。这孩子连对她的顽固都是柔软的。
“骑车过来的?”
“不,电车。”
穿过楼梯间微明的灯下,走上大街,往停车的老位置去,城市部分的灯火依旧通明地亮着
,越是亮,越是显得夜的气息深沉。牵着她的那只手并不以为意,和她并肩走过灯下的样
子看上去非常习惯了,柔和典雅的脸庞偶尔转向她,光艳的濡羽色长发轻轻摇曳时映着光
,透出一点独特的霜白色泽,凛冽有别于自己,比夜还要夜的面貌。
悉心照顾得雪亮的骨董老金龟在停车场一隅静静地等待着她。现在是她们了。先后钻进车
内,系上安全带,她听见蒂法的轻声低语挟在插上车钥匙,发动引擎的一连串琐屑细响间
传来。
“累了就瞇一下?”
“没那么夸张。又不是连续熬夜好几天了。”
“别忘了妳可是前科累累的惯犯。”
在后视镜里对上眼,到底是颇有年纪的老车了,无论再怎么客气也只能以仄暗形容的狭窄
车室里,仅有勉强借着窗外的光时才能稍微捕捉到一些明晰的祖母绿和鸢红色彩,此外大
抵仍是夜的气息,以及略带凉意的空气(就不要为难老车的空调系统了)。不知怎的,这
缩限在小小的车内的夜的面目,总令艾莉丝感到非常放心。
艾莉丝.盖恩斯巴勒是惯犯的话,那么,蒂法.洛克哈特就是那个惯于处理惯犯的人了。
她想。其实蒂法像这样来接晚归的她并不是多么地稀松平常,彼此都开始工作后更是无多
,但总归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才会是非常习惯的样子。差别只在于,那个时候她们还不牵
手。
也不怎么会在后视镜里对上眼,直到这孩子后来索性也去考了汽车驾照。最初是窝在系馆
赶模型赶得七荤八素几乎要忘却晨昏的她接到蒂法上完夜班的电话,那是她第一次坐上V
ESPA的后座在凌晨被送回家。后来她偶尔就会接到蒂法的电话。那时她们还不牵手。
那时蒂法还叫她学姊。那时学姊坐在VESPA后座,从机车后照镜窥探不到什么,了不
起是一点漂亮的颔线,只能在同等强烈的疲惫和安心感中偷偷摸摸地考虑著,学姊是不是
、能不能再把学妹搂紧一点。
艾莉丝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带着鸢尾花香气的濡羽色长发轻轻拂掠过鼻尖的触感。她想就是
那时起,她认定了夜的面目,以及安全感是什么样子。
过了这么久,她偶尔还是会忙得忘了夜的样子。极其忙碌时,事务所老是彻夜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连带满桌的纸张和图面白惨惨的,一回过神甚至真的天亮了。然而只要身畔的
这个人来,明艳的濡羽色长发略略晃荡一下,她就能想起夜的面貌。
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然后再走过一小段街灯下的夜路,穿越薄暗的店内,点亮另外一盏
灯。蒂法接过艾莉丝脱下的风衣,也阻止了她正打算弯腰收鞋的手,只说:“我来就好。
妳该洗个澡好好休息了。”
她将手里的波士顿包放到沙发上,走向卧房时,信手松开了系发的缎带。在桌前摘掉表和
手镯,和缎带一并搁到老位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总给艾莉丝一种一切都在这短
暂的顷刻间归位的感觉。
等她洗好澡,夜几乎已经漫到更衣室门边。家里仅剩卧房的灯还亮着,她借着微弱的光从
留在客厅的波士顿包里捞出手机,反手关上房门的同时,蒂法接走她的手机,搁到无线充
电器上,然后拿起了吹风机,让她坐在桌前。
她喜欢那柔软的手穿梭在自己的发间。她想蒂法也是。这孩子曾说羡慕她这头带卷的亚麻
棕色长发,特别在光下,反映出来的色泽和质地金灿,仿佛日光。最早有几次,送她回去
的时候格外迟──说迟算不算语病呢──是迎著晨曦到家的,后来甚至留在家里吃了早饭
才让这孩子回去。认真想想,她那时整个人应该呈现一种很过分的状态(再怎么说都整夜
没睡了),照理是这样的,然而在她家门前跨上VESPA的蒂法迎着明亮的朝日,对她
说:
“总感觉和学姊待在一起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起白天应该是什么样子。”
其实她们或许意外地像。浏海轻轻掠过额前的触感顺势让艾莉丝闭上眼睛,结果不出多久
,睡意已开始涓涓涌现。她决定在自己因为太舒服而忍不住瞌睡起来以前,先把该问的问
题问一问。
“对了,蒂法。趁我还记得。”
“嗯?”
“……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穿梭在她发间的手没有停,吹风机运转的声响里掺进了蒂法短短的一阵笑。
“看冰箱里有什么,都可以。”
坦白说她希望蒂法好歹稍微点个菜还比较好处理,都可以才是最伤脑筋的。反正等明早睁
开眼睛,实际去开了冰箱看看情况再来考虑吧。总之,她会在晨间好好地醒来,散著那头
明亮如日光的亚麻棕色长发,先煮上一壶咖啡──
她知道,那就是这孩子心目中的明日应有的面目了。
2021.01.23
很多时候在光谱的两极,但某种意味上又非常相像的两个人。
一个人是日的样子,一个人是夜的面目。
都在追求自己欠落的那个部分,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日子。
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