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在探视过她后驱车离开的途中发生意外，两周后，傅奶奶受托带她
出席母亲的告别式，她穿了一身黑，自始至终都低垂著头任由傅奶奶带领她向前走，鞠躬
，转身，离开。
短短不到几分钟的过程就尽完身为女儿的义务。
那一天，天气晴朗，接连几波寒流陆续侵袭露出了短暂的空档，冬天的暖阳美好得不像真
的，热呼呼晒在众人身上仿佛上天发送的礼物，让人能脱掉厚重冬衣暂时感受一身轻盈，
卸下重担。
她在难得晴朗的日子里告别母亲，只花了几分钟时间，过程里没有任何感觉。
就像她学会在母亲对她拳打脚踢时，建构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躲进去，外来的力量
都影响不了她，她不会痛、不会哭、不会求饶、不会瑟缩一样，从头到尾都不需要感觉。
“岁晴。”
不晓得是父亲还母亲给她起的名字，岁晴，岁岁年年晴朗暖和。
“岁晴？”
然而她却一直活在布满阴霾的湿冷冬季。
“蓝岁晴！”
急促的敲门声和熟悉的叫唤惊醒了她，她拿下覆在眼睛上已经冰凉的方巾，眨了眨眼，钟
宁声音里的焦灼穿透门板直接传入她的心里。
蓝岁晴急忙开门，门一打开，钟宁着急的模样随即映入眼帘。“怎么了？”
“外婆刚刚送进医院了。”
“哪一间？”
“台大医院。”
“我们立刻过去。”
想拉过钟宁的手时赫然发现自己手上还握著方巾，像是突然有股力量稳住她的双脚使她安
然站立在地面上，蓝岁晴直到此刻才看见站在钟宁旁边的冰山小姐，她先转向面无表情的
冰山小姐，将手中的方巾一股脑儿塞过去对方手里，匆忙道谢后，抓着钟宁举步就走。
急促的步伐踩得店外的碎石小径沙沙作响，每一步都踏在绷紧的神经上，仿佛下一秒就要
断裂。
“不用急，这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的。”钟宁试图缓和蓝岁晴的焦虑。
“这种事情不管做了再多心理准备都无法应付真正面临的时候。”
生离与死别都距离她太近了，近得让她忍不住握紧钟宁的手。
“外婆今天很开心，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如果妳不发抖的话，这句话会比较有说服力。”
“我控制不了……”钟宁的语气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用怕，我陪着妳。”蓝岁晴重复说著钟宁曾不断对她说过的话。“我陪着妳，一起。
”
无论这段路是谁和谁之间即将迎向终点的最后旅程，她都会笑着陪伴钟宁一起度过。形式
上的终点不代表从此消散，每个到过她生命中的人都会活在她的举手投足里，傅奶奶是，
钟宁也是，只要她活着，她们就存在着，在她身上，在她心里。
即使她还是很舍不得……
“我陪着妳。”
反复诉说的坚定像是施了魔法的咒语，悄悄地温暖了手心中握住的微凉温度。
蓝岁晴领着钟宁走到了她的车子，以一气呵成的动作迅速开门、上车、发动引擎，在踩下
油门前，她转头确认钟宁的状态，只见对方用晶亮的双眼回望她，似乎在说她已经准备好
足够的勇气了，所以不用担心就勇往直前吧。
于是，她换档后踩下油门，驶向预见的终点。
☆
一道道锋面在傅奶奶的告别式过后陆续过境台湾，带来连绵不断的细雨，本就潮溼的冬天
变得更加冷冽，落下的雨滴不大，却能让人整天都泡在阴雨霏霏的萎靡不振里。
蓝岁晴站在捷运站出口望着远处的一片迷濛，阴沉厚重的乌云和不停落下的雨水构成一幅
灰濛濛的风景画，像是谁忘了色彩缤纷，只用灰色颜料涂抹世界。
她撑起伞，走入飘雨的街道中。
今天是“étoile”开幕的日子，历经将近两个月的筹备期间，在最后两周更是马不停蹄
地赶工、修改设计图、更动细节，不只设计师与工班累坏，连带她也跟着忙得没日没夜，
除了既有的工作内容以外，跨到甜食界的第一间店开幕在即，她领导的企划小组个个忙得
人仰马翻，绞尽脑汁想让“étoile”一炮打响名声，吹毛求疵到她每天晚上都要赶人下
班，兼任闹钟与保母的职位。等所有店务琐碎都结束当天的喧腾后，她才有安静的空间与
“étoile”的主厨时渺渺坐下讨论日后推出产品的时程与细节。
结束完一天，下一个明天以更紧凑的姿态呈现眼前，忙得她连送钟宁搭机离开台湾的时间
都抽不出来。
或许，她下意识也想避开送别的场景，才会以工作忙碌为借口填满行事历的每个空档，说
服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好好地陪伴钟宁走过最后一段路了，想说的也都说了，从此两人各据世界一端，是否有
在机场对对方说声再见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真的从此断绝的，区区两个字也维系不了执意离开的心意，反而成为必然破碎的诺言。
不说再见，就不会有碎裂的风险。
“好冷。”
雨滴随风飘扬，濡湿了她握伞的右手，于是她换上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握住伞柄，右手
屈拳悬在唇前呼气，想借由口中呼出的热气稍微温暖冻到几乎没有感觉的右手。
只是，毫无感知的岂止右手。
“étoile”的主厨是她在寻找食谱时意外发现的瑰宝，在黑底白字的文字世界中，成千
上万的隐密区块里有个勤奋的人孜孜不倦写下每道甜点的实作纪录，在流传许久的传统作
法内加入自己的创意，产生更冲突的味道或糟糕到连老鼠都不青睐的细节全都详实记载，
毫无保留。
蓝岁晴曾依照时渺渺所写的食谱实际做过别具一格的大黄草莓塔，在华人文化中多为药用
的大黄与欧洲使用的大黄不同，后者的茎可以食用，多用来制作甜品、果酱或馅料，于是
当她看见如此独具巧思的食谱后，立刻找到食材并依照食谱步骤一一实行，成果确实也像
时渺渺所纪录般充满酸甜可口的滋味。
她立刻知道这是个不可以错过的机会，不只是因为时渺渺在甜点创作上独树一帜的创意，
也不是因为时渺渺的出现恰巧可以填补公司最弱的甜点一环，而是时渺渺把甜点当成生命
，以创作艺术的角度不断尝试各种元素并且像在写实验报告般一一记下精准的数据，在天
马行空与准确计算配方的两端寻求美味的平衡点。她首次见到一项甜点的食谱纪录可以多
达三十几篇只为了时渺渺想要的好吃，而当时的时渺渺甚至没想过要将产品拿来贩售，纯
粹为了满足自己喜爱甜食的味蕾。
用生命喜爱一样事物的人太难能可贵，不说别的，光是执著与专注的程度就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