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只是不小心搧了巴掌,母亲与她都呆住了好几秒,接着,母亲含着泪水对她道歉,
说自己是不小心的以后不会了。然而,发泄情绪的快意令母亲沉醉,随手一挥就能消散累
积一周的烦闷与怨怼,获得暂时的纾解,没有什么比清空心里的乌烟瘴气更能令人感觉快
乐的了。
于是,母亲爱上自相矛盾的反复行为。
一开始的随意殴打会在她白皙的皮肤留下红印,而母亲总会愧疚地抱住她喃喃道歉,慢慢
地,母亲知道不能挑裸露在外的部位下手,当母亲看见自己造成的痕迹时,会产生良心上
的谴责,而自我谴责会使母亲陷入否认的疯狂状态,进而用更多痕迹去掩盖。
在衣物的遮蔽下,她的身体伤痕累累,旧的伤口尚未痊愈,新的痕迹又覆蓋上去。
青色、紫色,或更多带着血红的印记遍布在没有人看见的区域,如果她喊痛或求饶,只会
换来更多的拳脚相向。
在那段期间里,她学会闷不吭声忍耐,等母亲发泄情绪到筋疲力尽就好了,在下一次的见
面来临前,她有一周的时间等待伤痛减轻,这样就够了。
直到不小心被钟宁发现。
只是,八岁孩子的世界里有太多力有未逮的事,例如,无可抗拒地被带到一个不欢迎她的
地方,在被忽略又同时被注目的情况下挣扎成长;例如,父母有养育她的义务,为了所谓
的孝道,她也有每周见母亲一次的义务;例如,见着她的伤痕累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
能着急落泪的另一个九岁女孩还需要她笑着安慰,但她痛得连呼吸都觉得很辛苦。
“等一下在外婆面前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只是想起了每次受伤后,妳含着眼泪帮我擦药的样子。”
“我知道。”钟宁的眼神幽微,仿佛也忆起同样的场景。“可是妳别忘了后来我是一边骂
妳一边上药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蓝岁晴故意装出记不得的模样,俏皮回应。
“如果妳有那么健忘就好了。”
“是啊,所以妳晚点要给我好好交代这些年来妳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住
过哪些城市,交出了什么作品,否则我不会放妳走人的。”
蓝岁晴放开握住钟宁的手,从小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边走边更改行程,原本她预计可
以在九点前离开会场,先回住处换下一身盛装,再前往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书店寻找新食
谱,然而,钟宁的出现让她立刻将参加订婚宴之后的计画改为“钟宁”。
“是是是,不急、不急,我会待在台湾好一阵子的,妳不用赶着拷问我。”
“谁知道妳会不会哪天又消失不见了。”
一个闭眼的瞬间,再睁开,就看不见了,从此撤出她的生命。
“这次不会的,我保证。”
“我不相信。”
诺言易碎,她见过太多飘散于空气中的粉末,就连眼前的钟宁都曾摔碎过对她许下的承诺
,她宁愿紧抓住可以把握的当下,不寄望变幻莫测的下一秒钟。
“好吧,那我们跟外婆说过话后,我的时间都给妳。”钟宁露出莫可奈何的微笑。“明天
不上班?”
“不加班。”蓝岁晴继续修改隔日行程。
“看来我是躲不掉了。”
“妳还想躲到哪去?”
钟宁偏头深深地望入蓝岁晴的眼睛。“妳知道的,不是吗?”
☆
吉他、bass、鼓声与主唱高亢的嗓音嘶吼成一首首激动万分的歌曲,透过高音质的音响喇
叭放送,将摇滚精神传送至各个角落,音乐声的音量不大,低频的振动宛如心跳,一下下
挑动人心,邀请拥有同样频率的人进入摇滚世界与乐团一同起舞。
蓝岁晴几乎不听摇滚乐,然而她发现她喜欢现正播放的不知名乐团的曲风。
“喝什么?”
“Scotch.”钟宁随意翻阅手上的酒单,停在某一页。“The Balvenie Doublewood 12
years,I like it.”
“当桌子就是橡木桶时,选择威士忌似乎是必然的。”蓝岁晴笑着赞叹店家的巧思。
“妳呢?”
“可乐。”
“都几岁的人了还喝汽水。”
“我要负责把妳送回家,开车不喝酒。”
钟宁勾起唇角,笑容里带着的了然仿佛在告诉蓝岁晴不要以为多年不见就戳不破她的谎言
。
“我直接去吧台点。”蓝岁晴站起身,走向吧台。
上次来的时候无缘窥见除了吧台以外的空间,这次挑“奔”的营业时间造访,意外发现内
部设计也同样令她惊艳。
一进门,左侧是之前见到的长条形吧台,吧台正面面对的是由一个个橡木桶组成的区域,
一张橡木桶桌子大约容纳二至三个人,底下的灰色水泥地面如同疆界,隔出属于小众的独
立空间,最右侧是画满强烈色彩的墙面,众多鲜艳颜色的不规则色块挥洒出画者的鲜明性
格,直立作画的方式看起来像是挂了一幅幅抽象画在墙上,既冲突又充满美感。
室内的灯光仅靠吧台区的聚光灯和墙面底部向上照耀的光线维系,天花板用黑色支架垂吊
的小灯数量很少,少到让人有种勉强挂上去的感觉,仿佛不想惊扰属于私人密语的一隅之
地。
离开吧台范围向内延伸则是由深褐色长条木质地板铺设的沙发区,以木头为基底,辅以浅
色系软垫和桌面营造出舒适感,每组桌椅旁皆摆放一座矮立灯,晕黄的灯光只为点亮暗处
不为照明,弥漫慵懒怡人的气息。在此区域的左侧墙面上布满挂钩,每个挂钩的距离相等
,上头挂了数个造型相似,杯面雕花图案却各不相同的金属杯子,圆桶造型让人不免联想
到欧洲中世纪的啤酒杯。
蓝岁晴慢步走向吧台,仔细观察四周的装潢与摆设,她最感兴趣的是挂上数个看似啤酒杯
的墙面,于是等她向站在吧台里的调酒师点单后,顺着吧台一路走往该面墙。
墙面和座位之间仍有相当宽敞的距离,不必担心惊扰到别人,于是蓝岁晴放心地以眼睛认
真研究杯面上的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