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越是靠近那座城,希望便越是被一种更为具体的恐惧所吞噬。
城门外,那不是寻常的队伍,那是一片由绝望与饥饿汇聚而成的、无边无际的人海。他们
或坐或卧,或如行尸走肉般缓缓挪动,空气中弥漫着排泄物的恶臭、久病的腐败气息,以
及一种……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死亡的味道。
李墨高大的身躯像一艘破冰的船,艰难地在人潮中前行。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却依旧躲不
开那些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枯瘦的手。那些麻木、空洞、又带着一丝野兽般贪婪的眼神,
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身上。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我浑身一颤,仿佛又回到了临洛
城的那个夜晚,回到了被羯人粗暴地从角落里拽出的那一刻。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周围的哭喊声、呻吟声、哀求声
,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要将我彻底淹没。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从旁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
倒,重重地跪跌在满是污泥的地上。
冰冷的、混杂着秽物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裙䙓。那一刻,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
一跤,被彻底抽空了。我抬起头,眼中只有无数双麻木的腿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我闻著那
令人作呕的气味,听着耳边绝望的哀嚎,心中竟生出一个念头: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
……
我累了,真的太累了。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我准备放弃一切,任由身后的人潮将我踩踏淹没之际,一只手,一只宽厚有力、带着
薄茧与疤痕的手,猛地从上方伸了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泥泞中狠狠地拽了起来。
是李墨。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我站稳之后,并未松开。他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手,顺势
滑下,不容分说地,握住了我那冰冷而颤抖的手。
我浑身一僵。
我当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这于礼不合。可是在那一刻,当他掌心的温
度,那份粗糙却无比坚实的触感,将我完全包裹住时,所有的法理、所有的规矩,都变得
无关紧要了。
那不是轻薄,那是救赎。是从地狱深渊中,将我灵魂狠狠拉回人间的、唯一的锁链。
他没有再松开。他就这样,紧紧地牵着我,用他那高大的身躯为我挡开拥挤的人潮。我低
著头,跟在他身后,再也看不见周围那些恐怖的景象,再也听不见那些绝望的声音。我的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我们紧紧相握的双手,以及他传来的那份,足以抵抗一切的温度
与力量。
好不容易挤到城门口,两名身穿甲冑的卫兵正神情冷漠地挡着去路。他们手持长矛,警惕
地扫视著每一个靠近的难民。
“华阴城不给进!”其中一名卫兵高声喊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与不耐,“你们这些
乱民会带来瘟疫,城内也没这么多粮食养活你们!”
李护卫一个箭步挤上前,来到卫兵面前。他没有废话,直接开口道:“敢问华阴城防是否
有一位叫张达的军官?”他语气沉稳,带着一股军人的威严,“请转告李墨求见,有临洛
城的军情要事相告。”
那卫兵愣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李护卫的装扮和气势,又听到了“张达”这个名字,眼神
中闪过一丝疑惑。卫兵的态度瞬间软化了几分,毕竟军情不是小事。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转身向城内跑去,显然是去通报了。
不久,城门内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墨?是你吗,李墨!”一个粗犷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惊讶与欣喜。
一个身穿甲冑,身材魁梧的军官大步走出城门,他的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透著一股久经
沙场的坚毅。他一眼便看到了李护卫,原本严肃的表情瞬间转为激动,大步上前,重重地
拍了拍李护卫的肩膀。
“张大哥!”李护卫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抱拳回礼。
“哈哈哈!好你个李墨,听说你小子失踪了,老子还以为你真去见阎王了呢!没想到在这
里碰上你!”这位被称为张将军的军官豪爽地大笑起来,随后他看到了我,目光在我狼狈
的衣裙和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看向李护卫。
李护卫简洁地介绍道:“大哥,这是婉儿,路上所救,一路同行而来。”他没有提及我们
之前约定的“主仆”身份,也没有过多解释。
张将军显然是个聪明人,他看了一眼我,又瞧了瞧李护卫,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会心。
他没再多问,只是拍了拍李护卫的肩膀:“行了,叙旧的事进城再说!快进来!”
他转身对卫兵吩咐:“让开!这位是故人,有要事相商!”卫兵们不敢怠慢,立刻打开了
一条仅供单人通行的狭窄通道。
我心中大喜,正要跟着李护卫迈步。然而,就在这时,卫兵手中的长矛却猛地一横,拦住
了紧跟在我们身后的妇人与两个孩子。
“他们不行!城里不收难民!”卫兵冷酷地说道,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妇人的脸色瞬间煞白,她哀求道:“军爷!军爷行行好,求求您了!我们走好多天了,又
饿又累……”两个孩子也怯怯地拉着卫兵的衣角。
我忍不住转头看向李墨,眼中带着恳求。李墨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他知道此刻争执无益
,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张达也看到了这一幕,却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那表情分明是在
说:规矩如此,他亦无能为力。
在这乱世中,连亲人尚且难顾,更何况是萍水相逢之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
著妇人与孩子们被卫兵挡在城外,淹没在绝望的难民潮中。
进入城门后,张达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引着我们穿过狭窄的
城门洞,直奔城防所。
“临洛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我们只知道边境大乱,但消息传不到这里。”张达急切地问道
。
李护卫的神情也变得肃穆,他将临洛城被羯人攻破的经过,以及城中惨状,简洁扼要地向
张达禀报。他提到羯人凶残,屠城数日,城中百姓几乎无一生还,连妇孺孩童都未能幸免
。
张达越听脸色越是铁青,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显然,这消息对于华阴城
的防务,将产生巨大的影响。
在城防所简陋的议事厅内,李护卫向张将军详细禀报了临洛城的战况。他不仅仅是描述了
所见的惨状,更凭借著其丰富的军事经验,对羯人的情况进行了精辟的分析。
“从临洛城破城时的羯人小队组成来看,他们前锋以轻骑为主,冲击力极强,但后续的步
兵装备却参差不齐,混杂着大量被裹挟的汉人降兵。”李护卫沉声道,他的语气虽然平静
,却带着军人特有的严谨,“他们的行军路线显然经过精心策划,避开了主要的坚固城池
,专挑防御薄弱的地方下手,显示其对我方布防有一定了解。”
他顿了顿,又道:“再看他们的装备,虽然精锐不多,但攻城器械齐备,训练有素,且作
战风格极其残忍,以屠城震慑为主,意在快速推进,扩大战果。”
李护卫凭借著这些细微的线索,推断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若我判断无误,这支羯人
部队应当是胡人主力之外的一支偏师,规模至少有两万至三万人。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不是
占据某地,而是通过劫掠和屠杀,破坏我方抵抗意志,为后续的主力部队开辟道路。”
我坐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我完全没想到,只是从这些零星的细节中,李护卫竟然能够
推断出如此详尽的军队规模和意图。我一直以为打仗只是简单的冲杀,此刻才明白,其中
竟有如此深奥的学问。这个男人,远比想像的更为深不可测,也更令人钦佩。
张将军听完李护卫的分析,脸色已是铁青一片。他紧握的拳头显示著内心的愤怒与不安。
“这帮畜生!”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沉闷的声响,显然是对羯人残忍行径的极度愤慨。
随后,他转向李护卫,眼中满是赞赏与真诚:“李墨,你跋涉千里而来,带来如此珍贵的
军情,我代表华阴城上下,感激不尽!”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李护卫:“你身经百
战,有经验,能战,更有头脑。我华阴城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恳请你,加入城防,助
我一臂之力,共同抵御外敌!”
李护卫没有丝毫犹豫,他抱拳,语气坚定:“末将愿效犬马之劳,誓与华阴城共存亡!”
“好!好啊!”张将军大喜过望,连说了两个“好”字,重重地拍了拍李护卫的肩膀,仿
佛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
张将军看着李护卫,眼中满是信任与期许。随后,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打量,“不
过嘛,现在华阴城物资紧缺,不养闲人。这位婉儿姑娘……你会些什么?”
我心头一紧。虽然此刻已身处城中,但若无法自食其力,恐会成为李护卫的负担。我努力
平复心情,垂下眼帘,轻声回答:“将军,婉儿……婉儿粗通文字,会些算数。”在酒楼
多年,识字唱歌,粗浅帐目,这些都是我日常必须接触的。
张将军闻言,眼神一亮,原本紧绷的神情也稍显缓和。他大手一挥,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喜
:“哦?懂字会算数?那可是稀缺人才啊!”他看向李护卫,笑道:“你小子救回来的人
,还真是不一般!现在城中人手紧缺,许多文书帐目都堆积如山,正愁没有可靠的人来处
理。”
他转过头对我说道:“这样吧,婉儿姑娘,你今日先随李墨去安顿休息。明日一早,我便
替你介绍府衙中的文职差事,定能让你发挥所长!”
我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在这乱世之中,能有一技之长傍身
,竟也成了求生的希望。我感激地向张将军行了一礼:“多谢将军!”
“你们初来乍到,城中局势紧张,怕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住所。”张将军说著,从怀中掏出
一个布袋,里面沉甸甸的,想必是粮食,“这些粮食你们先拿着,应急用。至于住处,我
让人给你们安排了城西的一个简陋茅草屋,虽然破旧了些,但总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
李护卫闻言,心中感激。他从怀中摸出几锭碎银,递向张将军:“将军大恩,李墨无以为
报。些许银两,聊表寸心,将军且收下,为兄弟们添置些……”
未等李护卫说完,张将军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他猛地一挥手,打掉了李护卫递过来的银两
,沉声道:“你他娘的说什么混帐话!你我兄弟一场,当年沙场上把命交给对方,现在跟
我见外?收起你那些个破烂玩意儿!这份情谊,哪里是这些俗物能比的!”他语气虽凶,
却透著一股真挚的情谊。
李护卫见状,也不再坚持,只是将银两收回,眼中满是感动。我和李护卫相视一眼,都将
这份恩情默默记在了心里。
张将军随后唤来一名卫兵,让他带我们前往城西的茅草屋。茅草屋确实简陋,屋顶铺着朽
烂的茅草,墙壁也多处开裂,但总归是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李护卫将屋子大致清扫了一番,又将唯一的木板床稍微整理了一下。他拍了拍床板,转头
对我说道:“我习惯睡硬床,这张床妳睡吧。我就在偏房打个地铺,别跟我抢。”
他的语气平静,眼神却微微闪烁,分明是在顾全我的清白。茅草屋虽小,但也分出了主屋
和一个小小的偏间。他这样说,是想让我安心休息,又避免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
我心领神会,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浅笑。
“好。”我轻轻应道,眼中满是暖意,“不跟你抢便是。”
简陋的茅草屋里,油灯的微光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模糊的身影。屋外头,华阴城还透著夜
里的嘈杂和不安,但我们这里,却难得有了一丝宁静。
“我十四岁时,就去从军了。张将军是我以前在边境从军时的长官,那时他看我年纪小,
很照顾我。”李护卫靠着墙坐着,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却很放松,“那人仗义得很,不
拘小节,是个信得过的人。”他看向我,眼神坦荡荡的,“所以我就没骗他,婉儿你的身
份,也就老实说了。”
我轻轻点头,心里暖暖的。张将军那豪爽的样子,确实让人觉得踏实。“嗯,婉儿也觉得
他是个好人。”我轻声应着。在这乱世里,能遇到这样真心相待的人,真是太难得了。
我们又随口聊了几句,大概是明天会怎么样,以及终于有瓦遮头的踏实感。连着几天的奔
波和心惊胆战,早就把我们的力气都耗光了。没过多久,睡意就跟潮水一样涌上来。李护
卫在偏房简单铺好了地铺,我就躺在木板床上,虽然硬邦邦的,却是好久没有的安稳滋味
。
屋外,风声和远处的喧嚣依旧,但此刻,在这小小茅草屋里,我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
平静。
我拉过薄被,侧身躺下。灯火将熄,茅屋隐隐透著风声。我竟想起了很久以前学会的一首
老调。那时只觉得曲子悲凉,如今想来,却句句都是颠沛的写照。我轻轻地哼著:
风吹乱山烟,岁月不照人。
乌衣巷冷月,梦断故园门。
衣襟犹带血,旧语不堪闻。
他乡若有路,愿君莫问身。
曾记南阳渡,白马过断津。
稚子哭中夜,谁为守灯魂?
今夕薄瓦下,借火暖余温。
但求一宿静,不问是谁君。
若得明日见,还须记此身。
乱世不长命,歌留与故人。
歌声随灯焰一同沉寂。屋外依旧风声喧嚣,而我们在这乱世中,终于有了一夜无梦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