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接近中午时分,山洞里的光线稍亮,我们才陆续醒来。还好这山洞处于乱石堆中,周
围植被茂密,洞内颇为阴凉,倒也不觉闷热。我伸了伸僵硬的腿脚,虽仍酸痛,却比夜里
赶路时好受许多。
我抬头望向洞口,李护卫依然靠坐在那里,虽然闭着眼,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清晰可见。他
那双脚,历经连日来的奔波、搏斗与涉水,此刻想必已是又肿又痛。想起他为了我们所付
出的一切,我的心头不禁一软。
我挪到他身边,轻声道:“李护卫,夜里赶路,脚定是又酸又痛。让婉儿为您按按吧。”
李护卫闻言,猛地睁开眼,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后便想也不想地摇头:“不必了
。这脚整日淌水沾泥,又脏又臭,哪里能让小姐……”他话未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
言,便打住了。
“李护卫莫要嫌弃婉儿。您为我们奔波至此,婉儿做这些是应当的。”我温柔却坚定地说
道,语气中没有丝毫退让。这是眼下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求能让他稍稍缓解疲惫。
李护卫见我坚持,那双坚毅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的执著。他轻叹一声
,缓缓将双脚伸向我,语气低沉:“那……便有劳小姐了。”
李护卫的脚伸了过来,那数日奔波、涉水、战斗的痕迹,在微弱的火光下清晰可见。脚掌
红肿,脚踝处更是青紫一片,上面大大小小的水泡破裂又结痂,混杂着泥土和血污,散发
著难以言喻的气味。那是真正经过生死磨砺的脚,而非养尊处优之人的双足。
然而,我没有丝毫嫌弃。我在酒楼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也学会了如何取悦他们。即
便此刻情境不同,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讨好”本能,却让我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
温存。我轻轻捧起他的脚,先是用布擦拭去表面的泥污,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柔
地按压他肿胀的脚掌。
我的指尖轻柔地滑过他粗糙的皮肤,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水泡。从小在酒楼里,老鸨教导
我们如何用巧劲儿讨好男人,如何让他们身心舒畅。我运用着那份细腻,指腹在他的脚底
筋络上轻轻揉按,试图缓解他经脉的僵硬。我甚至怕自己手的力气不够,还尝试用手肘轻
柔地抵住他脚掌的穴位,甚至微微俯身,用身体的重量去传递那份按压的力道。我的脸颊
几乎要触碰到他坚实的小腿,空气中弥漫着他脚掌的气味,但此刻,我心中只有对他的怜
惜与感激。
山洞内只有篝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我小心翼翼按压的细微声响。李护卫一开始只是
紧绷著身子,但随着我的动作,他渐渐放松下来。那粗眉方脸的轮廓在火光中显得柔和许
多,紧蹙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一股极致的疲惫与放松,似乎同时将他吞噬。
终于,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带着满足与解脱,随后,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
稳——他竟是如此安心,以至于舒服地睡着了。
李护卫沉沉地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在洞内回荡。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更加专注地
为他揉按起来。我知道,只有继续按压,才能真正缓解他积累数日的疲惫与肿胀。
我的指腹、手肘,甚至身体的重量,都持续不断地施加在他那双饱受折磨的脚上。我是个
瘦弱的女子,这样的力道对我而言,是极大的负担。渐渐地,我的手臂开始酸痛,肩膀僵
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甚至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额前的碎发。洞内并不炎热,
但汗水几乎将我的身体打湿。每一下按压,都仿佛耗尽我全身的气力。然而,看着他难得
的安详睡容,我便又咬牙坚持。
我不知道自己按了多久,只知道当我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指尖传来的酸麻感几乎让我失去知觉时,我才终于撑不住了。我缓缓收回手,身体虚脱般
地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李护卫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清醒过来,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感受了一
下双脚。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从脚底传来,让他眉头微挑。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原本
的肿胀似乎消退了许多,绷紧的肌肉也得到了极大的舒缓。
他转头望向我,目光在我汗湿的发丝、疲惫却坚定的脸庞,以及微微颤抖的手臂上扫过。
他什么都没说,我却读懂了他眼神中的一切。那里面有惊讶,有感激,更有着一份深沉的
理解。他没有问我按了多久,也没有问我为何如此付出,但他明白,这份无言的温柔与付
出,已超越了单纯的报恩。
在山洞中稍作休整,又进食了少许清水和干粮后,我们一行人勉强恢复了些气力。当洞口
的光线渐渐转为昏黄,我知道,又到了启程的时辰。尽管我的双臂和肩颈因为方才为李护
卫揉按双脚而酸痛不已,体力远未完全恢复,但此刻我别无选择,必须跟着他,继续前行
。
李护卫转过身,看到我略显疲惫的神情。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难得地闪过一丝怜惜。“
别担心。”他轻声说道,语气虽然沙哑,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温柔,“若是累了,我能
背妳。”
我的心头一颤,脸颊微微发烫。这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或许会被视为轻薄,但他却说得
如此坦然。我立刻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回答:“李护卫言重了。您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
了,婉儿如何能再添负担?婉儿还能走,若是真到了走不动的时候,再麻烦李护卫不迟。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压根没打算让他背。他这一路已经够辛苦了,我绝不能再成为他的
累赘。
一旁的妇人默默地看着我们。她或许是历经世事,眼神中带着几分洞察。她没有说破什么
,只是轻轻拉了拉两个孩子,似乎在提醒他们,这两个“主仆”间的关系,远比表面上看
起来的要复杂。
**
夜幕再度降临,我们告别了山洞,重新踏上了漆黑的陆路。李护卫依旧走在最前面,他的
身影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更加高大而坚毅。他小心地避开路上的石块和坑洼,每一步都踏
得稳健而无声,像一头在夜色中潜行狩猎的狼。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偶尔有风穿过树林,发出鬼魅般的呜咽。空气中混杂着潮湿泥土
和腐朽枯叶的气味,偶尔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不知名异响,每一丝声音都让我们的心弦绷紧
。我的双脚虽然酸痛,但为了不拖累队伍,我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地跟随。我小心地控
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它变得急促,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可能暴露行踪的声音。
每隔一段时间,李护卫便会停下来,侧耳倾听。他会转头望向我们,虽然夜色模糊了他的
脸,但我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警惕。他低声吩咐我们贴著灌木丛隐蔽,然后他自己则会走
到外围,观察四周。那份将我们所有人生命都扛在肩上的沉重,压得他几乎难以喘息,我
甚至能听到他紧握刀柄时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妇人和两个孩子也学会了沉默。他们紧紧跟随,小小的身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脆弱,却也
默默地承受着这份逃亡的艰辛。夜色漫长而压抑,我们像一群无根的浮萍,在乱世的洪流
中随波逐流,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身前这个沉默却坚毅的背影。
夜色沉沉,我们在荒野中默默行进。周遭除了风声和虫鸣,便是我们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
。疲惫像无形的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但想到身边的李护卫,想到他的付出,我又咬
牙坚持。
就在我们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时,前方突然传来几声低沉的嘶吼。李护卫的身影猛地僵住
,他极快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并将我推到身后,同时低喝:“躲起来!”
数个黑影从暗处窜出,他们衣衫褴褛,手持简陋的木棍或石头,形状扭曲地向我们扑来。
他们不是寻常盗匪,更像是被饥饿逼疯的乱民。当他们的目光扫过我、妇人还有两个孩子
时,那眼神瞬间变得贪婪而疯狂,其中一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有女人!有娃儿!肉!”
我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
“快跑!”李护卫怒吼一声,将我猛地推向妇人和孩子们的方向,同时身体如猛虎般扑向
冲在最前面的乱民。
眼前这些乱民褴褛的身影,与那夜羯人狰狞的面孔,在一瞬间重叠了。他们手中简陋的木
棍,仿佛变成了沾满血污的弯刀;他们眼中那份对食物的贪婪,与羯人眼中那份对杀戮的
狂热,别无二致。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铁锈味,听到了骨骼被砸断时那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李护卫的怒吼、他将我推开的动作,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
清,只剩下那一个字,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腿脚,早已不听使唤。我瘫坐在地上,身体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最原始的、深
入骨髓的颤抖。那不是害怕,那是……重历死亡。
刀光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李护卫出手狠辣而精准,只听数声闷哼,三名乱民甚
至来不及靠近,便已倒地不起,鲜血在黑暗中晕开,散发出腥热的气味。
其余的乱民见状,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破了胆。他们原本就被饥饿和绝望折磨得神经脆
弱,此时哪里还有半点拼命的勇气?一阵恐慌在他们之中蔓延,随后,这些面目狰狞的黑
影作鸟兽散,跌跌撞撞地逃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李护卫没有追赶,他收刀入鞘,紧绷的身躯却未曾放松。他转身看向我们,眼神在黑暗中
显得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确保我们的安全。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全身都在发抖。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乱民在饥饿面前的疯狂。这
个世界,比我想像的还要残酷百倍。
李护卫见我瘫坐在地,二话不说,弯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直接将我打横抱起
,然后,轻而易举地将我揹在了背上。
“李护卫,我……我能走……”我挣扎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本能地想拒绝。我是个歌
妓,虽然曾为了生存而讨好男人,但此刻被这样直接地揹在背上,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亲
密与羞赧。
然而,李护卫没有回应,他的步伐坚定而稳健,仿佛背上的我轻如无物。我伏在他的背上
,感受到他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以及那因赶路而急促的心跳声。那熟悉的硝烟与汗水味,
此刻却成了最安心的气息。
我的挣扎渐渐平息,身体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不知为何,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脸
颊。我不知道,这泪水究竟是因为他无言的温柔与付出而感动,还是因为身心俱疲、终于
在这一刻找到了依靠而彻底崩溃。
我环抱着李护卫脖颈的手,不由自主地收得越来越紧。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他成了
我唯一的灯火,唯一的浮木。
我在李护卫宽阔的背上,随着他沉稳的步伐颠簸前行。周围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野外的低
语,但此刻,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份安稳,来自于他坚实的背脊,来自于他永不
松懈的守护。我的脸颊贴着他沾染著汗水和硝烟的肩头,鼻尖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心
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李护卫……”我轻声开口,声音因疲惫和情绪而有些颤抖。
他没有回应,只是步伐微微一顿,似乎在倾听。
我鼓起勇气,将深藏心底的话语,藉著夜色的掩护,缓缓道出:“这是婉儿活了十六年,
第一次有人……有人这样对我好。”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而且,
是真心的好……我……我只是一个贱籍,是男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当我是个人,愿意这样拚命地保护我……我觉得……我觉得自己不值得……
不值得您这样对待……”泪水再度悄无声息地滑落,浸湿了他肩头的衣衫。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那宽厚的背脊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声音,低
沉而坚定,穿透了夜色,也穿透了我所有的防备,直抵我心底最深处:
“只要妳想,我一直可以对妳这么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击溃了我心中所有的防备和委屈。我的眼泪再
也无法抑制,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我的心防,在这句话面前,彻底地破防。几年来
的委屈、屈辱、不甘,所有的冰冷与麻木,都在这一刻被他这句温柔而有力的承诺击碎。
我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任由泪水冲刷著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与震撼。
不知不觉间,疲惫似乎也减轻不少。或许是脚掌得到了短暂的放松,或许是心底的暖意驱
散了身体的寒意。我悄悄地挪了挪身子,轻声说道:“李护卫……我的脚,好像好多了…
…”
他步伐一顿,随即稳稳地将我放下。双脚重新踩到实地,虽然还是有些无力,但确实比之
前好受多了。我抬头看他,夜色太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似乎也
正注视着我。
我的脸颊发烫,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李墨,他真的说出那样的话了。他真的愿意对我一直
这么好吗?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妓,一个满身污秽的逃难女子,他为何……为何要对我如此
?这一切都甜得不可思议,仿佛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周围依旧是漆黑的丛林,偶尔传来令人心惊的兽吼,提醒着我身处的残酷乱世。可这一刻
,他坚实的背影就在我前方,那句承诺还回荡在耳边,所有乱世的血腥与绝望,似乎都被
这份突如其来的甜蜜冲淡了。虽然我浑身又累又酸,但走在这条充满未知的逃亡路上,我
却觉得,这比从前坐在华美的轿子里,还要开心百万倍。
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不敢与他对视太久。此刻,我希望这夜色能再浓一些,好让我
能将脸上那份羞赧与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欣喜,好好地藏起来。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拖累
他了。我必须坚强起来,跟上他的脚步。为了他那一句“只要妳想”,我也要努力活下去
,活出一个配得上他真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