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去就回。”李墨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
置疑的坚毅。
我还来不及问他要去哪里,他便已转身,重新钻进来时的地道。昏暗中,我只来得及看见
他矫健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里。恐惧再次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人间炼
狱,而他却要再次涉险。我紧紧抓着身上那件带有他体温的外衣,仿佛这样就能多一份安
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等待让我几乎窒息。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地道口传
来一阵悉索声响,紧接着,李墨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身上多了几道新鲜的血痕,脸色也有
些苍白,但他手中却抱着几样东西。
他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我藉著微弱的光线看去,是一小袋粗粮,几个沾著泥土的野果
,还有一壶清水,以及……几件浆洗得有些泛白的歌妓衣裳。
“抱歉,情势危急,我只能随手抓了这些。衣裳与粮食都没得挑,妳将就著用吧。”李墨
的语气有些歉疚。
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这些粗鄙的食物和旧衣裳,在我眼中却是无价之宝。我身上满是秽
物,黏腻难受。能在这般绝境中得到干净的衣物和赖以生存的食物,已是莫大的恩赐。“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哽咽著说道,声音因感动而颤抖。我知道外面是何等危险,
他冒着生命危险为我带回这些,这份恩情,我此生难报。
李墨转过身去,刻意回避我更衣,轻声说道:“羯人破城后,通常会屠杀三天。我们需在
地道中再等上三日,待他们杀戮平息,街上稍微安定些,再设法离开。”
三天……我心中一沉。这三天虽然能暂时躲过羯人的屠杀,但也意味着要继续在这狭小压
抑的空间里,与我的恐惧共处。
我疲惫地靠在墙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酒楼里那血腥恐怖的一幕幕——被斩首的楼
主、被撕裂的姐妹、被烤焦的莲儿……还有那被活生生剥皮的歌妓,她无声的惨叫,以及
那双凸出的眼睛,像烙印般刻在我的脑海深处。我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想将那些可怕的画
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泪水再次滑落,无声无息地打湿了李墨的外衣。我不敢哭得太大声
,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直到精疲力尽,终于在无尽的恐惧与悲痛中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梦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人间炼狱般的酒楼,耳边
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和羯人嚣张的狂笑,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再度将我笼罩。我
惊恐地喘着气,身体剧烈颤抖,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没事,我在。”
一个低沉而平稳的声音从密室外传来,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中的恐惧。是李
墨。他一直守在外面,从未离开。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定海神针一般,让原本濒临崩溃
的我渐渐平静下来。我紧闭双眼,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黑暗的地道密室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的喧嚣。在李墨简单的四个字后,我感
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但内心的疑惑也渐渐浮现。
“李恩公,”我轻声开口,声音仍带着些微沙哑,“妾本为洛阳酒肆金凤楼歌姬,随馆主
南下,至临洛献艺。只是……”我略一迟疑,终究还是问出口:“此地密室……不知恩公
是从何得知的?”
片刻的沉默后,李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一丝惯有的平静:“我是城防士兵,之前在
边境从军。有一次巡逻,碰巧看见这酒楼楼主为了躲避官府查帐,慌乱之中躲进了这里。
当时便留了个心眼,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我心头一凛。原来这地道有如此来历。他能记下这不起眼的细节,并在危急时刻派上用场
,足见其细心与机敏。
感激与劫后余生的情绪交织,我望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身影。在酒楼长大,老鸨自小教我们
如何应对各色恩客,也明白他们骨子里最需要的是什么。此刻,除了口头的感谢,我更想
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激。
我轻轻挪动身体,让自己坐得更靠近密室入口,声音也放得更柔和:“李恩公救命之恩,
婉儿无以为报。我虽是个贱籍,粗鄙不堪。若李恩公不嫌弃,婉儿愿此生为李恩公磨墨执
卷,亦或为君解忧,任凭驱策……”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中没有丝毫我预料中的波动,甚至有些困惑:“妳说什么傻话?眼
下能活着出去再说吧。”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根本没听懂我话语中的深意。
我怔住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他似乎完全不解我的“委婉”。他要的,究竟是
什么呢?
李墨的回答,让密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悄悄将脸埋在李墨的外衣里,只觉脸颊发
烫。平日里,我在酒楼里也算得上有些姿色,能得恩客几分青眼,可自从李墨出现,我先
是惊吓过度,又是呕吐、又是全身血污,方才还说了那样一番不识大体的话……幸好密室
光线昏暗,看不清我此刻的狼狈与羞耻。
“婉儿姑娘,”李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窘态,语气依旧平静,“经
此一劫,妳今后有何打算?”
我的心头一震,苦涩涌上心头。打算?哪有什么打算!金凤楼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我
的家,如今却已不在。父母早逝,我孤身一人,除了这身歌舞伎艺,再无他长。“我……
我不知道。”我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金凤楼没了,我……我已无处可去。
”
我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恳求与讨好:“李恩公既救了我性命,
又收留我至此。婉儿只是一个贱婢,无依无靠,能得李恩公庇护,已是万幸。婉儿想……
想跟着李恩公走,便是做个粗使丫鬟,洗马喂马也好,只求李恩公不弃,能给婉儿一个活
命的机会。”我说著,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他,努力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李墨再次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羯人生性贪婪凶残,临洛城只怕不
是他们此行的终点,定会继续向南或向东寻觅下个城池掠夺。我思虑再三,打算从水路走
,避开陆上的乱民与胡人追兵。同时,尽可能往西行,那边地势险峻,羯人兵锋所向,多
半不会往那边去。”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乱世之中,人心惶惶,而他却能如此冷静地规划退
路,甚至预测羯人的动向。我心中不由得生出更深的敬佩。这个男人,不仅身手了得,更
难得的是有见识、有谋略。跟着他,或许真的能寻到一线生机。
“一切都听李恩公的。”我恭顺地垂下眼,轻声应道。他思虑周全,又愿意带上我这个累
赘,我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婉儿姑娘。”李墨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却多了一丝郑重,“乱世之中,虽说能活着已
是万幸,但我与妳孤男寡女同行,只怕会损害妳的清白。我瞧妳说话温文柔雅,倒像大户
人家的姑娘。不如……我们便扮作主仆,妳是商贾人家的女主人,而我,则是妳的护卫。
如此,行走江湖也方便些,也能避开不少麻烦。”
我猛地抬起头,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清白?他竟然
会顾及一个歌妓的清白?我的世界里,男人只会将我们视作玩物,予取予求,从未有人在
意过我们的名节。他这番话,让我又惊又愧,胸口热乎乎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涌上心
头。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片刻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
音,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颤抖:“一切,但凭李恩公安排。”
“那好。”李墨平静地说道,“往后,妳便唤我‘李护卫’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起,试探著开口:“李护卫?”
“小姐。”他应了一声,声音里也似乎带着一丝轻微的笑意。
密室里,微弱的光线下,两人相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劫后以来,第一声发自内心
的轻笑。在这绝境之中,这份突如其来的“清白”,以及这番新的身份,为我们带来了一
线微薄却真实的希望。
新的身份既定,我们便开始讨论起各种细节,以应对往后可能遇到的盘查与困难。从家乡
何处、为何外出、商队规模,到失散经过,甚至连我这位“小姐”的脾性、喜好都仔细编
排。李墨思虑周全,考虑到许多我未曾想到的地方,他的沉稳与智慧让我在这份不安中多
了一丝笃定。
我努力跟上他的思绪,但长时间的惊吓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说著说著,我忍不住打了个
小小的呵欠,用手背掩住嘴。
“小姐莫不是困了?”李墨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今日折腾了
一宿,想必是累极了。早些歇息吧,有我守着。”
我的心头一暖。在这乱世之中,竟有人如此细心,连我这样微小的倦意都看在眼里,还特
意顾及我的感受。这份温馨,是自父母去世后,我再未感受过的。我轻轻点了点头,尽管
危机还未过,但我知道,有他在外守护,今夜我定能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