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之春
五、幽灵 残春(上)
远古之前,兰加人还不住在努论山,当时他们住在更北方一点,离海稍远,树林没那么茂
密的地方。
有一年,部落里一个懒散的青年在祭祀活动做了不敬的事,触怒了神灵,那一年的太阳变
得无比巨大,气候炎热,风雨之神也不降雨,大片河谷干涸,露出裸石,植物和作物无法
生长,动物也难以生存。
没有食物和水源,又走不出漫长的砾石路,部落里死了很多虚弱的老人和小孩。巫师和长
老举行祭祀,向众神乞求原谅,神虽然最后原谅了族人,贫瘠的土地却也无法再居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巨大的鲸鱼出现了,牠是遨游南方海上的鲸鲵神灵之一,因为不忍人
族受苦,决定前来帮忙。
鲸灵让族人们踏上牠的身体,坐上牠的背,载着他们越过千万里长的干涸河床。河床上净
是石头,有圆滚滚的鹅卵石,也有尖锐的砾石,鲸鱼经历漫长的路途,气力用尽,到最后
只能用柔软的肚皮着地,磨擦著前行。
终于,鲸灵载着人们抵达一处山与海的交界处,那里离海不远,可以捕猎;离山很近,可
以采撷;山谷里有肥沃的土地,可以种植出美味的瓜果与饱满的小米。
人们欣喜地从鲸背下来,才发现鲸灵已经奄奄一息,牠的肚皮上满是伤痕,牠的眼睛满是
带着忧伤的喜悦,而牠已经无力回到海里去。族人们围着牠哭泣,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
牠渐渐衰弱,搁浅在岸边。
为了感谢鲸灵,让牠能够回到海里,有十位强壮的兰加勇士决定抛弃家屋姓氏,陪伴牠坠
入海中,永远侍奉在牠身边。
抛弃姓氏代表抛弃身分,死后只能成为介于两地之间的鬼魂,永远无法前往鲸岛与家人朋
友相聚,这对部落族人来说是最可怕的事,但为了鲸灵,这十位勇士毫不犹豫地推着祂一
起落入海中,成为鲸鲵的使者、山海间的游魂。
传说,深山里那片平坦巨石就是那尾巨鲸的化身。而十位勇士没有姓氏,没有家屋,没有
后代,为了感念他们侍奉南方鲸灵的心意,便以其家族信物纪念他们曾经的姓氏,供在神
塔中,由代代巫师每年为他们举行祝祷仪式。
以西安蹲在巫师阿怒身边,听他说著古老的传说,听到嘴巴开开,口水差点流下来。阿怒
笑着在以西安还有点肉肉的脸颊拍了拍,然后低头将简单的祭仪器具收拾好。
“那十个勇士,到现在也还陪在鲸灵身边吗?”以西安帮忙将小米收进布袋里,脑中还盘
旋著对传说的想像画面。
“是啊,巫师的说话是有被听见的,我今年也听见回复了。”
以西安睁大浑圆的双眼,“真的吗?!”
阿怒哈哈笑了起来,“是啊,他们说没想到今年的祝祷竟然不只有老巫师,还有一个小帮
手。”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被糊弄,以西安也不太介意,他抱着小米随阿怒进屋,放下东西后扶著
他坐上床榻,“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故事。”
“因为人们享受安逸的生活,却不一定会记得默默付出的前人。不过,他们一定也不想要
自己喧宾夺主,只希望族人记得鲸灵的牺牲吧。”
以西安蹲在床边思索了一会儿,又问:“去不了鲸岛,他们不是很可怜吗?”
“年轻的巴瓦尼,你是善良的孩子。”阿怒慈蔼地拍拍以西安的头,“但我想,他们一定
不觉得自己可怜。能够陪侍在尊爱的鲸灵身边,对他们来说是信仰,是光荣。”
小以西安只有十一岁,他还无法完全懂巫师说的意思,只能歪著脑袋想像被刮破肚皮的鲸
鱼和坠入海中的族人,那些画面既遥远又深邃,带着神祕的恐怖。
阿怒将以西安从思绪里拉出来,朝他摆摆手,“过去的事只是幽灵,不要把想法留给过去
,去吧,去玩吧,待会记得跟拿漾一起回来吃饭。”
以西安告别了阿怒,和正在煮饭的伊娜打招呼,然后便沿着高地一路往下走。
他在路上遇到几个友伴同行一段路,打打闹闹,间或捡拾地上掉落的果实,吹响树叶应和
鸟鸣,将进用餐时间,大家各自归家,以西安才跟玩伴们分手不久,就在家附近遇见正迎
面走来的拿漾。
“哥哥!”
拿漾朝以西安走过来,看见他手上握著的深色小果实,无奈地伸手张开手掌,“给我,那
个不能吃,又酸又苦,吃了你又会哭。”
以西安低头看看手上的小珠珠,“这不是你每次都采给我吃的那个吗?”
“那个和这个不一样,它们只是长得很像,这个吃了会生病。”拿漾敲了一下弟弟的头,
“教几次了,还学不会。”
“那哥你把它变好吃。”
拿漾忍不住笑了,“我没那么厉害,不能吃的东西就是不能吃,你想变鬼魂吗?”
听到鬼魂,让以西安想起稍早听到的那个传说。变成鬼魂,有巴瓦尼之姓的他至少还能到
鲸岛去呢,不像那十个勇士,只能在寒冷的海底陪伴大鲸鱼。
“哥哥,我们以后会一起到鲸岛去吗?”
拿漾愣住,以为自己随口说的话吓到弟弟了,弯下身搭著以西安的肩膀,抬头与他对视,
“你听话,教你的东西学起来,眼睛变明亮就不怕乱吃东西,不会到鲸岛去的。”
“那我们变老死掉以后也是要去的啊,我们会一起去吗?”
“也许不会同时,但大家最后都会到那里去的。”拿漾用手掌揉了揉以西安的头顶,“不
过你现在担心这个还太早了,你才十一岁。”
“刚刚爷爷跟我讲了一个传说,有些人变成幽灵以后,不一定会到鲸岛去。”
拿漾静默没有说话,以西安和他对视,哥哥的脸上带着很轻很淡的笑,是在任何跟他同龄
的青年脸上都没看见过的表情。那让他感觉有点害怕,忍不住上前去抓住哥哥的手。
“……我觉得有点害怕。”
“你说的是守护南方鲸的十勇士吧?那只是传说,不要害怕。”拿漾回握住弟弟的手,轻
轻捏了捏,“就算是真的,能够永远陪伴鲸灵,他们一定也很开心。”
拿漾的手心异常热烫,但突然吹来的凉风却让以西安打了一个冷颤。拿漾在弟弟背后摩娑
了几下,抬头望向山上的方向,一向冷静的脸庞浮起难掩的笑意。
风起,时间到了。
拿漾又搓了搓以西安因为冷意而缩起来的肩膀,嘱咐他:“回去吧,陪爷爷吃饭。”
“那你呢?”以西安感知拿漾话中的意思,急忙追问:“你又要去山上吗?我可以跟你一
起去吗?”
“不行,那里更冷,而且你在那里也做不了什么事。”
以西安垂下头,无精打采地嘟囔:“我不喜欢你去山上。”
即使几乎没有父母去世那几年的记忆,以西安仍然对山有莫名的恐惧,虽然老人家本来就
教导年轻人要敬畏山与海,但他就是比常人要更怕一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出来可能有点丢脸,但每次哥哥上山,他就有种会被永远抛下的可怕感觉。
以西安也许还太懵懂,无法明确说出自己的担忧,但他知道山上有另外一股吸引力在呼唤
著拿漾。在部落时的拿漾心里有一块空缺,每年到山上去的日子则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完整
,那是身为弟弟的他无法给拿漾的东西。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失落。
拿漾看着弟弟低落的神情,抚上他的下巴让他的头扬起,“勇士除了狩猎、祭祀和劳作之
外,不能低头。”
以西安只好打起精神:“晚餐之前你会回来吗?”
拿漾点头,“会。”
“阿怒说明天鸠谷会来,我和武用可以摘门口的花送她吗?”
“好,但只能摘一朵,而且要好好谢谢花树。”
“我们摘一朵最大最好看的花给她,可以吗?”
“好。”拿漾笑着站起身,拍拍弟弟的肩膀,“去吧,要记得帮伊娜收拾。”
拿漾一直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转身往与部落相反的山径走去。说好回家吃晚
餐,那么今天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
他的脚步不自觉变快,很快就穿过空旷的草地,越过禁地的界限,他在杉林之间展开肌肉
贲张的双腿,轻易就攀上巨大的鲸石。
在视线清晰之前,他就闻见花草与凉风的气息,那带给他无穷的力气翻过巨石,与早已坐
在那里的神祇重逢。
拿漾的脚轻巧地踏上巨石时,惠吾便转头望了过来。祂手里捧著一只肾蕨的小精灵抛丢玩
耍著,眼里还残留漫不经心的笑意,当看见拿漾时,那浅浅的笑就漫延开来,好似整座森
林都轻轻摇摆了起来,让拿漾的胸口燃烧起一股热意。
“你这一年吃了什么?一下子长得那么高大。”惠吾边说边站了起来。
拿漾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快步走到祂跟前,然后发现自己竟然能够俯视风神——拿漾
吓一大跳,急忙往后退一大步,既是怕自己低头看对方的动作太不敬,也因为观看的角度
变化而引起心里一阵骚动,慌张不已。
他不能这样看祂,但在那个疯狂的瞬间——过去这几年好几次突然冒出来的瞬间——拿漾
想再更前进一步,让那双看过无穷天地的眼睛能专注回望他,仰视他,只让他独占祂所有
的视野。
这个大胆而逾矩的想法每每出现便盘根错节地占据拿漾的脑海,此刻他无比慌张,忍不住
又退了一步,一脚踩在石头边缘,唰地一声,竟然打滑悬空。
“拿漾!”
拿漾来不及反应,甚至抓不到任何植物,但他才刚下坠几尺,便有一阵风强势地刮了过来
,顶住他的后背,并将他半卷半推地带回巨石上。
双脚堪堪站稳,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拿漾便被迫面对把他救回来,近距离站在他跟前的
惠吾——春日风神正皱着眉头瞪着他,看起来非常不悦。
“你干什么?!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你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我……”
“你刚才是怎么了?”拿漾的支吾让惠吾更加愤怒,随着祂的追问,一股风墙也压着拿漾
的脸而去。
过去惠吾极少显露情绪,因而此刻皱眉生气的表情令拿漾更加难受;然而即使风神充满怒
气,以更盛以往的气势逼问他,拿漾还是无法直视祂仰头看着自己的角度。
他支吾半天,满溢胸口与脑袋的情绪又难以出口,最后只能抓乱自己的头发,在原地跪坐
下来。
惠吾因为拿漾的动作吓了一跳,眉头皱得更深,弯腰上下巡视拿漾的身体,“你哪里痛吗
?刚刚撞到哪里了?”
从俯视变成仰视让拿漾有一瞬间恍然,这是他曾经习惯且珍视的景象,现在却染上了异样
的情感,因此当惠吾的手伸过来时,拿漾竟然颤抖了一下,后倾躲开祂的碰触。
一人一神都因为这个闪躲的动作而冻结,就在拿漾反应过来,慌忙想解释之前,惠吾先收
回了手,祂脸上的怒气和紧张瞬间全都消失,瞬间变得淡漠而冰冷,转过身就要离开。
拿漾心下一惊,连忙在惠吾乘风离去前抓住祂刚才对自己伸出的手,紧紧地握住,“我没
事——拜托,不要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无礼的……”
抓握自己的掌心热烫不已,惠吾没有转回身,也没有收回自己被抓住的手,祂只是非常轻
微地往回抽一些,拿漾立刻更紧地握住,祂便没再出力,沉默地背对着他。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拜托不要走,我明天不能来,这个春天又快要结束了……”
惠吾静默片刻,拿漾听见非常轻微的叹息,仔细一听又像只是吹过耳际的风声,正当他紧
张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惠吾转过了身,精致白皙的脸上带着还未完全消融的冷意和怒气
。
也是转过身后惠吾才看清,拿漾此时竟然是双膝跪地在拉着祂,愕然过后,是被他打败了
的无奈,祂不禁纵容地用另一只手去拍拍拿漾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背,再一次叹气:“我不
走,你先放开。”
拿漾又维持原先的姿势望了惠吾半晌,确认祂不会立刻离开才放开手。因为被用力抓握,
惠吾白得透亮的手腕竟留下几道醒目的印痕,拿漾连忙又把双手搭上去。
少年这回学乖了,小心翼翼地虚捧著风神的手,他心里着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半天
,最后只好嘟起嘴巴对着红痕轻轻吹气。
原先还好笑地看着拿漾手足无措,惠吾嘴边的笑意顿住,感觉皮肤被拿漾的气息扫过的部
分像被热浪袭击,激起一阵阵战栗;而当祂对上拿漾仰望的眼神,澄净而依恋,那阵战栗
便像浪一般滚进祂的心。
拿漾已经十五岁了,渐渐脱去青涩的脸常常在不经意间露出成熟的神态,惠吾本该感到欣
慰,但拿漾注视着祂的眼神如此专注,像他的雕刻刀一样凿进风神终年无波的心,悄无声
息,却深刻入里。
比春雷猛烈,比春雨柔情。
冷暖在祂眼中转瞬交替,不过须臾,惠吾便敛去情绪,抬起手朝拿漾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拍
了一下。
这一拍本只是想阻止拿漾吹气,然而指腹传来的温度却让惠吾连结到拿漾掌心和气息的热
度,让祂再一次揪起眉心。祂把手覆上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颊,反红的脸颊原来不是
因为着急,而是病了。
“拿漾,你在发烧。”惠吾想起拿漾刚才的怪异举动,“所以刚才才不让我碰你?”
“嗯?”拿漾此时才后知后觉身体的异样,虽然刚才躲开惠吾完全不是因为生病,但此时
正好误打误撞地解开刚才的窘境,他便不解释,只是模棱两可地耸耸肩,“我没发烧。”
惠吾只当他是嘴硬,脸色冷了下来,“回去。”
拿漾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我没事,真的!让我留下来吧!”
“你搞清楚轻重,上来这半天也不过是多刻一块木头,你不如回去躺着,身体是可以这样
开玩笑的吗?”
“我真的没事!拜托您,我明天不能来,接下来您又不一定会在……”
对拿漾来说,这半天并不是某个寻常无奇的时刻。这是他盼望了三个季节后,仅存不多只
属于他的时光,任何待在惠吾身边的时间都如同珍宝,一年一次,他又还有多少年头?
思及此,拿漾心里涌上厌然情绪,本来无感的热度突然就窜了上来,昏昏沉沉地觉察迟来
的不适。他握著拳头低下头,呼出的气息打热自己的皮肤,却依然执拗地与面前的神祇对
峙。
他不是无礼,他只是需要一个归处。
惠吾盯着拿漾看,心里难得犹豫。把他送回去的方法百百种,但他没有母亲照料,还得顾
虑幼弟,要他安生待着养病已经不容易,更别说要他主动去向正忙于祭典的巫师求助。
“就半日,日落我就送你回去。”
拿漾连忙点头,“我带了几块木头来……”
“功课也别做了。”
说著,惠吾微微蹲下,俯身环住拿漾的腰,轻而易举就将他抱了起来,轻缓飞向岩壁的方
向,寻找藏在杂树之间的洞穴。
“我……我知道洞穴在哪里,您不用抱我……”
已经长大的少年有着别扭的心,他有亲近惠吾的心,却不愿像个孩子一样示弱,但风神柔
韧的臂膀却令他动弹不得,护着他进入一处被几层树叶覆蓋的干燥石穴。
惠吾解下上衣,不顾拿漾的反对披在他身上,须臾之间便寻来几片巨大的落叶当作铺垫,
让拿漾躺在那上面,自己则坐在一旁,喂他吃退热的药草。
拿漾身上披着惠吾的衣服,眼睛不敢看他莹白赤裸的上身,他刚才不过瞄了一眼,身体就
变得更热更烫,现在只能乖乖躺着,看祂盘坐的腿和垂放的手。
他的心思有经年的祕密,像香檬一样酸,像构树果实一样甜,像咬人猫一样搔痒,种在他
独留给风神的位置,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