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地名、人名、风俗祭仪都是架空自设,参考但不等于任何原住民族文化,请勿直接将
虚构内容连结真实族群文化。
部份动植物取自真实台湾原生植物,参考资料将列于结尾文末。
一、白花 春日风神祭
当东南边的海上吹来温暖的风,族人在田里为小米播种时,部落里的春日风神祭与联合婚
季也正热闹地展开。拿漾和弟弟以西安合力立起他为祭典刻了整个冬季的木雕板画,终于
能从一整季的辛劳中稍微喘口气。
以西安拍拍版画,擦去汗水,正要跟哥哥说话,迎面又吹来一阵温和的春风,让两人都轻
轻叹息,尤其是拿漾,带着隐隐花草香气的风总是让他的心像树上盛开的花一样摇动。
“哥哥的雕刻太棒了,风神很喜欢,都来为我们吹风。”以西安的目光在木板上来回逡巡
,既欣喜也自豪,他的哥哥拿漾是部落里最好的雕刻家,他从不嫉妒,而是引以为傲。
兄弟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在祭典会场来回穿梭忙碌的人们便因为看见木雕纷纷停
下脚步,走近来称赞几句:这是很强壮的乌心石木,拿漾的手艺真是没话说。风神一定会
很喜欢,祂会保佑我们的小米顺利成长。
以西安笑得比他哥哥还开心,好像雕刻是他完成似的。拿漾拿起竹筒做的杯子喝水,仅用
点头弯腰回应族人们的称赞,话都让给弟弟帮他说。
拿漾一向话少,和鹅卵石一样沉默,这一点族人们早就习惯,何况最棒的雕刻师傅在部落
里的地位崇高,几乎仅次于巫师之家,人人都乐于与他相处并立,并不在乎他的寡言,甚
至认为沉默是他技艺高明的附属品,那能使他专注,成就他的作品,在部落的祭祀与仪典
中,向神灵献上最好的艺品。
但对拿漾来说,沉默是因为他把话都刻进木头里。祭祀用的器具与献品,家屋上的装饰,
部落重要集会所与祭坛外的立柱,老人家置物的柜子与果盘,吃喝的餐具,勇士的刀鞘,
出嫁女人与小女孩的头饰。每一刀每一凿,他都与木头对话,期望每一个完成的作品都有
灵魂,让它们为即将长久驻守的地方带来作用的同时,也同时予人愉悦与荣光。
雕刻的画面中间有栩栩如生的水鹿与山猪,边旁点缀著春日开放的各种花朵与草木,上头
的杜鹃花与栾树嫩芽则生动可爱,观者几乎能透过黑棕色的木头看见它们本该有的色彩,
若有风吹来,便会随风起舞。
围观的族人欣赏著木雕,一边和以西安闲聊著,一旁的拿漾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不
大的布包,掀开来供到了木板雕刻旁的桌子上。
菱格与波浪针织布里,盛装的是一支木发簪,放在数人宽的木板与众多供品之间,显得细
小而不起眼,然而若仔细一看,打磨得光辉圆润的木棍上,竟然开放著兰加部落一整个春
天。
精致烧成的各色琉璃被细致地打碎、塑形、磨平,在木头顶端缀成朵朵片片的花与叶,与
木头上细细雕出的茎叶与藤枝互相辉映,生动至极。
被木色与彩色的植物衬托在最中央的,却是几抹纯白,仔细一看,竟是用琉璃雕琢而成,
白色琉璃被匠人耐心地黏附在苞片与茎上,晶莹透亮,如绒更如雪,包围着最中央的黄色
小花。
这是开在极为严寒难行的山棱线上才看得见的神圣之花,对邻近部落来说是不只是坚毅的
象征,更是山峦的守护者。
弟弟善烧陶与琉璃,哥哥的雕刻手艺无人能及,族人们围绕着不过手掌长的小木簪,无不
惊讶拿漾和以西安的手艺,七嘴八舌地称赞著。
“好像风一吹,花就会动一样!”
“拿漾的手和眼睛真是来自神的礼物。”
“啊呀,这个献给风神,一定能给以西安带来最好的赐福。”
“对啊!哪家婚礼的供奉比得上他们?”
几句赞叹后,有人忍不住摇头叹息:“唉,拿漾的手艺这么好,怎么以西安都要成家了,
还没轮到他,早点生个孩子把技术传承下去……唉,如果不是鸠谷她——”
一旁立刻便有人打断那人的感叹,同时紧张地去望拿漾的脸色,“喂!不要说这个!”
话题立刻停了下来,但四周围绕的人们脸上都带上不自在的表情,原先他们避而不谈的事
被不经意揭开,一时不知该从何接话,只能面面相觑,或偷偷观察拿漾和以西安。
拿漾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反而微微笑了起来,举起手上的竹杯向大家致意,“鸠谷就像我
和以西安的妹妹一样,她有好的归宿,我们要为她开心,就像你们祝福我弟弟一样。”
“是啊!她现在怀孕了,会和小米一样收成!”以西安接着说,想了想又反驳:“不对,
我年纪比鸠谷小,她是我姐姐不是妹妹!”
众人因为以西安的话都笑了起来,和以西安相熟的玛劭取笑他:“你老是一副还没长大的
样子,就算明天就要结婚了,到几岁都是全部落的弟弟。”
“对啊对啊,幸好还有哥哥在!”
“成不成家都好,拿漾把弟弟教得很好,你们的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非常自豪他的手艺
没有失传,完全由你们两人继承了。”
这应当是作为兰加人,作为一个雕刻师最高级的赞赏,却让在上一个尴尬的话题都没什么
反应的拿漾微微变了脸色,平静而坚毅的脸上非常细微地裂出一道缝。
那是别人无法察觉,只有以西安才分辨得出的深而无底的缝,裂缝的开头距今十数年,一
路延伸到山的最深处,以及哥哥心的最深处。
“对,没错,我哥哥的手艺是无人能敌的。”以西安接过话头,不着痕迹地拍了拍拿漾的
背,“我在旁边看,都觉得山猪要跑出来撞我,叶子可以采来吃!”
祭典将近,凑近来的族人和以西安话又说了几句祝福和家常的话,便各自回到岗位去做准
备,拿漾将杯子递回给弟弟,对他说:“我刚刚应该和族人们说清楚,木板不是我一个人
雕的,是你和我一起完成的。”
以西安闻言,露出不好意思又像是受不了的表情,“废话就不用多说了,你老是这么古板
,真无聊。”
“你进步很多,我很欣慰。”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我知道啦!”以西安翻了一个白眼,决定在自己脸红成猴子屁股
之前快点赶走哥哥,“武浪说巫师在找你,快去吧!”
拿漾也正好准备去找巫师谈话,便点点头,又交待:“聘礼我已经全都收拾好,你再点一
遍,想想有没有缺漏。今天祭典过后,我们要报告父亲母亲你的婚事。”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拿漾在以西安的肩膀拍了拍,交代他将剩下的工作完成,便朝距离祭坛不远处的罗诺加家
走去。
以西安站在原地看着拿漾的背影渐渐变小,周围明明充满族人准备祭仪的热闹声响,哥哥
的身形看起来却那么孤独,他心里有点不安,尤其在刚刚族人提到父亲后,哥哥看起来比
山上那棵红桧边的神石还要坚硬。
对于父亲,以西安几乎没有记忆,只从旁人与老人家的话语里知道一些父母的往事,但那
些对于没有和他们相处过的以西安来说,和陌生人的事迹没两样。母亲在生下他后身体就
变得虚弱,在她最爱的杜虹花开了四次的时序后就离开了,而父亲离开则是在那之后的下
一个春天。
整个兰加部落成为他们的家人,巫师一家则是他们生活上的老师,他们跟着大家劳作、种
植、捕猎,没有饿过肚子,至少对以西安来说,他的成长还算顺利,并没有悲惨的感觉,
反而过得还颇愉快,尤其在同龄的年轻人来向他诉苦家里的老人家有多囉唆的时候,他都
还会庆幸自己没这个困扰。
拿漾则一直都是那样沉着安静的样子。也许在以西安更小一点,记忆初萌的那时候,拿漾
也曾像个普通小孩一样活泼吧,但从某个时期起,他就不再说笑,带着弟弟在部落里生活
,沉默如石,坚毅如山。
也许他们兄弟俩那些悲惨的部份,都被拿漾拿去了吧。
长大一点后的以西安问过拿漾,他是不是哥哥的负担,拿漾没说话,只是把手上的雕刻刀
反了个方向,用刀柄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头上的肿包两天才消下去。
以西安摸了摸头上当时被敲的位置,转身回到准备祭典的阵列中,不再去想以前的事。过
去的事是幽灵,未来的事通往鲸岛,过好当下才能开出山顶白色的花,巫师总是这么说。
他希望哥哥摆脱过去的幽灵,用山顶的白花点缀前往鲸岛的路。
◇◆◇
罗诺加家极好认,不只因为巫师家是与头目同等崇高的存在,位在部落半山高的地方,也
因为巫师家屋四周密密种植的矮树丛,那些都是能避邪通灵的植物,拿漾离罗诺加家还有
好几个弓箭射程的距离时,就看见两个罗诺加家的人正站在屋前的矮树丛前,忙着将几株
开着淡黄色小花的植物捆绑成束。
更年长一些却矮一点的是巫师阿怒的长子布顿,他看见拿漾走来,便举手和他打招呼,随
后探进木屋中说了几句话,并转身将拿漾迎进屋里。
阿怒穿戴端正坐在床榻上,他刚刚才完成一个小仪式,已经年迈的他不得不进屋休息片刻
,然而与他衰老的身体不同,他的眼睛和豹一样亮而锐利,在拿漾走进来时准确而迅速地
望了过来,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又很快放松,慈霭地朝拿漾招手。
“哈塔苏那给加!好孩子,好孩子,巴瓦尼家的拿漾,来,来!”
拿漾轻轻笑起来,俯下身单膝跪在巫师脚边,抬头呼唤:“爷爷。”
他称呼阿怒爷爷,而不是大家尊称的巫师,因为比起整个部落时序的守护者,阿怒更像他
成长路上指点提携的亲人,除了他们彼此,没有其他人了解这份关系的特殊,连以西安都
无法。
“辛苦你了,花了很多力气完成今年春天的献品吧?”
“不辛苦,以西安帮我不少忙,他成长很多,都是因为您的教导。”
阿怒叹着气摆摆手,“我哪有做什么?是你们兄弟两个人齐心扶持彼此,把你祖父和父亲
的手艺传承了下来。”
闻言,拿漾嘴边难得的笑意减淡许多,低头看着自己握在腿上的拳头没接话,阿怒知道他
沉默的原因,因而也没有追问,而是将充满皱纹的手掌放上他的肩头。
“孩子,不能否认,你雕刻的血液和手艺来自巴瓦尼家族。”看见拿漾点头,阿怒继续说
道:“但我知道,你雕刻的灵魂来自伟大的风之神灵。”
拿漾的拳头握得更紧,他抬头看阿怒,终于有了波动的情绪让声音颤抖不稳:“我今年依
然没看见祂。祂来了吗?”
阿怒直直地望进拿漾的眼睛,他在里头看见巴瓦尼家的灵魂,看见他祖先神灵的照看和忧
心,看见父母早逝所投下的阴影,也看见一缕和缓的春风在他的眼底吹拂。
二十多年过去了,阿怒还清楚记得拿漾出生的那一天,也是春日风神祭即将展开的时节,
他从美丽的达娃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小小婴儿,皮肤都还没完全长开的孩子却睁著一双有神
的眼睛回望他。
阿怒送给他拿漾这个名字,意思是看见万物的眼睛,这也是巴瓦尼家族里常用的名字,高
明的雕刻者必须善于观察万物。
只是阿怒万万没想到,这个名字最后竟然成了真,让拿漾看见一切,包括所有该看的,以
及不该看的。
“到刚才我也都还没看见,风神本来就不一定会每年都停留,我的祖父一辈子就只看见过
一次夏日风神,我祖父的祖父甚至从来没看见过任何一个风神。”
拿漾点头,他知道阿怒说的是事实,毕竟风神须看顾的土地如此辽阔,这座山绝不是最特
殊的那一个。然而他经历过那个人那么多年耐心的教导与陪伴,他已经知道春风可以带来
的温暖与希望,就无法放弃任何能再见面的可能。
阿怒看见拿漾接受却失望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拿漾肩上的手施力,慢慢站了起
来,“来,我休息得差不多了,祭仪该继续了,你扶我过去,也许等一下惠吾大人就来了
。”
听见那位神灵的名字,拿漾的心里重重撞了一下。他收敛神智,扶著阿怒起身走出屋子,
和等在门边的布顿一人一边搀著阿怒往祭祀中心走去。
祭典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勇士与妇女们身着正装排列在祭坛边,拿漾和以西安的雕刻作
品则摆放在祭品的行列中。拿漾看见以西安站在木雕旁边,远远望着他们走近后他露出了
一个大大的微笑。
而在人群的中央前方,摆放著三张出自拿漾之手的精致木椅,上头坐着部落里两个病重的
老人,与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拿漾知道,那是今年期望接受春日风神生命之力的老弱病
人。
遥远的海面此时吹来寒中带暖的风,四周树上姹紫嫣红的花叶立时随着摇摆起来,花瓣绿
叶纷飞,像一片温暖而多彩的雪,有族人在这片美景中欢呼了起来,迎接巫师阿怒走向人
群中央,继续迎神的祭典。
春风吹起,春天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