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嘉丞踏进电梯,按下公司所在的楼层,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没有迟到太多,松了
一口气。或许是因为邻近节日,许多人直接请假过节,时间又卡在午休的中间,办公大楼
的人潮没有像以往那么多,因此刚换新的电梯中只有他一个人。
意外在客户公司聊得太久,加上回程的交通时间,他差点就要赶不上公司内部的冬至
汤圆大会。其实也不是正式的活动,只是大家各自带喜欢的汤圆来跟同事分享,有甜有咸
,有市场里的隐藏老店也有连锁品牌。在他们这个只有三十人的小公司,老板对办公室气
氛十分在意,总是希望大家可以和乐像家人,即使是这种非正式活动,也都会参加。
这是他成为正式员工后第一次的汤圆大会。
电梯持续上升,他面对崭新净亮的镜子,忍不住低头鉴赏脚上那双酒红色的雕花牛津
鞋,柔软的小羊皮鞋面,由前方渐层的沉稳勃根地色,完全贴合脚掌的皮底,鞋尖有个绝
妙弧度让行走时毫不费力,而鞋跟踩在地面上的声音相当悦耳。这是他今年收到的圣诞礼
物,他看了很久的国外品牌,加上国际运费价格不斐,男友却偷偷下订,在圣诞节前提早
寄到家里。他们才刚一起买了房子,说好要节约早点付完房贷,舍不得买奢侈品的男友存
下自己几个月的娱乐费用送他鞋子。
但前一天晚上他们吵了架,交往太久,价值观什么的早就磨合得差不多,却会因为鸡
毛蒜皮的小事怒目相视,接着将交往过程中任何不愉快的地方通通翻出来,仿佛对方刚按
下发射核武的按钮,不可原谅。
现在回想起来,昨晚吵架的契机不过是男友迟到,比他们约好在外面碰面的时间晚了
十几分钟。男友辩解是因为出门后发现起风,又折回家帮他拿围巾,才会错过公共汽车时间。
游嘉丞昨天被一个专案搞得乌烟瘴气,男友的迟到成为引线,点燃了他满腔的怒火。他指
责男友一定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出门,才会折返拿围巾就错过那班公共汽车,如果提早出门的话
根本不会迟到,接着他又将话题拉到生活上的各种琐事,那些平常根本无所谓的小小缺点
此时看起来都罪大恶极。
游嘉丞不记得男友说了什么,总之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往常可以一笑置之的事都成为
罪状。男友说他脾气不好、不够社会化,过于用自己的标准挑惕他人,只要别人不按照他
的方法做事就会失去耐心。这些都是事实,可是当下对游嘉丞来说听起来就像男友不爱他
的证据,最后他大喊:“我受够你了!”然后甩门回房间。
冷静下来之后他知道是自己的错,他容易感冒,所以男友才会坚持回家帮他拿围巾,
忘记传讯息说会晚到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但也因为交往太久了,总是被对方包容,他不知
道该如何道歉。
电梯门打开,游嘉丞急急忙忙冲进会议室,小小的会议室中塞满人,说话声音不绝于
耳,看来全公司的同事都参加了。会议桌上摆着好几锅热腾腾的汤圆,室内蒸腾著暖暖甜
甜的空气,参杂着茼蒿和油葱的气味。他才找到空位把自己卡好,一碗热呼呼的咸汤圆就
塞进他的手里,翠绿的菜叶被浸得油亮,几颗白胖的汤圆浮在汤里,煮得恰到好处,一口
咬下软糯又不失嚼劲。
“嘉丞多吃点啊,吃完还有甜汤。”
老板在会议桌的另一头对游嘉丞说话,他抬起头来正要应话,却看到老板身边坐了一
个他此生都不想再遇见的人。错愕、尴尬、然后是从胃里升起来的后悔,咬了一半的咸汤
圆还含在嘴里,多汁咸鲜的肉馅突然不再美味,而让他觉得油腻反胃。
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抛下手里的汤圆离开会议室,去任何地方都好,就是不要
再见到那个人。但是不行,他已经是出社会工作的人了,至少得做做表面样子才行。
他勉强将嘴里的汤圆吞下去,挤出笑容对老板称赞汤圆很好吃,视线余光看到那个人
抬头瞥了他一眼,漠然地对老板说要先离开。
“欸,于哲仪你要走了喔?汤圆还很多啊。”
“我吃饱了,要回去赶案子。”
工作至上,用这个理由老板也不能留人,于是他望着于哲仪离开会议室的背影,说不
上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作为公司最菜的新人,他被逼着吃了好几碗各家
汤圆,原本还期待的汤圆评比也变得索然无味,只有一股往事卡在喉咙的难堪感挥之不去
。
游嘉丞大三的时候应征上了这家公司的实习生,实习时间长达一年,前半年主要是完
成正职员工交办的事项,后半年则有机会在督导的带领下独自完成专案。对于可以获得实
习的机会,他其实半是意外、半是感激,因为自己并不是相关科系的学生,只能说是努力
加上运气。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于哲仪的。
于哲仪当时已在公司十年,不仅资深,工作能力也很好,是下半年可以选任的督导人
选之一。对于实习生来说,于哲仪并不是个亲切的人,相较于其他督导总是手把手教学,
下班后也会约实习生们一起去吃饭,增进感情,偶尔也聊聊业内的八卦和秘辛,于哲仪的
风格明显冷淡许多。于哲仪不跟实习生培养感情,待人也冷淡,但正事交待起来明快俐落
,教人的方法也很好懂。
现在让游嘉丞回想,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喜欢于哲仪什么了。论相貌,于哲仪长著一张
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面孔,戴着一副朴实的黑框眼镜;论个性,于哲仪不是个讨喜的人,
即使跟正职员工间好像也保持着一段距离。他记得自己为于哲仪疯狂,只要没课,不管有
没有排班,他都往公司跑,想要见于哲仪一面;所有允许实习生参与的会议他都自愿做会
议纪录,因为能光明正大反复听会议的录音档。
在其他人眼里他是认真上进的实习生,唯有他自己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游嘉丞觉得自己像跟踪狂,在Google和各大社群网站上寻找于哲仪的蛛丝马迹,一但
发现任何与对方有关的事,他便珍而惜之存进以对方为名的资料夹:公司连续几年的尾牙
或春酒合照、过去的实习生在校板上称赞于哲仪的话、对方在其他人公开版面上的留言,
甚至到国图去复印了于哲仪的硕士论文。他就是克制不了自己,与于哲仪有关的一切都有
魔力,而他贪婪撷取。
实习上半年即将结束,接下来便是一一约谈,确认各自的督导。约谈前游嘉丞意外在
公司茶水间碰见于哲仪,他那天不太舒服,但想着可能在公司会见到对方,还是撑著病体
上班。到了中午时间,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闷痛感让头几乎要爆炸,任何稍大的声音都
像在脑壳上钻孔。游嘉丞默默拿着自己的便当躲到茶水间,同事们高声聊天的声音突然变
得难以忍受,而于哲仪就这样出现在那里。
他楞著说不出话,没有想过会在茶水间遇上对方。公司一共是两层楼,资深主管的办
公室都在楼上,另有一间略小、设备也比较简陋的茶水间,主管们贴心地不使用楼下的茶
水间,让员工们除了厕所之外还有可以聊八卦的场地。
于哲仪拿着马克杯走进来,在咖啡机前站定,或许是觉得必须善尽主管的职责──毕
竟他也是督导人选之一,等待咖啡时便和游嘉丞聊起来。游嘉丞以为他们会聊点软性的私
事,例如他的Line大头贴是老家的猫咪,或许对方会以这个为话题?然而于哲仪问他这学
期修了几门课、未来对工作的规划是什么,并询问他这半年来对公司有什么想法,他差点
以为自己正在和学校导师一对一进行职涯面谈。
无论如何,光是有机会和于哲仪说些与工作无关的事,就已经足够让他狂喜不已。他
本来就不舒服,头痛随着勉强自己滔滔不绝说话而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根本头晕脑胀,不
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当游嘉丞听见于哲仪问他:“趁著这个机会,你有没有想说些
什么?”
“我喜欢你。”他说,然后立刻知道自己搞砸了。
即使对方脸色完全没变,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拉了张椅子坐在他面前,他就是知
道自己搞砸了。
“你说的喜欢……是纯粹的喜欢吗?”于哲仪语气柔和,态度平常。
“不是。”游嘉丞摇头,能感觉到双颊热烫,脑内嗡嗡作响,感觉随时都会从高楼上
坠下。“我对你还有憧憬,觉得你在工作上闪闪发亮,如果可以的话,想要成为像你这样
的人。”
“噢。”于哲仪望着他,但眼神很远,穿透了他,像在观看过去时空中的某个场景,
淡淡地说:“我明白那种感觉。”
游嘉丞一句话都不敢说,没有勇气将视线投向对方,眼泪不听控制地往下掉,他觉得
自己完蛋了,为什么会愚蠢到在公司的茶水间对于哲仪告白?就算狂热,他也知道对方对
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要说他们之间是资深主管与实习生之间的关系,于公于私,他
们都没有可能。
“谢谢。能被你喜欢,我很高兴。但恐怕我没办法回应你。”于哲仪将桌上的面纸盒
推给他,语气依旧淡然:“下午休个假吧。”
说完话于哲仪就离开了茶水间,游嘉丞将没吃几口的便当丢进垃圾桶,请假回家休息
,觉得自己并不后悔告白,更不后悔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能得到对方一句谢谢就已经足
够。
很快的,选择督导的时间到来,游嘉丞当然打算选择于哲仪,就算不谈他的喜欢,他
也相信在对方的指导下,能够学到最多的东西。前一天晚上,公司的群组里公布导师们遴
选实习生的条件:于哲仪只要本科系的学生。在这一批七个实习生中,他跟另一个外校的
学生都不是相关科系,纵然难受的感觉无法忽视,游嘉丞也还能说服自己没有被针对。
但是接着他接到于哲仪私下传来的讯息,大意很简单:请游嘉丞不要选择自己担任督
导,否则他就得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主管,以说明为何他必须将游嘉丞摒除。
此时他才承认自己有多愚蠢,以及对方说的“很高兴”显然只是不能相信的客套话。
既然于哲仪的条件是本科系的学生,他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了,对方何必写这样的信件
来恐吓他呢?追根究柢,于哲仪或许认为他的告白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从那一天开始,他完全无法正常工作,每次踏入公司就害怕别人的眼光,觉得所有人
都知道他在茶水间向对方告白,并藉着实习的机会对于哲仪死缠烂打。在公司的每一分每
一秒,他都感到坐如针毡。最终游嘉丞选择其他主管担任督导,专案也没能够有太好的成
绩,只能说堪堪完成。
毕业后游嘉丞也曾在其他公司兜兜转转,甚至遇上从前公司离职后自行创业的主管。
一次聚餐时,现在已经是合作厂商的旧主管跟他聊起前公司,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
?听说你们那届的实习生里,有人向于哲仪告白欸!我实在搞不懂他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
,长得普通、人也不怎么样啊。”
他笑着说不知道,很快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例如老家那只叫做麻糬的猫所以,大家
终究都知道他做了什么蠢事,也知道他有多么不堪和丢脸,只是对方至少善良地隐去他的
姓名,让故事的主角在实习生之间七选一。
几年后猎人头公司找上他,问他有没有意愿回实习的前公司时,游嘉丞第一时间拒绝
了;对方锲而不舍提出更高的薪水和福利,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确很喜欢那里,不管有
没有于哲仪都一样。后来他也听说公司有意在其他县市开设分公司,于哲仪暂时被派到那
里去开疆拓土。
不会遇见的,他对自己说,就算于哲仪被调回来他们也负责不同的业务,更何况资深
主管的办公室都在楼上,那不是他一个新进职员能停留的地方。
回过神来,窗外已经下起暴雨。
游嘉丞以为事情都过去了,然而现实是他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打错了两张报价单,
差点忘记跟客户的电话会议,还有,周一要呈现的简报完全没有进度。这也是为什么没有
加班文化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已经快要晚上十点了他还在座位上奋战。简报接近完成,他
望着窗外的雨,觉得年末的坏运气一口气吞噬了他。
多年前他搞砸了自己,多年后再次遇见于哲仪的这一天,他即将搞砸男朋友送他的这
双鞋,柔软的小羊皮,在勃根地色的鞋面上有细致雕花。就算叫出租车在公司楼下等,大
雨倾盆,跳上车之前他的鞋就会湿得一蹋糊涂。
手机亮起,是整天都无消无息的男友传来讯息,说在公司楼下。
男友也是不擅长道歉的人。
游嘉丞寄出简报,阖上电脑,搭电梯的时候他再次看着脚下的那双雕花牛津鞋,无法
确定等在楼下的男友究竟打算分手还是和好?或许男友再也受不了他,也或许交往了那么
久,其实他们不适合在一起。夜晚的商业区行人寥寥,男友收了伞站在骑楼,穿着厚外套
和夹脚拖,手上拎了两个塑胶袋和两把伞。 男友向他走来,将其中一个塑胶袋塞给他,
里面是另一双夹脚拖。
“我看到你穿那双鞋出门了,而且没带伞。”
他抿著唇,不知道该先说“谢谢”还是该先说“对不起”。
“还有,我买了汤圆。”
他实在不想再吃汤圆了,八成日后看到汤圆都会有阴影,中午的汤圆还沉甸甸地卡在
胃里。
男友撑开伞,自言自语:“因为冬至就是要团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