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第十四章 新制作
下跳后向前翻滚来化解冲击,顺势起身继续向前跑,撑著栅栏从上方跃过,接着跳到
距离不远另一个屋顶的围墙,前空翻直接落在地面上。这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较为老旧的
区域,尚未被拆除重建成整整齐齐的方格子,聚集在一块的老公寓高度错落,外墙被岁月
斑驳,楼顶有不少违建被打掉之后没清除干净的痕迹,还有上油漆抹去却做得不完全、还
能隐约看见轮廓的涂鸦。
不讳言这确实是个治安较为混乱的地方,强硬的更新计画下能保留原本的样貌不被找
麻烦,不过是因为黑道势力和地方政府的默契,反而成全了他人眼中顽固的钉子。他们各
自都有什么样的故事?许至清一直很好奇,对一般人来说,还是生活上的安稳重要吧,虽
然没有补偿,但能得到翻新后的住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呢?
“虾仔。”Sue 单膝跪地,双手叠在一起给了他一个立足处。许至清轻巧地踩着她的
掌心,抓住两个人高的墙缘,翻上屋顶之后向下伸出手,让 Sue 能够跳起来抓住他,在
他的帮助下爬上来。
这大概是这个区域最高的建筑了,当然比不上更加繁华的街区办公和商业用的高楼大
厦,但能够俯视整齐划一的住宅区,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蚕食了原本错落多变的城市。一个
个一模一样的方格,一个个意图把人变成同样形状的箱子,就算是有钱人也只是住在比较
高级的箱子里,占据和这里斜对角的几个方格,依傍著的河流带来开阔自由的假象。
“呼。之前我一个人的时候,这里有够难爬。”Sue 伸展着手臂,走到屋顶边缘,“
有一次我不小心摔裂了手臂,被洛基骂了好几天。”
许至清笑了声,“我还没听过他骂人。”
“喔,那太可惜了。他骂人可有创意了,说我就像是被真菌寄生的苍蝇,只想着要爬
到最高的地方死掉,把胞子散播出去。”Sue 顿了顿,“洛基就喜欢看这种奇奇怪怪的东
西。”
许至清愣了会,“这是恐怖片剧情吧?”
“你出生之前的恐怖片?”Sue 歪起嘴角,“走吧,现在跑回去时间差不多,还可以
先洗个澡。”
“嗯,应该是跑吧。”
Sue 斜了他一眼,“你和洛基混在一起太久都学歪了,虾仔。”
许至清哈哈笑出声。
他们分两段跳到下方比较低的楼顶,接着连跑带跳到了钉子区的边缘,翻下阳台再落
到巷子里的回收箱上,安全回到地面。接着就只能像是一般人那样跑马路和人行道了,许
至清在过去几年已经习惯这样一个人跑步,沿路观察人群倒也不是太无聊,但多了个伴感
觉很好。
呼、呼。Sue 的呼吸比平时要急促,不过很稳定。他们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同调,呼
吸也渐渐重叠,并肩跑在人渐渐多起来的街道上。
“就是那间高中?看起来有点眼熟。”许至清轻喘著问,侧头看向几条街之外被围墙
围住的ㄇ字型建筑。围墙上方为了防止学生翻越,甚至加装了带刺的铁丝网,这是许至清
学生时代还没有见过的措施。
“观察力不错嘛,《心声》有去那边取景。”
“啊,是张芯语导演的电影。”说到这个许至清便想到他第一次见到 Sue 时对方对
张芯语的评价,听起来不像是单纯作为观众的不喜。现在他们关系比较近了,许至清开口
问道:“妳是不是认识她?”
Sue 看过来,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很明显吗?其实曾经跟她关系最好的是老大,
不过在五年前他们就拆伙了。”
五年前……许至清有点诧异,心中有了猜测,不过在外头不好说这些,他便先压下了
更多的疑问,一直等到跑回基地进了门之后才追问:“张芯语归顺之前和老大是同伴?”
“Bingo。”Sue 说:“张芯语有个一直合作的团队,这你知道吧?最一开始她其实
在做和我们现在差不多的事情,她团队里的人就是当时的伙伴,之后跟着她一起‘从良’
。”她用手比了对引号,轻轻哼了声,“老大是他们幕后的资助者,也帮他们摆平了很多
麻烦,我和铃铛是比较后期加入的帮手。他们决定向政府自首,进入官方体制的时候我们
两个跟着老大退出了,之后才有现在的 Caroline。”
许至清张著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思忖了好一会才理清自己的思绪,“这样
张芯语和她团队的人不是很容易就能猜到 Caroline 是你们建立的吗?”
“嗯,这个没办法,不过他们在投诚的时候没有提到我们三个,就当从来不认识我们
。老大也请人确认过了,我们不在特别关注的名单上。”
“老大到底都认识些什么样的人?”许至清对此感到疑惑有一段时间了,“之前也找
人确认过小霜的逮捕纪录。”
Sue 耸耸肩,“他只说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经历了不少事情,好像还有长辈介绍给他
的人脉吧。”
许至清想到之前借了摄影棚给他们用的前杂志编辑,还有郑楚仁和许至清父母的关系
,安静地点了点头。
他和 Sue 分别回家冲澡休息,之后到五楼的工作室和大家会合。客厅桌面上已经摆
满了披萨,还有特别为铃铛买的一大碗沙拉。Sue 从沙发后方直接翻了过去,坐在
Sandy 和洛基中间,咬了一口洛基手上的披萨。
“嘿,连招呼都不打很失礼耶。”洛基说,转头看向许至清,“哈囉,虾仔,跑得怎
么样?没受伤吧?”
“如果受伤了你也要骂我是被寄生的苍蝇吗?”许至清开玩笑地说,走到桌边拿了块
披萨,接过 Phi 递过来的冰水,“谢谢。老大跟铃铛呢?”
“铃铛今天一大早接到那位家长的电话,老大跟着他去了,刚才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让我们先开始吃。”洛基一边咀嚼一边说:“什么被寄生的苍蝇,我怎么可能说出这种
可怕的话,我也没有说过这种真菌会让被寄生死掉的雌苍蝇吸引雄苍蝇交配,进一步把胞
子散播出去──”
“洛基!”小小一边骂一边摀住 Phi 的耳朵,“就算是成年人也不想在吃饭的时候
听到恋尸癖苍蝇的事情!”
“妳总结重点的能力真的很好呢,不过也不能说是恋尸癖,毕竟雄苍蝇迷恋的是──
哇靠!”
洛基歪头闪过被小小当砲弹丢的一小块凤梨,在碰到沙发之前被反应迅速的 Sue 抓
住。“明明知道我凤梨过敏,妳这是想杀了我吗?”
“你是吃凤梨过敏,又不是碰到凤梨就过敏。”小小用纸巾擦了擦手,装模作样地抹
过眼角,“对不起,小 Phi,姐姐没能保护你。”
“那个,”Phi 迟疑地开口,“介绍文章是我贴给洛基的。”
好几双眼睛震惊地看向他,Phi 急着解释:“我在做通识课报告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份
研究,不觉得很有趣吗?之前就有科学家发现雄苍蝇会试图和感染了这种真菌的雌苍蝇交
配,之后这位演化生态学家做了对照实验,发现被寄生的尸体对雄苍蝇的吸引力是一般雌
苍蝇的五倍──”
他愈说愈小声,说到最后比苍蝇振翅的嗡鸣还要微弱。“抱歉。”他清清喉咙,“我
不说了。”
“小 Phi 你别理这些人!”洛基说:“明明就很有趣,大自然超硬核的!”
被 Phi 勾起了好奇心的许至清凑到 Phi 旁边,低声问:“所以吸引雄苍蝇的是被寄
生的尸体,还是这种真菌本身?”
“是真菌本身喔。”Phi 同样压低声音回答,“沾了胞子的纸张对雄苍蝇也是有吸引
力的。”
许至清发出一个小小的“Wow”,Phi 咧嘴笑着,说:“是不是很酷?”
许至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酷”这个字来形容,但大自然是真的很硬核。
不久之后郑楚仁和铃铛就来了,前者的脸上看不大出情绪,后者则是明显地心情沉郁
。Phi 一看就捧著沙拉跑了过去,把塑胶碗和叉子塞进铃铛手中,接着把手探进铃铛外套
的口袋,像是在检查什么。
“菸在这里。”郑楚仁说,把纸盒丢给 Phi,“这段时间麻烦你多看着他一点了。”
铃铛无奈地说:“郑哥──”
“不要逞强。”郑楚仁捏了下他的肩膀,“你能做到多少就做多少,其他的我可以处
理。”
“虽然还不确定你们在说什么,”Sandy 插嘴,“但我们也都会一起分担。”
“我们是 Team 嘛,T-E-A-M。”洛基转过身,趴在沙发上缘对铃铛说话,“我家
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喔,叮叮当,只要按响门铃……嘿,铃铛按门铃!叮叮当,铃铛多响亮
──”
他是唱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唱完就笑了起来,被 Sue 用手肘撞了下腰,夸张地“
唉唷”一声继续哈哈笑。铃铛哼了声,脸上多了点笑容,大步走向沙发,像是摔角选手那
样用手臂把洛基的头夹在腋下,威胁道,“你到底取了我多少绰号?怎么就没听到你这样
对其他人?”
“谁叫你给自己的绰号这么好玩?叮叮当、大叮当、袂叮当、莫叮当──”洛基挣扎
地拍了拍铃铛的手臂,“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老男人的汗臭味吗,铃铛?快放开我!苏苏、
虾仔,救命!”
“哼哼,原来你背后都叫我老男人?”铃铛拳头抵著洛基的头顶转动,“是谁的笑话
才像是老男人?”
“噢噢噢别别别,你怎么可以因为自己发线后退就想弄秃我??”
Sue 叹口气,“你真的太会说话了,洛基。”
等铃铛放开洛基,他的头发已经翘得乱七八糟,额头还出了点汗。注意到许至清的视
线时他眨了下单边的眼睛,证实了许至清的猜测:洛基是故意在逗铃铛开心,铃铛大概也
知道这点。
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立刻问起刚才的事情,或是这次由铃铛提出的计画,而是轻松地
吃吃喝喝,不着边际地闲聊著,从各种能寄生并操控昆虫的真菌聊到 Phi 写过各种主题
奇葩的报告,再聊到他们之中有上大学的几个人都遇过哪些雷包组员。洛基意外地是个认
真的大学生,Phi 则是虽然聪明,但想法太过天马行空,人又固执,经常选择一些可能被
直接打零分的报告主题。
许至清大学的时候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成绩不好不坏,未曾做过任何会吸引注意
力的事情。毕竟他有家人需要照顾,不好惹出麻烦。
等午餐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收拾好桌子,挪出空间让铃铛和郑楚仁解说。两个男人对
看了一眼,郑楚仁低声问:“你可以吗?”铃铛点点头,往桌面上放了几张照片。
“这是我上次开会提到的学校。”照片里是许至清稍早经过的学校,“这是林绍翔,
高三学生,昨天晚自习被发现死在楼梯间,学校对外表示他是意外失足跌死的。”年纪不
大的男孩子笑得很灿烂,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这些是晚自习和他一样有留校的同学。
”每一张证件照看起来都有些肃穆,旁边照片中的男人看起来和过世的男孩有几分相似,
“这是死者的父亲,林承轩。”
“林同学原本是很开朗的个性,喜欢也擅长交朋友,和父亲感情很好。但最近却愈来
愈焦躁和封闭,不愿意和父亲交流。林先生原本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但这阵子他工作比
较忙碌,儿子在晚自习结束回家之后又经常直接回房间冲澡睡觉,没有和父亲沟通的意愿
,他猜测儿子大概是课业压力比较大,也就没有多打扰他。”
“昨天晚上林先生等不到儿子回家,跑到学校找人,发现警方已经拉起了封锁线,没
有人愿意让他进去,也没有人愿意回答他的问题。等到留校的学生一个个被家长接回家,
他才从其中一个家长口中听到儿子的死讯。”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打听消息,求警方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可是对方的态度很强硬
。等老大想办法问到他儿子的去处,我们赶到殡仪馆的时候,他儿子已经被火化了。”
铃铛的声音沙哑起来,缓了一会才继续说:“这已经不是这所学校第一次有类似的事
情发生,一年前才有一位女同学被发现陈尸在游泳池的更衣间,官方说法是她滑倒撞在地
面上,但因为没有被及时发现而不幸身亡,她的家长同样没有见到女儿,尸体就被处理掉
了。”
“林先生怀疑自己的儿子也许是霸凌的受害者,不过就他所知儿子人缘一直都不错,
和同班同学也处得很好,最近这段时间儿子虽然有点反常,但身上看起来也没有带伤,他
不确定到底儿子可能因为什么被欺负。”
房里的空气无可避免地沉了下来,Phi 的反应尤其明显,抓着膝盖的手都颤抖著,青
涩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小小伸手抱住了他,眉头皱得很紧。
许至清稳住自己的呼吸,轻声询问:“我们要查出真相对吧?”
郑楚仁点点头,果断地做出指示:“林绍翔和班上几个同学上的是同一个数学补习班
,Phi,我会安排你去当助教,你先做好准备,小小妳就藉著探班的机会和补习班的人套
套交情,也许有人听说过什么。Sandy 和 Sue,上一位死者的父母是开面店的,妳们去打
探当时的状况。洛基,你去联络以前的大学同学,看他们有没有人知道公正高中的底细。
铃铛负责继续和林承轩联络,不要和他提 Caroline 的事,作为一个朋友帮他排解烦恼就
好。”
“虾仔,”郑楚仁转头看向许至清,“你是林绍翔的网友,虽然没有见过面,但经常
聊天。前阵子他和你提到他在学校遇到了困难,觉得压力很大又不敢跟身边的人说。你因
为好几天连络不上他,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循线找到了他的学校。因为林绍翔曾经和
你说过的话,你不相信学校的说辞,决定亲自调查这件事。”
“林绍翔和你说过什么,就从我们调查得到的资讯去充实,资讯足够的时候请你出面
质问可能牵涉其中的人。因为需要当面接触到比较多人,请你想个和现在的你反差比较大
的外型、肢体语言和说话方式,外型的部分铃铛可以帮你。”
最后郑楚仁对着所有人说:“同样的,以自己和伙伴的安全为优先,用自己身份的
Phi 和小小尤其注意不要暴露意图,就算得不到线索也没关系。铃铛你也多注意,默认有
人在监听你和林先生的对话。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帮忙,我同时也会用其他方法调查。”
他的视线在每个人脸上轮了一圈,“不要急,不要逞强,尽力而为就好,天要塌了我
扛着。”
众人的情绪在郑楚仁清晰的话语中平复下来,许至清再一次清楚认识到其他人对他的
信任从何而来。郑楚仁似乎就没有无措的时候,感觉就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他也会像现
在这样,有条有理地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让他们看见未来应该走的路。应该很累吧,
许至清忍不住想,曾经他光是肩负照顾父母的责任就已经筋疲力竭,更别说是要对这么多
人负责。
静默持续了几秒,许至清是第一个开口的。
“你是不是还搞不懂 Team 是什么意思,郑叔叔?”
“就是说嘛!”洛基附和,“老大,就算你是我们老大,是那棵最粗最长的树,也不
要忘了你身边有个林子啊。”
Sue 挑起眉毛,“你这话说起来怎么这么诡异呢?”
“因为他是洛基。”Sandy 说:“如果是虾仔说这些话,我们就不会觉得哪里不对。
”
“你们对虾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Phi 吐槽,听起来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
都成年多久了,还是个黑心的打牌高手。”
“小 Phi 啊。”小小说:“在场唯一还能够吸引独角兽的就只有你了。”
“喂!”
会议的最后以郑楚仁的白眼作结──是二号白眼,代表他想吐槽也想笑,但习惯性维
持形象。
总有一天,许至清大逆不道地想,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丢掉老大包袱的。